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雨停在了八月的最後一天。

這是北市人民習以為常,卻又非比尋常的一天。臺風過境,一夜之間北市就換了顏色,好像夏天的秩序被打破,而深春時分連綿不絕的雨傾瀉而下,讓人一下被鎖進四個月之前雨季的牢籠。

但臺風沒有造成太大損失。等到這幾場殘餘的水汽消散,北市将回歸最初的晴天,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有煩擾的事情都會化為談資,最後只剩在暴雨中失去了東西的人會牢牢記住。

和雨一樣,臺風對每一個人而言有不同的意味。一場災害的開始應該是在來臨之前,先有畏懼,有恐慌;而它的結束卻沒有确切的時間,有人走出了恐慌,有人則在那裏長久滞留。

上班通勤的時候,坐在地鐵裏乏困的人,會不會因為曾經的這場雨,幻想一對在雨中不顧他人目光而奔跑的情侶呢?他會把這一切當成幻想,還是未發生的夢?

嗯……換乘站到了。

他的思想自由——但生活逼迫他不去思考。

雨季結束是好事吧。

他們盲從地半場狂歡。

但,直到八月的最後一天,北市人民也不會遺忘這漫長到令人恐懼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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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颠倒,為了不讓北市叛逆的雨随意闖入房間,方興幹脆把窗戶一直關着。

房間內會變暗,但也沒什麽關系。

對了……陽臺上的花也得收起來。

方興抱起花盆的瞬間,手指染上帶有夏天氣息的雨水,那種涼意讓他回想起三月的一個早晨,他剛剛關上天氣預報,同樣地把這盆花搬進屋內。

時間走了好幾個月,又好像在原地一動不動。過去春雨連綿時,這盆茶花不見盛開;如今已是夏天,自然更不可能見它開放了。就好像時光在它身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方興看着這盆茶花,久久不語。

要是……能看見它盛放就好了。

那樣的話應該會感覺開心一點吧。這是他生活中難得可以稍微期待的事情,就像周末的雙休,就像花開的樣子,或是每天下班能看見的滿桌的菜,都難得地能多少讓他笑一笑。

做菜的人已經不見了,現在花也沒有盛開。

說起來,最開始為什麽會有這盆花呢?方興已經沒有印象了,記憶最開始的時候,這盆花好像就在這裏,方興按時給它澆水,但也想不起來它什麽時候開過。

他好像不想擅自期待,那樣的話生活就都是驚喜。

但是不擅自期待就不會失望嗎?就像這盆花:有的變數從未發生過,有的變數突然闖進生活後又消失不見,後者在結果上與前者沒什麽兩樣。

不想了。思考果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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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推動着方興向前,盡管他不知道為什麽。

在一場如派對般混亂的掙紮後,他出奇地安靜下來,如同一場臺風匆匆結束,海面歸于平靜。

但這不對。方興擡頭望着天空,那總是昏沉着的、仿佛被風暴奪取光亮的天空,雲層密不透風,是想要掩蓋什麽秘密嗎?

始終萦繞着他的迷惑從未消去,而如今卻有些纾解了。回想過去兩天的自己,他總覺得那并不是自己。

那麽,到底是誰布下天羅地網試圖包裹住他呢。

他慢慢回過神,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匆忙抓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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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到雨水大到需要相互依偎的時候越是覺得冷。

北市停工了。人們足不出戶,通過網絡關注着窗外的一呼一吸。最繁華的地方也看不見人影,只有這時候,北市幾乎是困頓的;這種困頓由內而外。也就是說,沒有人縱容它消沉:它在慢慢地自己走向靜止。一旦停下來,很多東西就不能再起步——就像病危者的心跳,就像對生活已失去欲求的勞碌者最後的思考。

等到最後時刻,他會把所有東西降低至最低阈值,只有那樣,才能最後夜航一次,哪怕在暴風雨中逐漸與總部失聯。曾經有一個飛行員就這樣一去不回,他把生命作為最後的賭注,向着誰都不知道的幸福遠航了。

所以,什麽都擁有,本質上就是一無所有。他曾擁有的一切被北市這場雨沖跑了。北市怎麽能夠支撐一場停工,而放任在冰冷的雨水裏随之一起沉降?——怎麽不能夠呢。

但是,有種什麽東西在雨水中萌芽。那種東西很隐晦,沒人知道他是從這座城市之外帶來的,還是這座城市自己孕育的。總之臺風吹不散他。北市人民沒來由地相信,只要這場暴風雨過去,北市就會迎來長久的晴天。

他們說,低谷期出現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救贖;但沒有,自己才是救贖。盲目的人病急亂投醫,把目光所及都當做避風港,以圖抵禦飓風。

顧未雨很明白這樣的道理。

那是他的私心,但他當然不希望方興會錯意。

第一次站在這扇門前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心情,他好像歷歷在目,總之和現在截然不同。

……不,其實還是有些相同的吧。

聽見敲門聲的時候,方興一瞬間以為自己幻聽了。他慢慢發覺自己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呆,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但這已經是臺風雨夜,四下無人的時候。窗外風雨大作。他的腦子裏不可避免地浮現一種可能性,一切如同游戲回檔一般,帶他回到數個月前的夜晚。

世界仿佛在不停旋轉,周而複始。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斷與過去重合,慢慢讓人分不清重影是世界外在本就存在的,還是自己的眼睛逐漸昏花造成的。

但世界在他透過貓眼看到外面的人時停轉了。

他本想了很多,但開門的那一刻,腦子還是一片空白。

唯一的想法是:顧未雨沒事就好。

他眼中仍包含着一種流連,哪怕被北市的風雨沖刷得幾近暗淡。

顧未雨喜歡看着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在一瞬間捕捉方興應該有的心情。

不知道答案,盲目猜測的解題過程是痛苦的。他強忍着過往三年的苦澀,又在虛構的時間裏兵荒馬亂,慢慢地也被夢境迷惑了現實。等到不得不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好想把這些東西都講給方興聽。他害怕現在已經是最後的機會。

企圖開口時才發現咽喉因為哽噎,甚至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方興呆呆地看着他,他總覺得這個世界愈發地加重了謊言。唯一讓他有安全感的人就在他面前,明明一切真實地如同一場夢境一般。

他就那樣聽見了顧未雨孱弱的呼救:

“哥……”

那是生命再續時的第一聲呼喚。

“我,我來了,哥……對不起……”

顧未雨倉皇地伸出雙臂想要擁抱眼前的人,但他緊緊抱住的只有北市冰冷的風雨。

方興就那樣看見了顧未雨從他的肩頭處慢慢陷進身體裏,然後是胸膛。這之間沒有一點實質的感覺,直到顧未雨緩緩松開。

為什麽……抱不到哥了。

顧未雨驚慌地看着自己的兩只手,他好像又一次聽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那是幾個月前方興向他提起自己不太喜歡下雨時也比不上的感覺。

眼淚無聲地從他眼角滑落。

北市的雨從來不示弱。但那是生命的哭聲。似乎有什麽在暗中消長,而此刻沸騰起來。臺風帶來的暴雨頃刻間變得大到甚至有些荒謬,那是所有北市人都未曾見過的景象。

“不要哭啊。”

方興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眼淚。手指深深陷入對方的眼窩裏,沒有任何觸感。

明明和他身形無差,年齡的距離也暗中磨合,他只覺得眼前的顧未雨還是個膽怯的孩子。

“雨太大了。又都淋濕了。”

方興言語輕柔,但那其中掩蓋着一些誰也不知道的東西。那種力度像是籠中的鳥終于沖出桎梏,只剩下飛走時落下的一根羽毛在空中緩緩飄落。

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但他其實很清醒。

他似乎前所未有地通透。回想起自己這幾個月的所有,和顧未雨相處的一點一滴,他如數家珍。一直以來他覺得奇怪的事情終于積攢成洪流,已經無法用心間的堤壩抵禦,從而使記憶如閘門湧洩。

“哥、對不起……我來,我來晚了……”

顧未雨已經泣不成聲,可笑的是卻沒有一處可以倚靠。

“我沒事。”

方興幹脆也撒個輕飄飄的謊言。

在過去歇斯底裏的幾天之後,他好像已經褪盡了力氣。

“你不在的這幾天,我還真是有點害怕。”

“哥……你,你不要怕……我在這裏就不會害怕,打雷,……”

方興恍惚間明白了。

“我就知道……”

他好像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但卻是他幾天以來最真實的笑。

“我不怕。”

他又看向顧未雨。

“還好你還在這裏。”

顧未雨又愣住了,這句話……他不敢接,盡管他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告別的準備。

“哥,我……”

“我知道了。”

方興打斷了他。

“那個就……不用再說了。”

顧未雨微微皺着眉。他的委屈在方興面前從來都無從遁逃。

但此刻他又帶着一點莫名的希冀,那是眼前的方興帶給他的。

“哥,對不起……我,我之所以會出現,很大程度上,都是我的私心。包括北市的雨,包括……反正,都是因為我。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是……”

“我相信的。”

“……”

無聲無息的夜晚走向後半夜。只需這風雨侵襲,便不會再聽見城市的紛擾。但此刻鮮活的心跳正在回響,那種聲音超過了某些阈值,坐在機械裝置內的人一時聽不見,但總是有人能感受到的。

“哥,我不想和你分開……你能不能帶我走……”

這回輪到方興啞然。他在心中默默猜想顧未雨這句話的含義,在觸及某些他不願意接受的東西後,他一時又沉默了。

“你不能這樣想啊。”

“想跟我永遠呆在這裏?……”

“你還記得嗎,你之前跟我說自由不自由的事情。”按理說,那就是幾天之前,可是恍惚間仿佛過了幾個月,時間在模糊他們之間的距離,然後模糊他們自己。

“你要是,真的失去了希望……也不能,放任自己的自由,盲目托付給我吧。我和你認識幾個月,或者是幾年——我想也比不過你自己的分量啊。”

顧未雨僅僅只是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什麽。他慢慢擡起頭,看着方興。聲音雖然顫抖但卻落在了實處一般,慢慢站穩了腳跟。

“難道你覺得,看到你這樣,我就會開心嗎……”

方興側過頭,他也不知道說什麽,但顧未雨從那些話語裏聽出了熟悉的感覺。他似乎不能理解,又似乎已經理解了,于是安靜下來,一如他在方興面前始終表現的那樣。

“哥,可是,我馬上要……我們就要分開了,我……我不能再經歷一次,而且還是……”

那種酸澀又一次湧上方興的鼻尖。

他也好想抱抱顧未雨啊。

不再是以之前的身份。

他這時才慢慢感受到顧未雨的無力感。

既然這樣……

“你靠過來。”

顧未雨随着方興示意而靠近,随即感受到方興呼吸的氣息,仿佛不僅存在于這虛幻的夜晚,雖然經歷北市的暴雨而似乎仍未失去生氣。

“你感受到了嗎?”

“我就在這裏。”

說完他再也忍不住,呼出的氣息因為驟然決堤的眼淚而失衡,從而潰不成軍。

像生命般秩然而猶亂序。

他貼近顧未雨,企圖感受他微弱的鼻息。沒空去在意零落的淚水,反正它将流入北市的雨中。

他們已經不需要任何的臺詞。只是彼此,只是這樣似乎就可以騙過永恒的時間,從而貪圖一瞬。

多麽餍足。

城市高樓大廈形成巨大的夾縫,而他們從那樣的深谷中掙紮爬出。

顧未雨聽見刺耳的警報聲。

它打破了永恒,它把顧未雨從方興身邊剝離鏟除。

“哥……方興……”

他一下慌亂起來,然而眼淚已經流盡。也許早在三年前那個夜晚,他就已經用完了那些淚水。

“不要害怕,我都不怕……”

臨別時慌不擇路。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擡起頭望向顧未雨。

“我還欠你一句話。”

“好像,自始至終都欠着你。”

“顧未雨,——我也一直都愛你。”

他不知道顧未雨聽見了沒有。

他本能地仍然伸出手想觸摸他。

在那之前,顧未雨的身體慢慢趨近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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