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大年初一。
本該是合家歡樂的日子。
冉貍一家人卻在重症病房。
她從來都不知道,孟學英一直有病。
腎衰竭。
這病房裏的儀器花花綠綠的,空氣中盡是消毒水味。
這些儀器發出的聲音,聽着就吓人。
這個病對冉貍如此陌生,她身邊從來沒有人得腎方面的病。
她甚至不确定醫生說的這些情況,她有沒有聽懂。
病床上脆弱的孟學英已經醒來,她拍拍她的手背:“這是好事,說明你身邊的人都健健康康的,沒人有這種破毛病。”
她也才知道,其實當年孟學英就是得了這個病住院,孟西樓求救親爹無門,才和霍柏松徹底決裂。
因為隐私,孟西樓和她複述這段往事時,故意把這個病改成了無關緊要的闌尾手術。
以前孟西樓還是個孩子,他跟着陳大哥走南闖北後,孟學英的治療費用大多數是霍峥嵘負責的。
霍柏松一毛不拔。
那時候霍峥嵘也小,只能瞞着霍柏松,壓縮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偷偷接濟孟學英做透析。
霍柏松發現他錢老是不夠用,居然查他賬單。
對孟學英這個前女友,他不僅不管,甚至任由霍峥嵘挨餓。
甚至想給霍峥嵘斷供來威脅、阻止他。
現在冉貍可以理解孟西樓對霍柏松的恨意了。
也可以理解他們兄弟倆的感情。
可是怎麽會呢?
這麽活力滿滿的阿姨,看上去能逛十個商場不喘氣、一拳打暈十個孟西樓;
遇到任何事都站在好姐妹戴子君面前,因為賬單上十塊錢沒對上和物業吵一個多小時;
這樣的好人,居然有這麽嚴重的腎病。
孟學英笑:“怎麽不會?大家都吃五谷雜糧,是人都會得病。”
戴子君抱着霍選哭,眼睛都腫了。
冉貍萬分愧疚。
她居然一點都沒察覺?
虧她還覺得家人最重要!
之前她就覺得孟學英臉和腿水腫都很嚴重。
她竟然以為孟學英只是醫美、打針打多了,她一點都不關心家人。
她甚至都沒多問幾句。
孟學英看樣子有點諱疾忌醫。
如果冉貍早點發現,早點帶她積極就醫,會不會好一點。
孟學英躺在那裏,渾身插滿管子。
她的腿腫得不像話,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老姐姐,你哭什麽呀?我早就安慰過你了,我沒事的,這個病,我都習慣了。”
她一把抹掉眼淚:“我、我不哭……你有沒有想吃的?我這就回去給你做。”
孟學英劇烈咳嗽很久,才說:“咱們昨天專門找廚子炖的那個紅燒肘子呢?我想吃那個。哎喲昨天炖的時候那麽香,肉都脫骨了,我居然一口沒吃上,太可惜了,我就要吃那個。”
戴子君去拿包:“好好好我去拿。”
正好有護士路過:“哎哎哎不行啊,病人等會兒還要做透析,她這個病不能吃葷腥油膩的食物,最好吃清淡的素食。”
孟學英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我不要吃白粥、喝涼水、吃水煮菜!那是兔子!我不要做兔子!”
大家連忙哄她,和她說要遵醫囑。
護士見狀,叮囑冉貍她們說:“你們家屬要好好看着她,病人要是這樣不配合,我們醫生也沒辦法救人啊。”
冉貍正想說話,有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我會看着她的。”
是孟西樓,他從醫生那裏回來了。
護士又叮囑了兩句就走開。
他一聲不吭,站在床尾,冷冷地注視着孟學英。
後者默不吭聲,許久忽然無賴似的瞪他:“你這眼神什麽意思?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他還是不說話。
沉默地繞過所有人,站在病床前,俯視着孟學英。
後者被他看得心裏發毛,色厲內荏地高聲問:“怎麽?小兔崽子,你敢質疑你媽?”
“不敢。”他搖搖頭,眼底透着猩紅。
冉貍從來沒有見他這麽——
委屈。
甚至尾音帶着哽咽。
孟學英瞬間心虛:“兒子啊,我、我不是故意——”
“媽,我是不是太壞了?你病得這麽重,為什麽都不和我說呢?我是你兒子啊。”
說着說着坐下來,坐到她身邊,像是被擊垮。
佝偻着背,無比挫敗。
冉貍不禁猜測十年前的少年。
是不是用同樣的姿勢,祈求有人來救救他。
救救他相依為命的媽媽?
母子倆同時面對面哭。
“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不告訴你,就是不希望你擔心。我已經這樣了,還要被你管着,這不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想想我都不想活了!”
“那你覺得我現在知道,你不就醫,我怎麽辦呢?你就沒想過我嗎?”
孟學英哭着哭着忽然怒道:“我都這個歲數了,幾年前移植前我已經受了一茬罪了,剩下的日子我就想随心所欲地過。我不想再治這個病,我真的太痛苦了啊!你是我兒子,你到底懂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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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倆抱頭痛哭。
互相埋怨。
冉貍趁機出去了解了下她的病情。
很嚴重,非常嚴重。
腎衰竭。
而且已經到了晚期。
她甚至三年前換過一次腎了。
但是現在光速惡化,情況非常糟糕。
戴子君眼睛是腫的。
冉貍就想不通:“媽,這麽嚴重的事情,你知道的話,怎麽都不說呢?怎麽能瞞着孟西樓呢?”
戴子君嘆氣:“勸過,怎麽沒勸過?我和她在一起時間很多,從我知道她有這個病開始就在勸,勸不動啊。”
她和冉貍交代了一些事情。
“你見過她透析嗎?她必須透析的時候我陪她去過,走廊上都是等待着透析的病人和他們家屬,有些一周來一次,有些已經很嚴重、隔天就必須來一趟。腎壞了,身體裏的水分排不出去,隔天就要花三四個小時來透析,你想想,這還有生活嗎?這完全就是湊合喘氣而已。那些病人和家屬,他們那麻木的眼神,我永遠忘不了。我一個健康的人呆久了都覺得痛苦,何況學英這個病人呢?”
冉貍聽着她的描述,又陌生又痛苦。
她這麽年輕,有病治病是她這個階段的基本常識,她沒有辦法想象有基礎病的老人和她們承受的痛苦。
隔天就要做透析?
不不不,她幾年前摔斷了手臂,多去幾次醫院做正骨和各種康複都覺得又麻煩、又生無可戀。
隔天就往醫院跑?那日子真是沒盼頭了。
她有點明白孟學英了。
可是理智上又說不通:“她兒子有錢啊,可以積極治療啊。”
“有錢治病,不能買命啊。她已經做過一次移植了,其實各種治療排異治療也很痛苦,才稍微好幾年又不行了。所以你看她,身體允許了就到處花錢享受,難受的時候抓着我的手,說真是想死。所以你說,我怎麽能拒絕她的要求、怎麽能把實話告訴孩子呢?”
冉貍沉默地坐在她身邊,她都懂了。
病房走廊上人來人往。
冉貍不知道該怎麽辦。
有人說醫院的牆角是傾聽祈求最多的地方。
如果有用,她一定和家屬們一起跪地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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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霍選和戴子君送回家。
冉貍和孟西樓一起陪着孟學英。
她住的高級套房,有睡覺的地方。
可是她一直睡不着,盯着天花板發呆。
第二天早上,她頂着個熊貓眼起床,還沒洗漱完畢,就聽見外面劇烈的争吵。
來不及擦手,她趕忙沖進病房。
母子倆又吵了起來。
只聽孟學英大叫:“我說了我不吃這沒滋沒味的白粥!我要吃腸粉!我要過早!你還拿這種東西來糊弄我?”
孟西樓咬着牙:“醫生說什麽你沒聽見?你現在必須飲食清淡,只能喝粥。”
孟學英氣得躺回去,拿被子捂臉:“你這不孝的東西,我寧願死了算了。”
冉貍倒吸一口涼氣。
【死】這個字,像是一只無形的箭,瞬間射穿了孟西樓的喉嚨。
“媽,你為什麽要這樣咒自己?你還有我。”
“我說過無數次了,我不想再治病了,這個病太痛苦太痛苦了,我這過得和茍延殘喘有什麽區別?”
她眼神忽然落在冉貍身上:“反正你也有喜歡的人了,媽就算現在就閉眼,也完全沒有不放心的。”
冉貍和孟西樓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