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30|第30章
自從奶奶過世後，李家的中秋節一直是父女兩人過。如果碰巧遇到老李過節值班，李豫就自己一人過。家裏向來冷清，所以從小到大她并不特別期待過節。
節日當天午飯後老李接到一通電話外出。李豫一人在客廳重溫The Wire，一部她最愛的電視劇。她到美國後除了必須的生活用品外，買的第一個物品是這部電視劇的原版DVD。
她靠着沙發随機點開一集，剛看沒幾分鐘，手機響起。
唐宋打過來的，“在幹嘛呢？”
她看着電視裏正在播放的畫面，“看幫派的小少爺在商學院上課呢。”
聽着像電視劇，夠與時俱進的，唐宋好奇問起來，“什麽電視劇？上的是MBA課程嗎？只要有團隊，就需要管理。這小少爺的路子走對了。”
李豫不介意向身邊人推薦自己最愛的劇集，“the wire，中文翻譯是火線，HBO出品必屬精品，這部是精品中的精品。”
唐宋在美國呆過多年，HBO的大劇幾乎都追過，“聽過但沒看過。質量居然可以PK掉兄弟連？”
李豫說，“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兄弟連離我太遠，the wire中的每個人都感覺他們在巴爾的摩生活過一生。”
唐宋聽到熟悉的城市名字，說，“巴爾的摩呀…我去過好多次，我們實驗室與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和公共衛生學院都有合作，我差點去他們醫學院做博後。你對那兒感興趣的話，下次和我一起去JHU。”
李豫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你先等一下，我把電視暫停，開個背景音樂。”
電話裏傳來爵士韻味的女聲，很特別的曲調，伴奏的貝斯帶着淡淡的哀傷，唐宋問，“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歌曲單曲循環着，李豫回答說，“Baltimore，歌手是Nina Simone。好了，你可以繼續說這個城市。”
唐宋去過五六次那個城市，“那個城市的治安的确不太行，谷歌地圖對這個城市有個特別的标記，baltimore crime map，巴爾的摩犯罪地圖。不過也沒傳言中那麽恐怖，大學裏有校警巡邏，挺安全的。這個城市非常有特色，走在它的街道上，第一反應就是這就是巴爾的摩，很hippy（嬉皮士）。城市好吃的也多，我吃過最好吃的越南菜和秘魯菜都是在那兒。當然了，吃過最好吃的意面和蔥油拌面是在你家。”
李豫隔空吐槽，“唐宋，你能正經一分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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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吃的，怎麽算不正經呢？李豫，中午你和李叔吃了什麽呢？”
“無聊……拒絕回答。”
唐宋沒理會她的拒絕，繼續說，“不回答也成，聽我講。我們今天淩晨出發回爺爺奶奶家，即便這樣還是趕上假日出城的車流高峰。不過好在跨海大橋已貫通，路程比以前省去一大半。中午奶奶做了一桌子的甬幫菜，鳗魚黃魚梭子蟹。這裏的做法與江城菜不太一樣，但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上這兒的味道。下次帶你一起來，好嗎？”
唐宋在短短五分鐘的電話裏，已經許出兩個城市計劃，巴爾的摩和甬城。
“唐宋，老人家難得見你一面，回老家就好好陪爺爺奶奶。挂啦，不打擾你們天倫之樂。”
她說完搶先挂斷電話，繼續看電視。
不過，李豫的目光再也無法聚焦在屏幕上，她有點想念奶奶。她小的時候，老李在城區上班，她被留在遠郊的島上奶奶家。老屋是一排平房，門前開墾一小塊菜園子。奶奶在菜園子裏除草時她在田壟上撲蝴蝶，奶奶在摘菜時她提着小竹簍在身後尾随。六歲時，她轉到市區上小學，奶奶也來到市區繼續照顧她的起居。她喜歡吃面食，也是受奶奶影響，與其說她喜歡老鄧家的家常澆頭面，不如說他們家面的味道最接近奶奶的味道。
後來，島上修路，老屋被拆。奶奶過世後被葬回更遙遠的東省老家，她有十多年沒回過島上。李豫心裏盤算着，等老李回來後，和他商量明天回島上吧。如今跨海大橋修通，當天往返不成問題。
當她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後，從沙發上探出頭，朝門口的老李笑着問道，“爸，剛剛和誰約會啦？”
老李臉色從一臉凝重換到無奈的一笑，看着女兒說，“沒大沒小。”
李豫把正在看的電視劇退出，從沙發上起身，“爸，怎麽啦？出什麽事？”
李江坐下後，拍着身邊的位置示意李豫坐身邊。“小豫，你媽媽回江城，她想見你一面。”
他給出理由，簡單又直接。
李豫愣住着，媽媽這個遙遠又陌生的稱呼。她小時候，見別的小朋友有媽媽總會問奶奶，自己怎麽沒有媽媽。奶奶都會抱起她，說，小豫有媽媽，不過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現在見不到。
九歲那年，奶奶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說，奶奶要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後小豫要自己堅強。
她汲拉着拖鞋來到陽臺，順着窗子可以清晰看到樓下的人行道和中心小花園，左鄰右裏在溜娃遛彎遛狗，沒有陌生面孔出現。
她把手肘放在窗棱上，回頭看着半幽暗客廳裏的父親，問道，“爸，在我高中的時候，您說她離開家是因為您工作忙忽視了剛生完孩子的她。她離開江城是因為覺得南城發展機會更多，去南城讨生活。如今我又長了十歲，她離開的說辭還是那樣嗎？”
李江在客廳微弱地嘆口氣，開口說，“沒變，還是一樣的。你出生前後那幾年社會上拐賣婦女兒童案子頻發，市裏組織為期兩年的嚴打，我長期在所裏加班或者出差，忽視了你媽媽的情緒。你一歲多，我們離的婚。離婚的主要責任在我，不在她。離婚後，她很快離開江城。”
李豫重新看向窗外，心想二十多年了呀。二十多年時間足以讓嬰兒長大成人，也足以讓她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孩子。
所謂的母女見面又如何。兩個陌生人難道還要上演見面抹眼淚，言語訴衷腸，情到深處抱頭痛哭嗎？沒意思。
“爸，您告訴她吧。我就不見了。”
李江起身來到客廳外，距離李豫三四步的地方停下。“小豫，你媽媽當年離開江城是有苦衷，不得不離開，前些年在南城過的不易。這幾年你在國外，你媽媽每年都會打電話關心你的生活。”
李豫覺得有點可笑，心裏有很多刻薄的話想要說出，可身後的父親是無辜的。她深深地嘆氣，說，“過去互不打擾的狀态就很好，還是維持現狀的好。”
手臂壓在窗棱上，壓久了手肘處被刻出兩道紅痕。李豫站直身子，雙臂緊抱，雙手撫摸着手肘處的紅痕。
窗外，太陽快要落山，西邊半邊天被染上橘紅色。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可惜沒心情再回島了，她有些遺憾。
李江一直在她身後，父女二人沉默着，直到外面光線徹底暗下去。
李豫的記憶中沒有媽媽，所以并不需要一個陌生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她轉身進廚房，她要做奶奶的家常澆頭面。口蘑鮮蝦筍絲青菜都是新鮮的，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早點泡發幹貝和黃花菜。不過，她也不趕時間，一邊燒開水一邊準備食材。她在腦袋裏回憶着奶奶做這碗面的步驟和順序，一步一步的複刻。洗菜池裏的水順着漏槽向下流，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她耳畔一直盤旋着baltimore歌曲的旋律。
“Hard times in the city
In a hard town by the sea
Ain't nowhere to run to……
Oh Baltimore
Man it's hard just to live
Oh Baltimore
Man it's hard just to live
just to live……”
李豫想起老李提到的「不可不離開江城」，心裏還是不受控地給她找了許多不得不的理由，站得住腳的，站不住腳的。
父女倆人演默片似的，做飯、吃飯、洗碗、回客廳看電視。期間李豫數次忽視父親欲言又止的表情。自始至終也未向他求證那個不得不的真相。夜裏回到房間的她，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流下了成年後的第三次眼淚。一開始，她還拿起紙巾抹去眼淚，可她越擦眼淚流得越多。她索性放任不管，任由淚水溢出眼眶流過臉頰，順着下巴風幹在頸窩。
哭痛快後她用雙手輕揉着幹巴巴的臉頰，心說，自己不喜歡母親這個稱謂是正确的，這兩個字真的會引人多愁善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