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03
chapter 03
李明書怎麽會不知道呢?
他從小就知道。
因為打從記事起,他就是個孤兒。
誰要是讨厭他,無意間的一個眼神,他就能看明白。
那個年代,流落街頭的孤兒并不少,街頭街尾,随處可見,他身在其中,靠乞讨過活。
有人給,他就活一天,沒人給,他就餓一天,日子一天天過,年齡混上來了,個頭還是那麽大點兒。
約莫是八歲那年,他在街頭遇到了一個男人,西裝筆挺,身材高大,他得仰頭看才能看清人長什麽樣。
那是他見到陳震海的第一面,跟這個人比起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像一條狗,泥裏打滾的那種野狗,髒的要命。
陳震海給了他錢,叫他好好活着,他沒來得及說聲謝,車門就關上了,他只好站在原地目送,眼看着轎車拐過了街角,他才轉過身來,蹲下去撿泥濘裏的百元大鈔。
可惜,沒等他走出那條街,劫道的突然冒出來想搶走他的錢,這些錢夠他吃好久的飯了,他當然不願意輕易放手。
但彼時的他,尚且沒有能力跟人鬥争,那張沾着泥水的百元大鈔輕而易舉就被人奪了去,走之前順帶還揍了他一頓。
他不甘心錢就被人這麽搶走,于是拖着劇痛的身體沖上去,一口咬住對方的手,将那張髒兮兮的錢搶了回來,一口咽進了肚子裏。
他因此差點被打斷了氣。
八歲的李明書躺在泥濘裏,瘦瘦小小的,一動不動,沒個活氣,只有那雙眼睛提溜轉着,沒轉出個名堂,一場大雨就下起來了。
他從泥水裏爬起來,追着那輛轎車離開的方向慢慢走去,找到別墅門口的時候,人已經快不行了,又是高燒,又是內出血,病了三四天才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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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管家還不是他,那時候的管家叫老陳,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
李明書病得糊塗時,曾聽到老陳在床邊跟人說話。
“醫生說這孩子可能活不過今晚了,陳先生,你看咱們要不要先把人……”
老陳是想說送出去,活着的時候送出去,那就不算是死在了陳家,也就少了很多麻煩。
李明書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那一刻,他什麽也沒想,只覺得理所當然。
但他等了很久,沒等到那位陳先生說話,等到再次睜開眼睛,已是次日清晨。
他退燒了。
沒死,還活着。
他久違的體會到了真正活着的感覺。
陳家很大,容納一百個他都綽綽有餘,那天過後,他就留在了陳家,成為了陳家的一份子。
誰也不知道他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小姑娘,白白淨淨的,特好看,像商店櫥窗裏展示的瓷娃娃一樣好看。
同一天,他也見到了老陳口中的陳先生,那個授意留他一條命的陳震海,他的救命恩人,瓷娃娃的父親。
“以後沒有外人在,你應該叫我什麽?”
李明書答:“幹爹。”
陳震海又問:“叫她什麽?”
“……小姐?”
李明書曾聽到管家這麽叫她。
陳震海搖搖頭,說:“不對。”
李明書當時還不知道瓷娃娃的名字,陳震海說不對,他就愣住了,想着叫小姐不對,難不成要叫少爺?
他試探的叫了聲:“……少爺?”
話音剛落,他便感覺一道疾風直奔面門,那是個茶杯,剛剛還握在陳震海手裏的茶杯,現在就要砸在他頭上,多年挨打的本能讓他迅速做出了躲避的動作,最一刻卻被他硬生生止住了。
茶杯在他頭上磕出了一道血口子,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血順着李明書的額頭流下來,像一條蜿蜒的小溪,在眼睛裏彙成了血河。
“幹……幹爹?”
陳震海眉頭緊皺,聲音有些顫抖:“孩子,你記好了……”
李明書忍着沒眨眼,視線裏一片紅,他聽到陳震海緩慢而低沉的聲音在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小葉子的哥哥,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替我保護好她。”
“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你就是死,也得死在小葉子手上,你明白嗎?”
李明書不明白。
但他深知寄人籬下,主人家說什麽那就是什麽,再說小葉子那麽可愛,他也願意做她的哥哥,一輩子護着她。
于是他點了頭,應下了這份承諾,就這麽成為了陳震海暗地裏的義子。
李明書隔三差五就去看小葉子,每次過去,都帶着最近收集到的小玩意兒,小葉子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什麽都新鮮,對他崇拜得不行,天天追在他屁股後頭叫哥哥,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就是十年。
這年李明書十八,長高了很多,身體也壯實了不少,這些年讀書鍛煉,他一樣沒落下,陳震海對他很滿意,但小葉子卻恰恰相反。
不知從何時開始,小葉子不再叫他明書哥哥,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在雷雨的夜晚哭着要他抱着睡覺。
他覺得很奇怪,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又去看望小葉子,遠遠的他就看到小葉子坐在樹下看書,他偷偷走過去,還未走近,便看到小葉子突然站了起來,好像在對着身邊的空氣說話。
他以為小葉子故意吓他,然而看了半天,小葉子依舊一邊說話一邊笑,那笑不像假裝的,就好像她身旁真的有個他看不見的人存在着。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陳震海。
陳震海卻叫他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從那以後,李明書每次去看小葉子都會格外注意她的一言一行。
他很快發現,小葉子身體裏好像有兩個人存在。
她高興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樣子就跟小時候一樣,很喜歡黏着他,這個時候她總是叫他明書哥哥。
不高興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對他極其冷淡,有時眼神中甚至會透露出敵意。
李明書不喜歡她這樣,這讓他感覺心慌,他想,萬一有一天小葉子再也變不回來了怎麽辦?
萬一,她永遠變成那個不喜歡他的小葉子,怎麽辦?
也是這時候,李明書發現自己好像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那段時間天氣很不好,陰雨綿綿,連日小雨。
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因為小葉子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明書哥哥了。
他想,這樣也好,這樣一來他或許就沒有那麽痛苦了。
可他很快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不見小葉子,他開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覺,朋友開玩笑,說他得了相思病,他第一次沒忍住自己的情緒,沖人發了火,朋友吓了一大跳,頓時恍然大悟,問他那個人是誰。
他說不出來,良久,苦笑着搖了搖頭,起身離開。
十八歲的李明書學會了抽煙,睡不着覺的時候他就坐到書桌前,一邊抽煙,一邊寫日記。
他在日記裏寫了無數遍小葉子的名字,像是刻下了某種詛咒,寫到紙張都劃爛了還是不起半點作用。
他桌上的煙灰缸總是盛滿了煙頭,風吹進來,卷起一桌煙灰,染髒了日記的紙頁。
這天晚上,他掀翻了桌子,撕碎了日記,不管不顧用窗簾裹住了腦袋,拼盡全力一頭撞在了牆上,體會了一把窒息瀕死的感覺,才終于覺得活了過來。
後半夜,他避開監控和保镖,偷偷翻進了小葉子的卧室,就這麽頂着一腦門子還沒凝固的血,在陰暗的角落裏看了小葉子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離開。
這件事沒能瞞過陳震海。
某天,陳震海很平靜的把他叫到自己面前,說:“小葉子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你。不過……我想給你一個機會,十年,你要是能幫我把麓陽給吃下來,小葉子就是不願意我也把她交給你。”
自那之後,李明書比以前更加拼命。
他不再在日記裏重複的寫着同一個名字,而是将所有痛苦都發洩在刻苦讀書上,他學着怎麽做生意,學着怎麽搞垮對手,學着怎麽替陳家斂財。
好像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沉默無言的瓷娃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開始刻意疏遠他。
他想,或許她發現了。
發現了他藏在抽屜深處的那點肮髒心思。
她說最讨厭他這樣,李明書當然知道。
他太知道他們這些有錢人高高在上的樣子了,好像自尊沒了馬上就會死掉,寧可割肉放血也要跟罪惡撇清關系,陳非的讨厭是寫在眼睛裏的,即使不說出來,他也能随時随地、清楚地看到他們之間的鴻溝。
然而對他來說,尊嚴不如地上的一粒米來得重要。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個喜歡追在他屁股後頭,甜甜笑着,叫他明書哥哥的小女孩變成了如今這個對他視若無睹的女人。
如果非要說個時間的話,他想,應該是兩年前的那一天。
他弄死陳震海的那一天。
陳震海估計永遠也想不到,設計謀殺他的人,會是他一手培養的義子。
不過這也怪不得他,畢竟當初說給他機會的人就是他自己。
現在李明書花了整整十年,完成了當年的承諾,別說是整個麓陽,他在這十年裏替他們陳家積攢下來的財富,吃下十個麓陽都夠了。
當他來到陳震海面前,希望他可以履行當初對他的承諾時,陳震海卻說:“開個價吧,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那時候李明書就明白了,承諾就是用來打破的。
他沒想到陳震海會在遺囑裏寫上他的名字,不過可惜,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人都死了,再多的錢也挽回不了。
李明書不後悔這麽做,那些錢和股份也本就是他應得的,不過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
他要小葉子心甘情願。
嫁給他。
在那之前,他會一直守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等她回頭。
不過現在看來,是他錯了。
李明書回過神,看着眼前的女人,慢慢蜷起發麻的手指。
他在心裏補了一句:可你再怎麽讨厭,也甩不掉我,不是麽?
陳非冷冷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李明書忽然笑了。
小時候他大病一場,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陳非。
他心知肚明,此時的陳非再怎麽讨厭他,也還是跟那時候的瓷娃娃一樣,只是看着很冷。
他想,只要除掉另一個小葉子,陳非很快就會熱起來的,就像小時候一樣。
總有一天,她還會再叫他一聲明書哥哥的。
他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