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情意(二) 旅行
第59章 情意(二) 旅行
雲青岫再次點頭。
“那師尊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裴宥川這句話勾起雲青岫某些不太美妙的回憶。
不過, 也沒什麽可瞞着的。見他感興趣,雲青岫道:“工作繁忙,熬了幾夜, 一睜眼就到這了。”
可恨的是, 熬大夜做的設計稿都還沒交給甲方,白熬了。
裴宥川拈起一縷烏發, 纏繞在指尖, 柔聲道:“我想聽師尊在故鄉的過往。”
雲青岫陷入回憶。
那些不甚清晰的記憶,随着回想, 似淺灘礁石, 浮出水面。
她六親緣薄,父親早逝,母親常年在外地出差,只管給錢。高中時, 母親出國定居, 重建家庭,幾乎與她斷了聯系。
但雲青岫從未覺得母親對她有虧欠。
人生來走一遭,各有活法。
她還是幸運的,從小沒吃過學習的苦,輕松進了優秀大學,畢業後成了高薪牛馬之一。
公司的薪資待遇很不錯,就是不把人當人,當牲口使喚。
雲青岫熬了一年,索然無味離職。
然後和同樣離職的工作搭檔建了個小工作室, 自己接單單幹。
只不過,居家辦公後,她的作息比在公司上班更混亂, 熬大夜是常有的事。
就算系統不将她召回,估計要不了幾年她也能把自己熬死。
雲青岫撿了一部分說,盡量用裴宥川能聽明白的詞彙講述。
“我的住處窗外有兩棵銀杏,秋日時葉子是金黃的。銀杏後面是人工湖,偶爾早起,會老大爺大媽會在湖邊晨跑。”
“小區大門附近有許多早餐攤子,有一家小面做得很地道,只有早起才能吃上。”
“在不工作的時候,我經常去湖邊長椅閑坐,湖面野鴨游過,陽光很好。帶上一本書,可以消磨整個下午。”
“閑坐的時候,會遇見住我家樓下的陳大爺遛狗,是一只很熱情的小金毛,名字叫哈哈,有天晚上自己開門跑丢了,陳大爺繞着小區一直喊‘哈哈,哈哈’,鄰居們都探出頭,以為陳大爺瘋了。”
雲青岫忍不住輕笑,神色悠然。裴宥川垂眼凝視,目光柔和:“後來呢,找到了嗎?”
“找到了,它跑到湖裏撒歡,還叼了一條魚。”
那天,她剛出完設計稿,聽見敲門聲,一開門,半身濕透的陳大爺拽着濕淋淋的金毛,它還咧嘴吐舌頭笑。
陳大爺把魚給了雲青岫,因為她家裏有只貓,和小金毛是好朋友。
說起貓,雲青岫神色更柔和。
“是畢業那年冬天在小區樓下撿來的。一只小玳瑁,只有巴掌大,瘦巴巴的。”她比劃了一下,“然後,養了兩年,已經十來斤了。”
裴宥川就這樣安靜聆聽,他極少見雲青岫說這麽多話。
神情也是罕見的懷念向往。
說到最後,雲青岫有些困倦,半合着眼。
裴宥川道:“師尊真的很喜歡那個世界。”
她懶得睜眼,伸手胡亂摸索,在他臉上輕捏一下。
“又在亂想些什麽?即便要回去,也會帶上你。”
裴宥川不再說話,垂首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後一點點将懷中的人抱緊。
如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
南荒域,雙橋村。
山懷中,村屋錯落,黃泥牆外繞兩溜青籬。山坡下,菜畦耕地連綿,作物像遭過洗劫,十不存一。
溪流穿山,橫在村前,兩座石橋橫跨溪流,溪邊有一老槐樹,樹前石碑上“雙橋村”三字風吹雨淋,已有些模糊不清。
石橋上,村民扛鋤頭提菜刀,滿眼怒火瞪着面前幾人。
白發老翁站在村民前面,身後有條幹瘦的白尾,朝幾人哀求道:“幾位大人,我們村上個月才繳了貢歲,今年一共繳過三回啦,實在是拿不出來了,還請高擡貴手,給咱們一條活路。”
幾人以一位紫衣男子為首,一只紫金蠍停在他手背,蠍尾高高揚起。
“不交?好啊。”紫衣男子笑容詭谲,蠍尾閃電般刺出。
老翁仰面倒地,面容烏黑。
一位村民顫着手去探老翁的鼻息,一屁股跌坐在地,哭道:“村長、村長死了……”
“敢與鐘氏讨價還價,死不足惜。”他陰恻恻盯着一位婦人牽着的女孩,虛虛一抓,“繳不足貢歲,便用孩童抵數。”
“我願意替她!她才不到五歲……這世道不叫人活了!”
婦人凄厲哭喊徹底點燃村民的怒火。
他們大多只是普通魔族,不會修行,只有較為強悍的肉|體。
而對面的紫衣男子,已是四階。
“他爹的!和他們拼了,死了就死了,一條賤命!”
村民們雙目赤紅,扛着農具一擁而上。
紫衣男子抓住女童,目露輕諷。無需他開口,身後三個近衛已抽出長刀,荒息朝村民們掃去。
他撫摸紫金蠍,慢悠悠開口:“除了孩童,一個不留。”
長刀裹挾荒息,已掃到一個村民面前。
雪亮刀身映出他那張藏不住魔族特征的臉——寬大又松弛的嘴唇,透明外凸的眼球,皮膚長滿濃綠疙瘩。
既沒有修煉天賦,又沒有體面的外貌,這樣混亂無序的世道,無論走到哪,都只能做個村夫。
他已絕望地閉上眼,忽然聽見一聲鈴音。
“叮鈴——”
村民怔怔看着,食荒獸溫馴拉着一輛樸素車架,緩緩駛來。一枚金鈴懸在車檐,随車身晃動,鈴音透亮。
長刀已斬向他的脖子。
車內,傳來女子聲音,溫和不容置疑:“扶光,去幫忙。”
剎那間,漆黑魔息湧出。
三個持刀近衛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被吞噬殆盡。
紫衣男子耗盡修為,勉強抵抗了片刻,眼睜睜看着紫金蠍外殼開裂,露出紫紅血肉,被魔息吞噬。
他雙目圓睜,心裏掀起滔天驚駭。
然後艱難地摸向腰間玉令,想要為主家傳遞消息。
一人挑開車簾,緩步走出。
黑衣銀護腕,身形修長,烏發高束以殷紅發帶點綴,通身無任何多餘裝飾。
只看外表,像世家小郎君,又或是高門貴戶的近侍。
他五指一攏,紫衣男子喉管發出“咯咯”擠壓聲。
玉令與他的喉骨一齊碎了。
魔息卷過滿地狼藉,四人像是從未出現過。只有地上老村長的屍身能證明,剛剛所有人險些慘死。
衆人大氣不敢喘,惶惶不安看着這位滿臉漠然之色的少年。
婦人哆嗦着把女兒攬進懷裏,拼命壓抑哭聲。
在這樣詭異的氣氛裏,金鈴再次晃動輕響。
一道青衣身影挑開車簾。
村民們聞聲看去,又是一愣,疑心自己看見了廟裏供的菩薩。
少年轉身相扶,眼裏的漠然化成柔情。
“師……阿姐,慢些。”
青衣女子落地,看面容大約雙十年華,與少年相差不大。
面對一群樣貌奇形怪狀的村民,她遞去一袋錢幣,溫和客氣道:“途徑貴地,能否借宿幾日?”
…
日暮降臨,雙橋村如過年熱鬧。
村民們在村子中央的平地架起大鐵鍋,殺雞宰豬。孩子們不懂為什麽,只知道有肉吃,高興地圍在鍋旁,眼饞地等,又被家中大人輕斥拉開。
肉湯久炖,逐漸變成奶白色,咕嘟咕嘟散發出香氣。
大鍋旁置了桌椅板凳,上首坐了兩人。
老村長盛出頭兩碗,拒絕旁人攙扶,恭敬遞出。
“多謝兩位貴人相助,救了老朽和雙橋村一命,正逢荒年,收成不好,怠慢二位貴人了。”
他實在沒想到,都一腳見閻王了,還能被救回來。心裏既感激,又敬畏。
裴宥川擰着眉頭看老村長的手與湯。
手指細長,指背覆有黃白細毛。湯色乳白渾濁,油星浮沫都沒有撇去。
正要開口讓他撤下去時,雲青岫雙手接過。
“舉手之勞,村長客氣了。”她對着五官肖似狐類的老翁溫然一笑,從容喝了幾口才放下。
雲青岫看了眼裴宥川。
他扯出笑容,斯斯文文道:“嗯,舉手之勞,無需客氣。”
然後也接下湯,草草喝了幾口。
雖油膩了些,味道卻出奇的樸素鮮美。
菜肴陸續送來,端菜前來的村民都滿眼感激,磕磕巴巴表達自己的感謝。
面對這種場景,雲青岫溫和從容,裴宥川面色僵硬,略有些不自在。
一個女童忽然冒出來,她只有獨眼,一只眼睛眨巴眨巴,小心翼翼遞上一份綠葉包裹的白糕。
“姐姐哥哥,這是我娘做的榆錢糕,給你們吃。”
雲青岫來者不拒收下,順手揉了一把女童枯黃的頭發,莞爾一笑:“好,謝謝你,請你吃糖好不好?”
她摸了摸袖間,沒摸到想要的,回頭看向裴宥川,“扶光,你身上帶了嗎?”
聽說有糖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裴宥川抿着唇,不情不願拿出一袋糖,塞進女孩手裏。
“謝謝姐姐,謝謝哥哥!”她歡天喜地跑了。
雲青岫看着她跑進小孩堆裏,喜滋滋分給同伴們,忍不住朝裴宥川輕笑:“這麽大的人了,還不舍得分糖?”
裴宥川收回落在女孩身上的視線,輕聲道:“那是師尊給的,我不舍得。”
他平生得到的糖太少,每一顆都如數家珍,一點也不想分給別人。
雲青岫搖頭笑笑:“孩子氣。”
鐵鍋下的火堆一直燃燒,火光映在村民們臉上,照亮一張張笑臉。他們被混亂世道壓迫,掙紮活着,但仍堅韌努力在活下去。
裴宥川看着他們,卻沒有太多觸動。
他見過最多的黑暗與卑劣,憐憫于他而言只是負累。
三日前,雲青岫提出與他在陰鬼蜮游歷一段時日。
南荒域雙橋村是第一個落腳點。
他隐隐猜到雲青岫想做什麽,于是直言:“師尊想提醒我,身為魔主,要心系同族?只要師尊說,我都會照做,不用迂回曲折。”
雲青岫再次搖頭:“也不全是因為這個,你知道陰鬼蜮為何連年動亂嗎?”
“知道。因為土地貧瘠,除了礦産沒有更多資源。”
所以他才想直接奪仙州兩城,一勞永逸。
雲青岫繼續問:“為何貧瘠?”
裴宥川沉思片刻,搖搖頭。
因為當年天魔之主那顆隕星降落,污染了這一片土地,所以貧瘠,能存活的作物很少,收成更少。不過這點沒法告訴裴宥川,畢竟是天道給她在星盤裏看見的。
于是她換了個說法:“找到根源,才能解決問題。四荒之內,南荒耕地占大半,只要這裏的種植問題能解決,陰鬼蜮便能安定下來。”
裴宥川目光奇異:“師尊先前要了許多魔宮內的古籍,就是在研究這個?”
雲青岫颔首。
火堆噼裏啪啦,村民們吃飽喝足,席地而坐,有人開始唱起曲調奇特的魔族歌謠。
“師尊做這些,是為了陰鬼蜮,還是為了仙州?”
雲青岫望着一輪紅月,神思游離:“都有。兩界和平,自然最好。”
“師尊同我說就是了,何必車馬勞頓走這一趟。”他握住寬袖下的指尖,溫度微涼,“浮玉仙尊的藥吃了,似乎沒有多大效果?”
雲青岫輕輕抽回手,面不改色:“才剛吃兩日。”
頓了頓,又道:“出來這一趟,不全為了公事。你先前說,喜歡那段外出游歷的日子,而且在那個世界裏,男女成婚前,也會一同外出游玩。”
火光映在裴宥川眼眸中,閃爍不定。
心髒像被裹了蜜糖的荊棘纏繞,甜得令人頭暈目眩。
他定定看了許久,握住她抽回的手,唇角彎彎:“既然如此,不如将大婚推遲,一月太短,我想與師尊在外游玩的時間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