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意(三) 素白腳腕
第60章 情意(三) 素白腳腕
雲青岫心中泛起異樣。
很不對勁。
這是裴宥川第二次提出延遲婚期。
雲青岫迅速回想,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她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要做的事。
握住她的手掌溫灼熱,攥得有些緊。這次出行, 裴宥川用的是少年皮相, 火光映照下,眉眼愈發绮麗。
雲青岫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問道:“怎麽了, 近來總是一副很不安的樣子?”
“大約是師尊待我太好,像在做夢, 怕會夢醒。”
“真難辦。太好不行, 不好也不行,那你想為師如何對你?”
她微微側身,支着下颌,兩支玉簪挽在發中, 烏發從肩頭滑落, 火光平添幾分暖色,眉眼含着淺淺笑意。
裴宥川心頭重重一跳,喉結滾動,不由自主俯身靠近。
深幽黑瞳離雲青岫越來越近。
幾道小小身影忽然蹿到餘光內。
雲青岫若無其事直起身。
孩子們你推我搡,紅着臉,将兩只花環送到她手裏。
獨眼女孩小聲說:“這、這是藍雪花,會帶來好運和福氣,送給姐姐,還有……”她一轉眼, 見裴宥川眸光陰沉,脖子一縮,聲音更小, “還有這位哥哥。”
花環一大一小,用草莖與淡藍小花編成,有些粗糙卻很有野趣。
雲青岫端詳片刻,誇道:“做得真漂亮。”
随後拿起大花環,朝裴宥川招招手。
他薄唇緊抿,滿是不願,但順從俯首,引頸就戮般送上頭顱。
窸窸窣窣間,花環冠在少年發頂,有幾分不倫不類的童趣。
雲青岫忍不住彎了彎唇,朝孩子們問:“好看嗎?”
孩子們很捧場,鼓掌點頭,大着膽子誇:“好看,好看!哥哥真漂亮!”
雲青岫忍不住笑出聲。
裴宥川沉沉盯了一眼孩子們。但他們已經發現,這位漂亮哥哥脾氣不好,但有雲青岫在,并不會對他們怎麽樣。
于是,孩子們嘻嘻哈哈,一擁而散。
他磨了磨牙,有些咬牙切齒:“……師尊。”
寬袖半挽,素白手腕遞到他面前。
裴宥川一怔,與雲青岫四目相對,随後拾起那只小花環,緩緩套上素白手腕。
雲青岫輕晃幾下,淺笑道:“如何?”
花環松散圈在腕間,晃動時,會有淺藍花瓣落下。
他忽然生出一些陰暗黏膩的心思,笑意幽深。
“很适合師尊。”
…
深夜的村子四野寂靜。
村長領着村民們為遠道而來的貴人收拾出一個閑置小院,裴宥川親自收拾了一番,為屋內更換添置了不少物件。
房屋雖然簡陋,用具都很精致。
寬敞床榻挂着軟薄雲影紗。
輕紗垂落,隐隐可見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攥住雪白腳踝。
一只花環圈在腳腕上,晃動不止。
淺藍花瓣已落了大半,鋪在床榻上,碾過時留下深深淺淺的汁液。
直到花瓣掉光,動靜仍未停歇。
雲青岫一腳踹去,氣息急促,怒道:“有完沒完!”
昏暗中,裴宥川眼尾泛紅,眼睑下的紅痣像被水浸潤過,無比勾人。他俯身湊到雲青岫頸邊,撒嬌般輕蹭。
“師尊答應我一件事便結束,好不好?”
他嘴上在撒嬌,動作卻兇狠。
雲青岫頭暈目眩,艱難緩過一口氣,強硬拒絕:“……不行!”
“師尊還沒聽是什麽,為何拒絕?”
素白指尖在他緊繃的背脊上留下幾道紅痕。
她咬牙道:“不管是什麽,總之不行。”
裴宥川擡起頭,黑眸泛着水色,可憐兮兮道:“我只是想贈師尊一樣禮物,這也不行嗎?”
雲青岫不語,回應他的唯有從齒間洩出的幾聲輕喘。
修長手指勾住花環輕輕摩挲,花瓣已掉光,只剩青綠草莖。
他的眸光晦暗不明,聲音柔和蠱惑:“這東西配不上師尊,換成金镯,再綴上一枚金鈴,這樣才相配。”
“……”
這小兔崽子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雲青岫沉默片刻,堅決道:“想都別想。”
昳麗面容泫然欲泣:“師尊……”
她無情打斷:“哭也不行。”
裴宥川不罷休,嘴上黏黏糊糊在撒嬌,動作一次比一次兇狠。
落滿床榻的淺藍花瓣被用力碾過,更多的花汁浸濕了錦被。
雲青岫被攪得目眩神迷,壓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
恍惚間似乎胡亂應了兩聲。
…
第二日時,雲青岫收到了一份禮物。
兩枚細細的金镯,刻有蛇鱗紋路,以一枚金鈴串起。
晃動時,兩枚金镯叮鈴碰撞,金鈴響聲泠泠。
裴宥川滿眼期待,眼巴巴道:“師尊昨夜已經答應我了。”
雲青岫迅速将其塞入乾坤袋,微微一笑:“沒錯,所以為師收下了。”
呵呵,收下又不等于會戴,小兔崽子還是嫩了點。
裴宥川愣在原地,不甘又委屈:“師尊……”
雲青岫悠然從他面前路過,心情甚好:“愣在原地做什麽,來辦正事。”
所謂正事,指觀察耕地的種植生長情況,以及詢問村民常見作物的産量。
霧青身影行走在田野間,時而半蹲采摘,時而與田中村民交談。
裴宥川緊随其後,安靜記錄。
這樣的場景,與久遠的記憶重疊,讓他覺得恍然。
仿佛真的回到了從前游歷的日子。
秋日将至,田間正忙碌。
雲青岫路過看見都會随手幫一把,裴宥川不願她做這些事,總會搶在前面去。
他本想動用法術,被雲青岫制止。
“身體力行,才算有誠心。”
裴宥川只好親自動手。
烈日下,少年挽起衣袍,赤足陷入泥地,面容冷峻,正在拔除田中雜草。
幾日下來,村民對他的印象從很護着阿姐但脾氣不好的小郎君,變成了面冷心熱、樂于助人的小郎君。
村民們只要遇到他,便會極其熱情打招呼。
小院門口時常多出村民們送來的土特産。
走訪調查了幾日,雲青岫大致摸清了陰鬼蜮的作物種植情況。此界數千年前也屬于仙州,只是因天魔之主降臨才與仙州分隔。
陰鬼蜮中,有修煉天資的魔族不到半數。剩下半數,都是需要吃飯的普通魔族。
這裏所種的,基本還是仙州原有的作物,依賴靈氣生長。雖然經過漫長的時間演變,産量仍很低。
雲青岫挑了十來株秧苗移到院中,讓裴宥川放出荒息包裹。
一炷香後,秧苗陸續蔫了,只剩一株還茍延殘喘。
它被單獨留下。
按着雲青岫的指示,裴宥川同時放出荒息與靈力,黑紫絲線與靈息纏繞秧苗。
秧苗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雲青岫端詳片刻,繼續道:“以稀薄靈力催長。”
裴宥川依令行事,微弱靈光放出,秧苗緩緩抽穗成熟,穗谷較往年的飽滿不少。
雲青岫單獨裝起這把穗谷,遠望村莊片刻,收回視線道:“該去下一處了。”
離開時,村民們感激萬分,各種農蔬果子都往裴宥川手裏塞
孩子們眼淚汪汪拽着他的衣角,将竹蜻蜓、草螞蚱見縫插針塞進一堆東西裏。
“哥哥,你以後還會來我們村子嗎?”獨眼女孩舉着一朵藍雪花,眼巴巴看裴宥川。
裴宥川回首向後望去,樸素車架簾子半挑,雲青岫坐于車內,面容恬靜含笑看他。
那朵藍雪花随風微微搖動。
他回身捏住那朵花,扯了扯唇角,沒有回應。
樸素車架緩緩駛離石橋,金鈴之聲遠去。
女孩第一次見裴宥川對他們笑,怔怔看着,直到車架徹底消失不見,才回過神來。
“娘。”她抱住婦人的胳膊,“哥哥看起來不太開心,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婦人抱起她,用臉貼她的額頭,安慰道:“小郎君不是笑了嗎?笑了自然是開心的。”
女孩懵懂點頭:“哦。”
…
南荒域,荒主府。
短短時日,只剩殘垣斷壁的荒主府已然重建。
樸素車架停在正門外。
兩個面覆黑甲的侍者持刀上前,兇惡威懾:“荒主府外,車架禁行!”
白衣少年緩步下車,挑眉問道:“哦?南荒域如今有荒主?”
侍者長刀直指少年,怒喝:“哪來的村夫! 新任荒主是鐘氏家主,誰不知曉?”
鐘氏?
哦,是那日大殿議事的主角,收攏了南荒域殘餘魔衛,自封為王。
在此之前,鐘氏在南荒域素有惡名,強征貢歲,一年才過半,雙橋村已被強征了三回。
進村那日,被他殺的好像就是鐘氏之人。
裴宥川漫不經心揮手:“本尊允許他當了麽?”
魔息碾過。
荒主府內,鐘氏家主鐘淳坐在華麗交椅上,卷軸砸到下屬身上。
“都說他已被祭陣大傷,那玄微仙尊也是命不久矣,大勢已去,有何可懼!”
下屬戰戰兢兢撿起卷軸,雙手奉上:“家主,可是、可是我們的人回報,議事時他看着并不像重傷之相。那魔頭若真找上門來,怕是要……”
鐘淳怒火中燒,再次摔出卷軸,“本荒主還會怕他不成!”
卷軸咕嚕嚕滾到門邊。
“轟隆!”魔息卷着兩個侍者,重重砸入正廳地面,碎裂玉磚濺過鐘淳側臉,留下深深血痕。
一只雲靴踏過滿地碎磚。
啪、啪、啪。
少年撫掌踏入,修長身形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隐約看見勾起的唇角。
“勇氣可嘉。”他輕笑。
随後轉身朝身後的霧青身影柔聲道:“師尊稍等,我處理幾個廢物。”
威壓攜魔息磅礴碾下。
鐘淳的視線在空中旋轉,茫然看見自己的身軀倒地。
脖頸上空空,頭顱不見了。
然後,他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頭掉了。
片刻功夫,裴宥川用術法将荒主府複原,地面光潔如新,不見一點血腥。
他鋪好軟椅,為雲青岫重新沏了一杯熱茶,才将視線分給哆哆嗦嗦跪在門外的鐘氏族人。
沒了家主,他們像一群待宰的鹌鹑。
裴宥川指尖一彈,地面堆了一小灘谷穗。
“五階以上的,進來。”
這句話落在他們耳裏,不啻于閻王催命。
等于五階以上的,進來等死。
衆人心有戚戚,想要反抗,但家主的死相還歷歷在目。一時間猶豫着,又怒又懼。
裴宥川曲起食指,輕敲桌案:“本尊耐心有限。”
“他爹的,死就死!”一位族老咬牙爬起,踏入正廳。
陸陸續續,十餘人神色各異,僵硬站在廳內。
一位藍衣青年慢吞吞站起,低着頭也走進來,他像是在神游天外,撞上了一位族老後背,才後知後覺停下。
族老狠狠剜他一眼:“天生的缺心眼,要死了知不知道!”
青年對他的話反應平平,視線掃過地面,眼睛忽然一亮。
他禮貌詢問:“這個,能撿嗎?”
鐘氏族人的表情精彩紛呈。
這是顯死的不夠快,要拿頭獎啊!
“可以。”溫和聲音帶着幾分淺笑。
十餘人悄悄擡眼,看向裴宥川身旁的青衣女子。
魔主站着,她坐着喝茶。
很顯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玄微仙尊了。
衆人努力掩飾,仍壓不住心中的厭惡與恨意。
如果不是她,陰鬼蜮早就踏平仙州了,哪還有這麽多破事!看着仙人之姿,不知背地裏如何禍亂媚主!
在族人忿忿時,青年回以一笑:“多謝。”
他挽起縫滿補丁的衣袖,蹲下拾地上的穗谷,手指一撚,露出飽滿的谷粒,仰頭問:“好漂亮的種子,這是從哪來的?”
沒有驚懼,只有真心實意的驚嘆。
鐘氏族人:“……”
果然是來路不明的野種,腦子也不正常。
雲青岫淺笑:“你們尊上改良的。”
裴宥川目露奇異之色,看向雲青岫。
青年點點頭,将谷穗一顆顆拾起:“尊上不愧是尊上,農道也有所涉獵。這些種子能否給我,我可以讓它的産量翻上幾倍。”
一位族老終于忍耐不下去,怒喝道:“鐘俞!是我小看你了,對着剛殺了父親的仇敵還能如此裝傻糊弄,搖尾乞憐,你以為讨好幾句,這魔頭會放過你,蠢笨!”
魔息倏地放出。
族老氣息斷絕倒地。
裴宥川漫不經心彈了彈指尖,垂眼看鐘俞:“你是鐘氏家主之子?”
鐘俞把所有谷穗小心翼翼收進兜裏,搖頭道:“不算吧,他們都叫我雜種,我應該不是他的兒子。”
“這谷穗并非本尊一人功勞,是受師尊指導得來。”
鐘俞恍然大悟,看向雲青岫,誇道:“玄微仙尊不愧是尊上的師尊,果真厲害。我研制多年,進展不佳,仙尊到陰鬼域不久,就能看出關鍵。”
裴宥川低低一笑,和顏悅色道:“今日起,你便是南荒域的新荒主。”
“有異議者——”裴宥川瞥向死不瞑目的屍首,笑意森然,“下場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