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試探

第053章 試探

帝國新歷1124年10月24日下午。

馬克裏姆·維多納在鏡子前調整自己的領結。

已經打了好幾遍, 但因每次都差一點,便重新打起,只求一個完全對稱的稱溫莎結。

鏡子裏的映出的身影同樣完美無瑕。

一身量身定做、剪裁得體的深灰西裝, 名貴稀有的珍藏手表, 限量奢華的鑽石袖扣,配上光潔無塵嶄新系帶牛津鞋……所有的一切,都讓鏡子裏的雌蟲看起來格外得英俊出色。

聖子阿爾托利喜歡美好的事物。

身處的環境布置、使用的物品工具、身邊跟着的侍從、環繞在側的友人朋友……

無一不美麗精致、各有千秋。

非常的上流階層,非常的聖廷雄子。

這也是相處十來天後,馬克裏姆對聖子的評價。

被圈養在華貴鳥籠裏的雄蟲, 從小到大, 所見到的蟲事物, 都經過掌權者的精心挑選、認真安排。

每一個都是同品類中的精品, 每一個都是那般的多姿多彩, 每一個都溫順馴服,以他的意志為最高命令。

以至于雄蟲錯以為, 真實的世界就是如此——每只蟲都善良、積極、熱情,世界公平友好,沒有任何痛苦。

馬克裏姆·維多納見過的這種雄蟲,太多太多,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出,阿爾托利也是其中的一員。

他接聖廷命令來到塔爾薩,按教宗塞爾蘇斯指示行事,試圖和新認識的有志青年成為朋友, 獲得他們的認可,為此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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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裏姆邀請阿爾托利參加午餐、晚餐, 尋求對方給予經費贊助支持,甚至讓他以聖子身份幫忙牽線搭橋……

每一件事, 對方都答應了。哪怕是那些略有猶豫、拿不準的,他在考慮兩三天後,也接受了。

還有比這更好操控的蟲嗎?

馬克裏姆內心的那個小蟲咧開貪婪的大嘴,發出滿足的笑聲。

因此當他接到薩洛提斯公爵的通訊,詢問綠瓦事件的細節時,馬克裏姆回答得非常篤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綠瓦那夜,只是意外……是只新來的蟲,一時驚吓,不懂規矩找了救援,這才壞了事。”

“至于那些斯蒂芬安排的媒體記者,呃……是我這邊的問題,事先叮囑的不夠細致。”

“你确定和阿爾托利沒有關系?”薩洛提斯公爵聲音格外陰沉。

誰能想到,好好一盤棋,明明按着計劃在走,卻突然來了個大反轉,将一場已可預見的大勝局,轉為了一敗塗地的大輸局。

不僅浪費掉他花費好幾年栽培的那只平民雌蟲,甚至連皇子萊伊都賠了進去。真真可惡。

“聖子阿爾托利不足為懼。”

馬克裏姆陳述:“您對聖廷那邊太謹慎了。比起來,林德那厮才要高度警惕。”

“您還是沒查出他來塔爾薩的真正意圖嗎?這才幾天,他已經搞得我這邊焦頭爛額,甚至連斯蒂芬都賠進去了……”

“早就提醒過你了。你那些下屬,大意松懈,不堪重用。現在怕?來不及了!”

薩洛提斯公爵冷哼一聲:“不過也是剛好,趁機換換血。讓林德幫忙處理一批,倒也省的髒了自己的手。”

說到這裏,薩洛提斯公爵忽然笑了聲:

“他倒是手伸得夠長,也不知道哪來的膽,敢招呼不打就碰陛下唯一的雄子。真是活膩了。”

“您的意思是……?”馬克裏姆神色一凜。

“如此敏感時期卻被教宗标記。事發之後也不馬上撇清、對陛下表忠心,反而幫聖廷幹起活來。該說他蠢還是蠢呢。”

“這沒道理啊!這麽多年,林德一直中立,誰的隊也不站,誰的面子也不給,這才維持住局面,爬到現在這個位子。他到底在想什麽?!”

馬克裏姆很是驚訝:“閣下,為免有鬼,标記的事我們還得再查證一下。”

“不用查了,是我吩咐下去的。林德被标記的事,是理查德主教給的投名狀。倒來得正好。”

薩洛提斯公爵眼中出現幾分陰鸷:“他不是愛查嗎,那就讓他查。我們就加把油,讓這把火燒得更旺,讓他長點教訓。”

“閣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出發了。”

門外,侍者恭敬走進提醒。

馬克裏姆中斷回憶,最後理了一遍衣服,換上得體溫和的笑容:“謝謝。”

“送給殿下的禮物帶包好了嗎?記得,要用淡紫色的包裝紙,殿下喜歡那個顏色。”

“都按您的吩咐準備好了。”

侍從拍手,另一只蟲提着一個精致的黃金雕花籃子過來,裏面放着一瓶精心包裝的珍藏紅酒,價值昂貴且稀有。

馬克裏姆滿意地點頭。

一個小時後,馬克裏姆在餐廳外迎接了姍姍來遲的聖子阿爾托利。

對方依舊一身光彩奪目的聖廷禮服,哪怕是夜晚,也像個行走的發光體,吸引着周遭所有蟲的目光。

“久等了,維羅納。”阿爾托利微微點頭,朝包間走去。

馬克裏姆緊跟在後,等對方剛剛脫下外套,一個跨步越過侍從,将對方衣服接了過來。

雄子略微有些驚訝,卻什麽也沒說,輕瞥一眼,便入座主位,仿佛一切都理所應當。

真是高傲啊……馬克裏姆心中暗諷,面上笑得一如既往,彬彬有禮且謙遜。

“殿下肯答應在下邀約,在下萬分感激。”

“說實話,上次出了那樣的事,還将您牽連進來,實在是萬分抱歉……中間全靠您為在下奔走,這才全首全尾地在這裏與您相見……”

“維羅納先生太客氣了。”

聖子阿爾托利微笑,燈光下的容顏堪比最完美的藝術品,晃得馬克裏姆一陣恍惚。

“這段時日,在俱樂部旁聽大家探讨論述,學到不少,也大開眼界。您的論述更是讓蟲印象深刻,從不同側面讓我了解了帝國的社會與文化結構。”

“您這樣的青年才俊,正是帝國最需要的。怎能讓其他不肖之輩将您牽連呢?”

“殿下,謬贊、謬贊啊!”

沒蟲不喜歡被蟲誇獎,更何況是被如此美麗的雄子誇獎。

馬克裏姆幾杯酒下去,覺得自己臉都紅了。

一頓晚餐,吃得賓主盡歡、笑聲連連。

餐點才上到湯羹,阿爾托利白皙的臉頰便全然緋紅,眼神迷離,看着已經醉了。

聖子酒量不好,吻合之前萊伊和舒爾希提供的情報。

馬克裏姆不動聲色地将佐餐酒換成了外包裝相似、度數卻高不少的相似品。

開始旁敲側擊的套話。

“舒爾希那件事……殿下還是不要太過傷心。只能說蟲心隔肚皮,就是我也沒看出他是這種蟲。”

“……無事……既然沒緣分,也不強求。就是沒想到他和萊伊……”

阿爾托利似乎很難受地揉着額角,眼睫垂下、輕輕抖動,顯出幾分脆弱:“竟有了蟲崽……”

“唉。”馬克裏姆嘆出一口氣,看上去感同身受地為聖子遭遇難過,實則心中一緊。

安排舒爾希懷孕,綁定阿爾托利,是他的計劃。

當晚他準備了足量的致幻劑還有催情劑,提前在附近的醫院安排好,為的就是舒爾希事後只要一被送往那裏,就會以各種理由被扣下不讓出院,然後在第四天時抽血驗孕。

誰能想到中間竟陰差陽錯!

而他也被治安局帶走,竟沒機會通知下屬、聯系院方撤銷那個計劃。

結果收錢辦事的蟲格外靠譜,明明被林德的下屬接管了舒爾希,經手驗血的蟲還是加了驗孕這一項,并不知怎麽的,被媒體聽到風聲,洩露了出來。

真的特別巧合、特別偶然。少一步都不可能變成如今這一局面。

“萊伊皇子那邊……”馬克裏姆繼續試探,“我隐約聽到一些消息,不太好……”

“放心。他可是兄長唯一蟲崽,不會有事的。”

阿爾托利不以為然:“估計會讓他娶了舒爾希吧。鬧得這麽大,總得有個體面的收場。”

“不管以前如何,希望他們婚後幸福,關起門來,把日子過好就行。也不用太在意民衆怎麽想呢。”

“您,真的不在意嗎?”馬克裏姆湊近些許,神情驀地閃過一絲冰冷,“他們可是背叛了您。”

阿爾托利沉下臉來,酒似乎也醒了一些,那雙紫瞳冷冷地回視過來,像某種爬行動物,讓馬克裏姆背後一涼。

“你覺得呢?維羅納先生。”

“哈哈、哈哈……殿下,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馬克裏姆僵在那裏,半晌,哈哈、哈哈地尴尬笑起。

……晚餐結束後,阿爾托利的侍從攙扶着已經醉過去的聖子殿下離去。

馬克裏姆送去的禮物一起被帶走、裝進懸浮車後車廂,并在回到臨時宅邸後,又被侍從放到了聖子房間的桌上。

馬克裏姆打開監聽器。一陣刺啦電流音後,清楚地傳來另一端的聲響。

“殿下?殿下?”

馬克裏姆認出這個聲音,是今天跟着阿爾托利一起來的侍從。

那瓶酒在聖子房間放了一天,監聽器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天內的所有對話。

而這些對話裏,恰好有段是馬克裏姆放竊聽器的目的。

阿爾托利和貝卓主教談起了綠瓦事件。

談話途中,阿爾托利說出了自己那天臨時離開的真正原因——教宗的緊急通訊,必須及時回複。

教宗一向讨厭聖廷和政治扯上關系。阿爾托利說自己被罵了一頓,言語間很是沮喪。

貝卓安慰了對方。兩蟲都誇贊了馬克裏姆。

最後一絲疑慮也被打消。

馬克裏姆将這些錄音打包,發給了薩洛提斯公爵。

兩蟲達成一致:

聖子阿爾托利是真的草包。只是運氣很不錯。

…………

…………

聖廷總部。

聖廷公共聯絡辦公室主任焦躁不安地等在會客室,不知多少次擡起手腕看表确認時間。

同他差不多動作的還有聖廷首席新聞官、通訊主任、社交媒體總監、還有戰略溝通主任等數只蟲。

他們都為教宗塞爾蘇斯工作。

多年來,該團隊通過一系列公關政策和手段,确保教宗本蟲的意見政策對外順利傳遞,并有效地管理教宗的對外形象,使其在各方面都達到最佳。

他們的工作能力得到了時間檢驗,也在過去應對過無數次聖廷危機,可謂身經百戰的高手、老手。

但此刻,每只蟲都愁眉不展、表情複雜。

原因有三。

一、星網傳聞,教宗塞爾蘇斯在數日前肉-體标記了手握大權的林德元帥。

這一消息引起了星網輿情,民衆群情激憤,公共聯絡辦公室日夜加班,公關效果也無大的起色。

而總部包括各教區的對外事物管理部,也因多如雪山的投訴信件和打來的辱罵電話,對公共聯絡辦公室主任抱怨臭臉。

二、時至今日,已過去将近十天。教宗塞爾蘇斯也未召見他們,甚至拒絕了他們的所有會面請求。

這對幾十年來兢兢業業的教宗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公關團隊大驚失色。

教宗如此反常,只說明那個消息是真的。不然一通公開否認聲明就可以解決的騷亂,何以拖到今天。

三、聖座病了。

對外說是小感冒小風寒,但已取消了數日晨禱和常務會議,不由讓蟲猜測頗多。

“聖座今日身體仍然不太舒服,各位還是請回吧。”

衆蟲期待中,教宗的第一侍從梅恩優雅從容地走進會客室,對等候的蟲歉意說道。

在座的公關蟲們互看幾眼,有幾只陸續起身先離開了。

最後剩下公共聯絡辦公室主任馬特。

他快步靠近梅恩,四處張望一眼,确認無蟲在側,壓低聲音說道:

“梅恩,你得勸勸聖座。”

“這次事件,顯然有蟲暗中操縱、針對聖廷。繼續拖下去,對教宗個蟲聲望的影響只會越來越壞。”

“是否認還是承認,需要聖座給個态度。哪怕只是最輕微的傾向,我們才好制定對應策略。”

“否則繼續下去……就是林德元帥那邊……也會受到波及。”

梅恩深深看了一眼多年好友,微微搖頭:“聖座自有決斷。不妨再耐心等等。”

“最多再有兩天,你們就會知曉。”

說完這一切,梅恩擡臂做出請的姿勢。馬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末了恨恨地一跺腳,夾着公文包走了。

梅恩看着對方走遠,離開了會客室。

他先去了廚房,查看了廚師準備的晚餐,從中仔細挑了三樣,用餐盒裝好,一路在迷宮似的走廊間穿梭,最後經過重重檢查,走進了一道門。

教宗塞爾蘇斯的卧室。

卻不是他日常住的那間教宗正統居所。

而是後面一棟附樓裏的房間。雄蟲少年時期直至即位後的前三十年都是住在這裏,後來為了方便辦公、召集會議,才搬去了歷任教宗居住的宮殿。

卧室的風格也和正式居所完全不同。

用一個詞來形容,是簡樸。簡樸到甚至比一些貴族也不如,充滿了各種真實的生活氣息。

到處堆疊、擺放的紙質書本、一冊又一冊。配合着亂丢的、打開到一半、或正在閱讀的手寫羊皮卷。

好像不過剛剛中斷,馬上就會回來繼續。

上了年紀的木制老家具、小碎花布紋窗簾和靠墊,數十個不同的玻璃杯、馬克杯從廚房臺面一直延伸到起居室茶幾。

還有各種或詭異、或華麗、或精美的雕塑、手工制品、以及徽章、海報随意堆疊在架子上,未完成的建築模型、機甲模型、宇宙戰艦模型則左一處右一處占據了地板各處。

再加上到處亂丢的襯衫、襪子還有搭在椅子、櫃子上的圍巾、毛衣,将明明寬敞的空間擠占的直接少了一半,讓剛進來的蟲幾乎無處下腳。

梅恩将餐盒拿到廚房,找了半天才找出一處地方安置,放好之後,亞雌走出來,在各種物品中尋找着那只雄蟲。

“聖座?聖座?”

一連叫了幾聲,正當梅恩準備前往裏面卧室時,沙發隆起的毛毯下有個東西動了動。

“……幾點了?”

黑發雄子痛苦呻吟着露出一只胳膊,拉下毯子,揉着腦袋吃力地從沙發上坐起。

“1900。您得吃點東西,聖座。”

梅恩靈活地避開那些障礙物,走進沙發,半跪下來,遞上一條熱毛巾:“才有力氣處理文件。”

“截止剛才,您今日個蟲終端收到95條訊息135封郵件,分別來自36位上将,27位元帥,還有7名議員和11位大臣。”

“還有數十條語音、視頻通訊請求。”

梅恩強調了個蟲終端,便說明這些蟲都是不可以得罪的重要存在。

他們都有教宗的私蟲聯系方式,日常會噓寒問暖、偶爾也會開開玩笑,算得上朋友熟蟲,裏面還有很多蟲會因他一道命令,殺蟲放火什麽事都幹得出。

這就是教宗之位所代表的含義。

他沒有與他們結下任何婚約約束,只是以契約的方式,定期維護這些雌蟲的精神域,經年累月,便成了他們實質上的“主人”和“掌控者”。

明明只是工作、只是為了這些帝國重臣們的生存和健康,卻在最後,無可避免地發展成了摻雜精神和心理依戀的複雜關系。

無論這是不是他想要的。

想想就精疲力盡。

今年年初,塞爾蘇斯便感覺狀态大不如前。接連幾個月,為幾位元帥深度治療更是将他最後一點餘力也壓榨殆盡。

就連光複禮,也讓給了阿爾托利。

也幸虧有阿爾托利,事情圓滿落幕。聖廷挽回一些聲望,民間風評也好了不少。

教宗因此感覺負擔輕了點。

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時期,可以适當休息一下。便稍微放縱一些,叫了那只蟲進廷。

原本只是想久違地、從裏到外的徹底放松,目的是為了結束後更好地工作、履行職責。

誰也沒想到,一時疏忽,卻給他帶來了數年來最大的災難!

“……告訴我,梅恩,你幫我已經處理了一些。”

塞爾蘇斯從熱毛巾中擡起頭,又擦了擦手,随後長嘆一口氣靠到後面沙發上。黑色長發淩亂地落在他的肩上,露出一張蒼白、精神不佳的臉。

現在的雄蟲,看起來和大衆熟悉的,永遠冷淡自持、一切盡在掌握,不怒自威的教宗塞爾蘇斯沒有任何相似點,仿佛截然不同的兩只蟲。

他沒穿符合身份的聖廷長袍,而是一件寬松的襯衫,舒适的麻棉材質,套在裏面的白色背心上。

腿上一條寬松的休閑褲。光腳,沒穿襪子。

頭發,亂七八糟,毫無發型可言,且一看就被雄蟲拿手梳理抓過很多次。

就連那雙紫色雙瞳,也不再是往日的犀利沉穩、威懾力十足,而省着滿滿的疲憊、失落和恍惚。

也難怪他不接受任何觑見。

塞爾蘇斯的這副樣子,若是洩露出一點半點,那可比最近幾日的新聞還要勁爆。

梅恩跟了他快一百年,自然知道:

大部分情況下,教宗塞爾蘇斯是個控制狂。完美控制周遭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情感、情緒和行為。

但卸下教宗頭銜的塞爾蘇斯,也只是只普通雄蟲。會有喜悅、恐懼和寂寞。

當能量徹底耗盡、內心秩序幾乎要崩塌殆盡,只差一點就要全面崩潰時,塞爾蘇斯就會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雖然次數很少很少,但隔上十幾年,就會有一次。

——看來标記林德元帥那件事,對雄蟲打擊真的很大。

“我已經盡量處理了。但需要您親自回複的還有一些。”

梅恩跪下來,給雄蟲穿上襪子,又拿出拖鞋套上。期間塞爾蘇斯任他處理,一動不動,仿佛一點力氣都無。

“其中有幾條,您今晚必須回複。我已經将它們放在最前面兩頁,也拟好了回複大概內容。”

“但還需要您親自過目。”

“是洛根吧。”

雄蟲起身,趿拉着拖鞋來到靠窗書桌前,從梅恩手裏取過終端,短短幾步,當他拉開椅子再坐下時,聲音、眼神、甚至姿态,又變回了教宗塞爾蘇斯。

“這幾年搞了不少爛攤子,奧蘭不是很喜歡他。怕下次退出權力核心圈,一直想從我這邊找機會。”

“他應該是确信我的确标記了林德。所以才着急忙慌地想趕上趟,呵,一天三催三請。”

塞爾蘇斯打開洛根議員的訊息。

滿滿一屏幕的分析報告,論述自己的性格身材優點、總結教宗标記他的各種好處,以及他能帶給聖廷的豐厚回報。

塞爾蘇斯擰起眉頭,又打開另一封。

這封是請求進廷見面的。用的理由倒很正當:定期治療的時間快到了。

但又比往日多了一項操作。

他詢問教宗下個月的日程,邀請塞爾蘇斯去他的領星內度假休息。

還有兩封,就風牛馬不相及的幾件星際争端事件和旁邊公國的貿易摩擦,問他意見。

實則是在試探教宗本蟲的政治立場是否和以前相比有所變化。

……不想再看了。

“先把今日的文件拿給我。”

雄蟲關掉終端投影,打開桌上的外置終端,操作開機,準備辦公。

日常事物,能免的都免了。

但聖廷每日有很多文件,都需要他最終過目、簽發。可不能推掉或扔給其他蟲。

……不,可以酌情分給阿爾托利一點。

塞爾蘇斯想道前幾日才在塔爾薩完成幾場公開治療儀式的雄子,心情稍微好上那麽一點。

想到便做,雄蟲在屏幕上圈出幾個重要但很常規、沒有風險的文件,直接發給阿爾托利。

“你聯系一下阿爾托利,提醒他處理。”

塞爾蘇斯叮囑:“很久之前教過他……他若不記得,讓他去歷史記錄裏翻。”

“是。”梅恩答道。

塞爾蘇斯發完訊息,正要跳出,視線剛好掃到緊挨着阿爾托利的通訊號,是林德的頭像。

沒有一條新信息。

兩蟲的對話,停留在對方上次回複的“預計入廷時間”上。

就連維持了二十多年的三日一報,也無影無蹤。

薩迦……

這些日子來,塞爾蘇斯每每點進兩蟲的聊天窗口,總會盯着發很久的呆。

期間任各種思緒紛飛,最終又全被壓下,以默默退出作為結束。

今天,當他就欲再次重複這一行為時,窗口忽然跳出一條新的信息。

【聖座,我已結束塔爾薩之行。預計24小時後抵達中央星。】

【标記一事,我會在到達後召開發布會進行說否認說明。】

【由此帶來的麻煩,向您致歉。】

【我将出面處理好後續一切。聖廷方面,無須做出回應,保持沉默為最佳方案。】

……!

這什麽意思……

尚未恢複以往反應速度的大腦拒絕解讀,塞爾蘇斯只好将信息又讀了三四遍,才明白過來林德要做什麽。

聖廷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單方面否認被标記。

當然,依然會有很多質疑。

但只要林德說不,那麽這場鬧劇表面上就會漸漸止消。

就算最早放出消息的理查德再拿出什麽證據,以林德手中的權勢,也翻不出什麽水花。

教宗标記一只雌蟲,本就不算什麽事。

哪怕放到曾說過終身不婚的塞爾蘇斯身上,也一樣。

這次能鬧那麽大,主要是被标記的蟲身份太特殊。

特殊到民衆接受不了,因為林德是平民出身的元帥、獨立軍雌的代名詞,一直以來的形象就是禁欲鐵血,是雌蟲權益發言蟲和先行者。

沒有婚姻關系和感情,卻被标記,不亞于教宗當着全國民衆的面強x了對方,挑戰的是底層群衆的價值道德體系和樸素感情。

國會和貴族接受不了,因為林德代表改革自由派,多年來一直是保守派的最大敵人,影響力日益增大。

如果再得到一向中立的聖廷支持,豈不是好不容易平衡的局勢又會開始波動,他們又要失掉多少權力?

蟲帝接受不了,因為林德是他的心腹,掌控帝國境內外所有情報和安全信息,手握不知多少蟲的秘密和見不得蟲的醜事。

将這把無往不利的鋒銳長刀交給教宗把持,誰知道什麽時候會被背刺?

在聖廷這方來看,林德同樣是個太過糟糕的選擇。

聖廷教義,雄蟲為宇宙主宰分-身,以精神力引導、教化身負罪孽的雌蟲,這是強對弱、上對下的垂憐。

林德出身殘次種,基因等級落後,還是曾經的叛軍大将。在教義裏,是罪孽最深、最難教化的污黑之子。

當年簽下治療契約時,就鬧得沸沸揚揚,費了好一番功夫。

終身肉-體标記,是對教義經典的嚴重亵渎和侮辱。

更別說時隔幾十年發生,一句意外沒蟲會信。

都認為是雌蟲處心積慮,而被下賤雌蟲設計、中招的教宗,更是把所有聖廷主教和分教區主教的臉狠狠在地上踩。

所有明面上的法規、聖廷裏的潛規則、以及社會文化和道德習俗,都會說,這是錯誤。

林德提出的,是代價最小的解決辦法。

只要處理得好,可以将影響降至最低。

塞爾蘇斯的手放在輸入區域,怎麽也無法打出那個“好”字。

他本該感到松一口氣,為雌蟲的識趣和主動,但他總會想起他在雌蟲體內成結時,對方的眼神。

在那間黑暗的房間裏,薩迦被他艹得亂七八糟,臉色潮紅,頭發蓬亂,金燦燦地浸着汗,眼神深邃而狂野——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一向是冷冷清清,看不出什麽感情,仿佛具有極高熔點和硬度的無機金屬。

可在那一刻,他的雙眼被燒成了濃重的深金色,仿佛在最深處點燃了火光一般,向外發出了名為希望的喜悅之光。

他吻住金發雌蟲,而那便成了塞爾蘇斯的全世界。

那股感覺熾熱而強烈,在體內燃燒,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要發瘋。

他仿佛站在一座非常高、極其危險的懸崖邊緣,時刻搖搖欲墜。可當薩迦擡頭看着他,期待着、渴求着時,他一點都不想要有退路。

他縱身一躍。

尾鈎唰地将雌蟲纏住,尖刺深深刺入對方後頸腺體,

塞爾蘇斯的喉頭湧出一陣歇斯底裏的低笑。

他明明已經克制了那麽久、那麽久,放手讓雌蟲在聖廷外自由生活,不管控、不過問、不打探,還那只猛獸本該有的肆意蟲生。

眼看着就要成功,卻在最後這點時間,功虧一篑。

如何善後,其實很簡單。

理智早就為他指出了應選之路。

但感情激蕩着,時時刻刻誘惑着他,在他耳邊私語,讓他繼續犯下沒有退路的滔天大錯。

塞爾蘇斯……你真是……年紀越大越軟弱……

雄蟲用手遮住臉,自嘲地笑。

正在這時,滴的一聲,一條新訊息跳了出來。

是條來自哈馬迪的語音。

“聖座,我有個主意,您可以聽聽。”

“我現在來聖廷,您标記我。推我出去當擋箭牌,這事可以快速平息,且将如您所願,沒蟲會注意到薩迦,他可安全退出這場風波。”

“薩迦是您的,也是我的。我想守護他的心,并不遜色于您。”

“……戴恩。”

塞爾蘇斯何等聰明,聽完便知對面那只雌蟲打的什麽主意。

林德的方案是0,哈馬迪的方案是2,

正如他們各自的脾氣秉性,也是這兩只蟲的最大不同。

一方擅長忍耐、調查、防守、細致嚴謹的分析和觀察,有完美強悍的邏輯鏈,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出他的捕獵者雙眼;

一方喜歡風險、擁抱任何一個機會、只憑直覺就可壓上全部賭注,仿佛鋼絲間跳舞,每每總在千鈞一發之際,完美落幕。

塞爾蘇斯同時欣賞雙方,無任何偏頗。

但這件事意義完全不同。

哪怕給出回答就是将自己的軟肋暴露在外、讓對面那只狡猾的蟲摸到他藏匿了幾十年的底牌,塞爾蘇斯也絕不能答應。

【不。】

雄蟲不假思索,發出單字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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