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讀我
讀我
被陸白濟莘下過診斷的第三天,怪物的眼圈還紅着,眼皮腫得像桃一樣。
游然其實精神頭很好,只是偶爾失去知覺,視覺壓迫,頭暈腦脹,他看着金墨挂着淚的臉,無奈又有些心疼。
床邊的垃圾簍裏全是被黑色的淚浸濕的紙團,游然又扯張紙給金墨擦了擦臉,嚴重懷疑怪物的眼皮其實是被自己擦腫的。
金墨哽咽着往游然懷裏撲:“游然……”
“怎麽辦啊?”
游然摟住他,摸了摸怪物黯淡成慘白色的發頂,輕輕拍着金墨的後背——三天裏,他已經這樣安慰了金墨很多次,睡覺時依舊,怪物把耳朵放在游然的心髒邊,往往是睜着眼聽胸腔裏微弱的心跳到天亮。
幸好他是只異體,不睡覺也沒關系,畢竟哭得照舊很有力。
肩頭又濕了,大抵是又報廢了一件睡衣,游然嘆口氣,捏着金墨的下巴把人推開一些:“好了,不要哭了。”
不知道第幾次說這句話,每說一次怪物的淚都會掉得更兇。
不知道異體的眼睛會不會被哭壞,雖然金墨有幾千只眼睛,大概也不在乎這兩只,但游然不太想再看着金墨這麽難過,只好硬起心來跟金墨講道理:“人都是會死的。”
“就算我一生健康無災病,不出任何意外,也不過百年壽命。”
他擡手撫去怪物眼角肆意滑落的淚:“你幾乎與天齊壽,我一定會走在你前面。”
“沒有誰會陪你一輩子。”游然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和小孩兒講道理的,無趣的大人,無奈地勾勾嘴角,真是把這輩子的所有耐心都給了小怪物。
金墨怎麽會不知道,他是個從遠古毫無秩序的原始社會殺出來的領袖,他也曾目睹無數戰友倒下,死去,可是游然不一樣,游然是他活了萬萬年來唯一一個喜歡的人,他這一生,想得到的東西幾乎都得到了,可唯獨游然,像一把握不住的沙,一捧拘不住的水。
他搖着頭,發絲掩住一張臉:“不。”
“我不。”
他本來有把握可以治好游然,有這麽多異體,總能找到合适的異能,實在不行,他可以把自己的異能核也挖給游然,可桉楠告訴他,游然是特殊的,她救不了游然,就算是羲禦曙雀也救不了游然,人類的科技,永遠束手無策。
游然沒辦法了,他坐在床邊,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異體,半晌後只能伸出手替他把頭發別再耳後,無言的風吹過,室內只剩下怪物無聲無息砸落的眼淚。
一下一下敲在游然心尖。
游然鼻尖也酸了,他閉着眼仰頭讓淚意消失,眼皮有些燙,燙得紅色的小痣越發豔麗。
良久,金墨又摟住他的腰去聽他心跳,游然終于再開口,聲線分明很輕,通過胸腔擴到怪物耳邊,像是親昵的呢喃:“既然餘下的日子不剩太多,金墨,你想要的,想做的,都跟我講吧。”
至少和自己在一起最後的幾個月,給他留下些快樂的記憶,不要總是哭了。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哭得更兇了。
游然:“……”
他一下一下撫着金墨稍亮了些的發頂,等金墨哭完。
他們已經搬回老樓,奶奶在樓下同姐妹們打麻将,砸牌的聲音連綿不絕,茶館裏聊天的老人們,對面樓大吼大叫的小孩兒,街邊小販的吆喝聲,熟悉親切,窗口的風仍帶着夏的燥熱,其實游然一直覺得,死了也好,死是唯一的解脫,如果懷裏沒有這坨溫熱的黑金色粑粑的話……
那坨黑金色粑粑花了十來分鐘平複情緒,擡頭時好委屈,臉皺成一團,一開口又要掉眼淚:“我想要什麽你不知道嗎?”
一種,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語氣。
游然心髒一抽。
一口氣吸進去差點噎住自己。
他知道嗎?似乎是知道的吧?
其實怪物的行為邏輯一直很簡單,永遠圍着自己轉,他告誡自己那都是因為怪物叫過自己一聲“媽媽”。
可是自從怪物變成人,很多動作俨然超過了親人之間的範疇。
患病的原因,游然從未想過與任何人步入一段親密關注,他命不久矣,實在不宜耽擱別人。
或許是看游然很久沒有說話,一口氣上不來的樣子,金墨吸了吸鼻子,發出不小的動靜,嘴巴一癟控訴游然:“游然,你沒有心。”
游然:“……”
他愣了一下,仍在撇着眉想,複盤自己和金墨的相處。
金墨圍着自己轉,不遺餘力地擠開米祈,毫不猶豫的,永遠堅定地選擇自己,癟的嘴,鼓的臉,黑的淚,或明或暗的發絲,亮晶晶的眼。
而自己……
游然記憶力很好,他記得自己給過金墨擁抱,默許怪物牽住自己,甚至讓他抱着自己睡覺。
……堪稱寵溺無度。
游然捂臉,他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竟然也會昏聩至此。
總不能因為怪物長了一張過分精致漂亮的臉,總不能因為怪物滿心歡喜地愛着自己,總不能因為怪物對自己言聽計從,總不能因為怪物周全又強大,總不能因為……
游然忽然頓住,驚覺原來在自己眼裏,這坨黑金色的粑粑有這麽多優點。
他無語地回神看向嘴撅得能挂油瓶的怪物,蹲下去與半跪的異體平視,眉頭皺起又舒展。
窗外的風不停,飛機嗡鳴聲自頭頂劃過,殘夏的喧嚣嘈雜裏,金墨望進游然敞亮的黑眸裏,聽見游然說:“來,讀我的想法。”
毫不猶豫,金色的雙眸眨眼間被銀色占據,游然紛雜的深思熟慮,百轉千回的,甚至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緒,映入金墨的腦海。
游然當然不知道短短一秒不到的時間裏怪物看到多少,理解多少,發散多少又腦補多少,總之,回神的時候已經被怪物抱着撲到床上了。
金墨激動得語無倫次:“游然!游然!!!”
游然伸手回抱他:“嗯,好了。”
“不哭了吧?”
這話說得活像妥協,如果怪物沒看過游然的腦子,一定會覺得游然就是沒有心。
好在他看到了,開心了,感到剎那的幸福,随後是餘韻不絕的悲傷。
他忍住仍舊想掉的淚,埋頭在游然頸窩裏,甕聲甕氣地哽咽道:“嗯,不哭了。”
游然抱住他,安撫他:“陸白濟莘說,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都拿來陪你,好不好。”
金墨擡手捂住他的嘴,眼眶通紅:“你不要說話了。”
淨說些氣死異體的話。
什麽三個月,呸。
游然看不見,怪物金色的眼中蔓起點點黑色的塵埃,愈發執着的念頭在胸中徘徊:不管用什麽方法,他一定要把游然留在自己身邊。
宇宙裏還沒有他羲禦曙雀辦不到的事,無論如何,他要游然陪着自己,他和游然,都要活着,要在一起,再活萬萬年。
倒是這個念頭一起,終于不哭了,怪物燃起鬥志,圈着游然忽地轉了個圈,輕巧地調換位置,把游然舉到自己身上擱着,額頭蹭了蹭游然的臉,宣誓一般地鄭重道:“游然,你會沒事的。”
“陸白濟莘只是站在現代醫學的角度下了診斷,小藍的意見并不代表所有異體,我會想辦法治好你。”
游然又被怪物抱布娃娃似的放進臂彎摟着,心情竟然意外輕松,他放松枕着金墨的手臂,彎起嘴角附和他:“好。”
A市一片歲月靜好,W市的某座孤島上,卻是異象環生。
叢林茂密的荒島,常年未受人跡侵蝕,大自然的原汁原味,偶爾刮來些鹹濕的海風,島上鳥鳴聲清脆,古木上青苔幽綠得快要擰出水來。
就是這棵枝葉葳蕤的灌木之下,異體和人類或站或坐。
木頭飄着的眼珠子到處飛,島上覓食的洞穴鼠一鑽出洞口,正面遇上比洞口還大的眼球,什麽聲響都沒來得及發出,已經被眼球包裹着吞吃入腹。
佛瑞斯特和金墨因為游然徹底撕破臉後,毫不猶豫地退居此地。
如果完整的龐龐珂還在這裏,這座島的隐秘程度在面對金墨時,一定會高上許多,如今只能将木頭的眼珠子放置在島嶼各個角落,謹防amb的探查。
他依舊是人類的形态,銀發的人躺在古木最粗壯的枝幹上,左手捏着金光氤氲的花,右手指尖是那只在F市和廢棄中學裏都發揮了巨大作用的紅蝶。
佛瑞斯特的左邊,維爾納依舊倒挂在樹上,兩翅邊緣籠罩着經年不散的毒物;右邊是放出大部分眼球後體積嚴重縮水的木頭,三只異體居高臨下,古木粗壯虬結的樹根蔓延開去,濕潤的土壤裏密密麻麻的,全是異體。
或大或小,形狀各異,顏色不一,光點閃爍。
濕氣散不開,陽光撒不下,潮濕陰冷的原始雨林裏,黑沉沉的一片異體,朝聖一般地将眼神聚焦在銀發異體身上,目光熾熱。
異體的世界,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如今匍匐在佛瑞斯特腳下的,事實上并不知道金墨的存在,族群覆滅前的記憶一概不知,佛瑞斯特打心底裏瞧不上他們,也只懶散地靠在樹幹上,半晌擡頭朝樹上更高的地方喊了一聲:“雲之铖。”
更高的地方傳來窸窣的一點動靜,須臾,有人跳下來,落在佛瑞斯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