第48章 陰鬼域(一) 跑!
第48章 陰鬼域(一) 跑!
無間淵以西, 陰鬼蜮。
落日沒入黑石嶙峋的連綿山峰,一輪紅月交替升起。幽紅月光映照冷峻華麗的宮殿群,那是陰鬼蜮的王城, 幽城。
雲青岫躺在院子裏曬月光浴, 屋檐下的果殼風鈴時不時傳來一陣輕響。
這座院子,與從前在外游歷時住的那座很是相似, 只不過規模大了許多。前院挖了水渠, 有個人工池,湖裏還有不少色彩絢麗的魚。
池子旁, 有一座涼亭, 雲青岫喜歡吃完飯後在那邊乘涼,順便喂魚。
現在,只要她靠近池邊,那群魚就會蜂擁而至。
後院有個戲臺, 能看戲, 能聽書。
雲青岫如今的生活非常規律,睡到自然醒後,白日去後院聽書看戲,中午小憩片刻,到涼亭釣魚,夜晚看話本,或者與院中侍女打牌。
院裏有兩位侍女,活潑的叫次珠,穩重的叫洛桑。對雲青岫帶着些好奇與探究。
次珠話多, 叽叽喳喳像小鳥,偶爾會露出口中分叉的信子。每當這時,洛桑就會用手肘捅她一下, 次珠便捂住嘴,眼睛彎彎向雲青岫道歉。
如果忽略掉地點,這樣的生活很符合雲青岫理想中的退休日常。
算上今日,她已經在陰鬼蜮住了小半個月,除了第一日,沒再見過裴宥川。
但夜半時,她經常感受到一道身影站在榻前。
就靜默站在那,天亮時分再離去。
雲青岫越發看不透裴宥川的心思。
雖看不見人,一日三餐與下午茶夜宵雷打不動送來,她一口不動,都讓侍女送回去。
今夜,夜宵又照例送來。
“仙尊,夜宵來啦!”次珠提着食盒,腳步歡快從院外走來。
洛桑搬來小桌,兩人将精致點心擺出。
牛乳冰酪上撒了層金黃桂花,有冰塊點綴,冒着絲絲縷縷的涼氣。
雲青岫忍住嘴饞,當沒看見,随意問道:“你們尊上,最近在做什麽?”
次珠與洛桑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吃驚。
侍奉了小半個月,這是她們第一回聽見雲青岫提起自家尊上,雖然王城內禁止議論魔主私事,但大家都清楚,玄微仙尊是被搶回來的,兩人之間勢同水火。
次珠甜甜笑道:“回仙尊的話,尊上近日都在大殿議事。”
“議事,與仙州有關?”
“這就不清楚啦,我們只負責侍奉仙尊。”
見她們避而不答,雲青岫便清楚一定和仙州有關。
雙方已停戰,下一步就該議和了,如今是仙州疲弱,陰鬼蜮不會錯過開條件的機會。
心裏記挂着事,雲青岫上床的時間比平日晚了不少。
還不等她躺下,一道身影披着月色踏入。
裴宥川站在外室,隔着一道珠簾,與雲青岫視線相對。
“師尊想知道什麽,為何不直接問我?”
珠簾後,素白身影倚着床榻,烏發雪衣,朦胧不真切。
“問了你就說?”
“自然。”
“那好,你打算開什麽條件?”
裴宥川從善如流答道:“南州與東洲,歸陰鬼蜮所有。三個月為期,将所有人族與修士遷離。”
雲青岫心一沉。
這樣的條件,仙門百家絕不可能同意,簡直是将仙盟的臉面按在腳底踩。
“荒謬。且不說仙盟不會答應,三月之內,即使修士能遷走,凡人如何離開?”
“師尊覺得荒謬?”裴宥川輕笑,“陰鬼蜮被封禁時,蕪城建立時,怎麽無人覺得荒謬?”
冷白修長的手撥開珠簾,緩步走近。
裴宥川坐在床榻上,笑盈盈道:“師尊,正是因為你,他們才有議和的資格。我本要直接滅了仙州,什麽也不留。”
“當年在蕪城中所有屈辱,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記着呢。”
聽到蕪城二字,雲青岫不禁愣神。
三百多年前,她奉老宗主之命前去鎮壓魔主,那時蕪城被破,無數邪魔流竄暴動。
戰火平息後,她途徑蕪城附近的乾山城,在那遇到了半邊臉毀容,正在受人欺淩的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裴宥川。被她帶回劍宗,收為弟子。
原來他竟是從蕪城出來的。
在雲青岫愣神時,裴宥川拈起一縷烏發,眸光深深:“師尊一直留在我身邊,他們便有生路。這是最大的讓步。”
…
次日午後,彌珍大搖大擺上門拜訪。
一進小院,她便左右打量,啧啧稱嘆:“這院子看着不錯啊。”
雲青岫驚詫:“你怎麽來了?”
彌珍毫不見外,占領了雲青岫的搖椅,摸了個脆甜果子,三兩下啃光,吐出果核後道:“作為仙州代表,來探望一下玄微仙尊。不過我也是沒想到,你徒弟就這麽輕易把我放進來了。”
雲青岫屏退兩位侍女,問:“施凜的傷怎麽樣了?”
“還沒好全,那小兔崽子出手真狠,差點廢了他一身靈脈,不過有姜白溯在,放心吧。”見侍女退下,彌珍表情正經,“他有沒有對你……”
雲青岫斬釘截鐵打斷:“沒有。”
彌珍狐疑看她幾眼,又問:“他把你關這了?”
“……也沒有。”
那天裴宥川将她送到小院後,便說陰鬼蜮境內,都可以随意出入。
彌珍嘀咕道:“你這日子過得還挺舒坦。”
“議和談判的事,你知道吧?”
雲青岫點頭。
彌珍嘆氣,表情逐漸凝重:“陰鬼蜮資源匮乏,入侵仙州是必然之舉。不過這條件實在嚴苛,仙門百家無一人同意,寧可開戰也不願割地,局勢很緊張。你那徒弟,能勸動嗎?”
雲青岫揉了揉眉心,輕嘆:“他是從蕪城出來的。”
只一句話,彌珍就明白事情沒有轉機。
“我今天來,就是想來看看你是不是自願留在這,如果不是,我拼盡這身修為也要把你帶出去。沒想到,你這日子過得……”
話還未說完,空氣一陣波動。
裴宥川撕裂虛空,走至雲青岫身後,陰恻恻盯着彌珍:“彌宗主想帶我師尊去哪?”
彌珍:“……”哥們走路不帶聲的。“告辭告辭。”她幹笑一聲,溜之大吉。
涼亭內只餘兩人。
裴宥川坐在一旁,瞥見未動的飯盒,神色不明:“這個院子,師尊住得舒心否?”
“還行。”
“這幾日送來的餐食糕點,不合師尊胃口嗎?”
雲青岫抿了一口茶,道:“不想吃,往後不必送來。”
“師尊是不想吃,還是不想見我?”
“都有。”她的聲音平靜冷冽。
裴宥川僵硬了一瞬,黑瞳泛起赤色,喃喃道:“師尊對我如此冷淡,卻與彌宗主相談甚歡,見面便問起施凜……”
扭曲妒火燒得他五髒六腑難安。
雲青岫擡眼看他,面無表情道:“我已留在陰鬼蜮,你再動不該動的人,你我之間,不死不休。”
“師尊挂心的人真多。”裴宥川煩躁起身踱步。
半響,他壓下心中殺意,冷聲道:“只要他們乖乖和談,自然性命無虞。”
…
接連數日,裴宥川沒再踏入小院,也沒再差人送飯來。
雲青岫偶爾會在魔宮閑逛,雖然靈力靈海被封,她修為在那,五感敏銳,從宮內守衛談論中得知,陰鬼蜮內亂不斷。
兩百多年前,陰鬼蜮禁制破除,裴宥川在那時橫空出世,踩着無數魔修骨血登上魔主之位。
然後不問政務,常年不露面。
陰鬼蜮分東西南北四域,以東荒與西荒為尊,如今都蠢蠢欲動想推翻魔主,換自家人上位。
裴宥川去了西荒平叛,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不在,雲青岫連睡覺都踏實許多。
最近,她去了一趟王城街市,迷上陰鬼蜮特有的影子戲,每日都要去看一場。
次珠與洛桑亦步亦趨跟着,生怕跟丢了,自己腦袋不保。
這一日看完影子戲時,已近日暮。
陰鬼蜮傍晚時分,日月同天,幽紅月光與暮色籠罩王城。
雲青岫沿路買了些特色小吃,習慣性拿了兩包糖。
“這場影子戲真好看,那個負心薄情郎,換做我,便用蛇蠱讓他穿腸爛肚,跪着求我給個痛快。那姑娘也是,良人不要,偏要那花言巧語的,情話能當飯吃?”
次珠憤憤不平了好一會,朝雲青岫道:“仙尊,明天換一家看好不好,這家的影子戲都這樣氣人!”
洛桑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眼睛一瞪:“你膽子肥了,做仙尊的主?”
“我、我就是問問,問一下嘛!”
雲青岫被她們倆逗笑,莞爾道:“好啊,明日次珠來定看哪場。”
兩人一愣,這是她們這麽久,頭一回見雲青岫這樣笑。平日裏她也會笑,都是淡淡溫和的笑容,并不含什麽情緒在內。
她們奉命監視,雲青岫從未擺過臉色,也沒有因她們是魔族而露出厭惡。
次珠與洛桑都打心眼裏喜歡她。
次珠笑得眼睛彎彎:“仙尊,您真好。那些修士,可讨厭我們了。明明長得……也沒什麽差別。”
難怪尊上這樣喜歡。
雲青岫把兩包糖分給她們,身旁形色各異的魔修來來往往。
“人無高低貴賤,也不以血脈區分。只是,消除成見需要漫長的時間。往後會好起來的。”她說。
洛桑心中震動,忍不住道:“仙尊,其實尊上他……”
一股詭異潮熱忽的從脊背蹿起。
妖言媚語此起彼伏,雲青岫壓根沒聽清洛桑在說什麽,腦子嗡嗡作響。
魑魅情毒發作了。
自從修複好靈海後,靈氣充盈,這情毒便安靜蟄伏,她甚至忘了還有它的存在。
“回去。”她咬牙擠出兩個字。
…
雲青岫竭力維持神情自若回到小院,以不同借口暫時支開了洛桑與次珠。
這一次與往常更來勢洶洶,她在手臂落下一刀,竟不管用了。
陰鬼蜮內無靈氣,系統在休眠,必須找個靈氣充裕的地方閉關。
雲青岫倉促收拾了血跡,胡亂包紮傷口,腦海中迅速規劃了離開路線。
正要翻窗離去時,一道靈力波動忽然傳來。
水波似的紋路晃動,雪衣身影毫無征兆出現在房中。
屋內血腥味還未散完。
謝倦安瞳孔一縮,怔怔看着雲青岫,滔天怒意瞬間生出:“他竟敢用這種下作手段!”
他上前攥住雲青岫手腕,沉聲道:“師姐,我帶你走。”
誤會大了。
雲青岫壓住紊亂氣息,無奈道:“與他無關。算了……先借點靈力,出去再說。”
磅礴靈力瞬間渡來,那股蠢蠢欲動的潮熱硬是被壓下去大半。
院外,傳來次珠回來的聲音。
“走!”謝倦安拽着她,反手燃一張千裏符。
王城之內設有大陣,千裏符只能發揮一半作用。
雲青岫與謝倦安落地點在靠近城門的狹窄小巷。
兩人換上遮蔽氣息的鬥篷與幻容面具,僞裝成普通魔修,融入街道。
街上随處可見這樣的裝束。
雲青岫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仙州要與陰鬼蜮開戰,師姐被他設計封了靈海,留在此地太過危險。出了城門,城外有仙盟宗主接應。”
雲青岫正要問來接應的都有誰,城門外傳來隆隆雷鳴之音。
魔主銮駕西征歸來,魔獸開道,旌旗搖曳。
城門被堵了個結結實實。
雲青岫:“……”人倒黴的時候喝水也能被噎死。
她當即拽了一把謝倦安,兩人站在賣釵環首飾的小攤前,看起來如同購買釵環的伴侶。
身後,魔獸鐵蹄踏過街道,地面隆隆震動。
魔主銮駕內,忽然傳來青年不辨喜怒的聲音:“停。”
微妙的戰栗感從雲青岫後背爬起。
地面停止震動。
玄色衣袍逶迤,行走聲簌簌作響。腳步聲逐漸走近,停在雲青岫一步之外。
冷白修長的手指撫過琳琅釵環,似乎在挑選。
小攤老板滿臉冷汗,硬是擠出笑容:“尊、尊上是要為哪位貴人挑選釵環,小人可以推薦一二……”
裴宥川勾起唇角,語調悠悠:“自然是買給師尊。”
雲青岫不動聲色放下手中玉釵,側身朝謝倦安打了個離開的手勢。
還未邁步,一只手鐵鉗般攥住她。
“師尊喜歡這支嗎?”裴宥川拿起那支被放下的玉釵,望向雲青岫,眉眼彎彎,“我為師尊戴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