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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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時分本就偏冷,更不用說正是臺風暴雨肆虐的時候。
嚴格來說,這可能是顧未雨唯一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覺到方興世界裏的雨。
眼前的一切變得虛幻,方興好像說了些什麽。但他聽得虛浮,像是誰在空無一人的地方輕聲歌唱,而他隔着雨幕無法接近,甚至連音調都難以捕捉。
他嘗試伸出手,然而腦中的刺痛讓他的雙手都被抽盡力氣。景象變得模糊,随即變成噪點——也許恰好印證了它的不真實。
“哥,再見了……”
“晚安。”
一直以來都是他的內心獨白。
也許身邊所能接觸到的一切本就是虛造的高牆,遮蔽了本該照耀着他的日光,讓他不禁想要在暗處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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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沉重的器械一時讓他有些暈眩。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器械時,心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使用它了。
房間裏很暗,顧未雨并沒有開燈。他也不敢去看床上正躺着的那人,而是悄悄離開了房間。
已經是後半夜。實際上,和方興意識裏的時間一樣。現在的他又夢見了什麽呢?
醫院裏人不多,畢竟在他這一個病區的人本就很少。
他也不去過問值班醫生,或者是機構裏的人,只是慢慢走到窗邊,一個人安靜地看着窗外。
那是鮮活的北市,即使到了淩晨也仍未完全安靜,在醫院門口,偶爾駛過一輛車。顧未雨不希望他們在醫院下車。
這裏不是什麽好地方,三年來,顧未雨從未逃離過醫院的陰影。
三年前夏天的某個黃昏,人群湧進北市的市中心廣場。那裏将舉辦一場煙花表演。暮色将盡,這座城市不情不願地步入夜晚,盡管它最精彩的部分即将在夜晚上演。
顧未雨和方興才剛剛看完一部電影。情節已經忘記得差不多,或許那不是顧未雨在意的地方——或許那不是顧未雨想在意的事。
他很期待這場煙花表演,就好像他期待着和方興相處的每一天。那種稚氣,或者已經稱不上是稚氣的東西,好像是方興一直想讓他改掉的,但反而是他想讓方興重拾的。
幾乎到了最後一點落日的餘晖也将被吞噬的時候,北市的第一朵煙花升起,綻開。
人群在那時開始沸騰,手機閃光燈四起。
不知是在那之前還是那之後,方興突然感到一絲心悸。
就像煙花一瞬間就死去一般。
顧未雨回頭正想和方興分享喜悅,卻看見他直直地在自己面前倒下。
沒有任何預兆,就像北市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那是方興最不想看見的變數。
但那不是受人期待的雨,它比任何一場意外都要令人恐慌。
“哥……!”
他想驚呼,卻無法喊出聲,一瞬間手足無措,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
他無助地撥打120,慌忙地求着別人幫忙。
做心肺複蘇的雙手從來沒有那麽沉重。
煙花在遠處綻放,人群發出奇怪而不合時宜的歡呼,有人在隔着屏幕大聲說話,有人放聲大笑,那些聲音像一場車禍中肇事的車輛急剎時刺耳的轟鳴一般,仿佛一瞬間就輕易地奪走一條生命。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從他的眼角緩緩滑落。
方興失去意識前,感受到的就是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滴落在他臉上。
那不是眼淚。
那是北市的第一場雨。
他記得北市下起了溫潤而悲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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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脈粥樣硬化”,顧未雨第一次能牢牢記住這個疾病的名字。
但他不敢相信,猝死會發生在他的方興哥哥身上。盡管因為及時的心肺複蘇和送院搶救,方興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狀态非常糟糕,意識昏沉,一直沒有醒來。
在醫院等待的時間異常地漫長。等到接到方興的具體消息,他緊繃的身體才一下子松懈下來,一瞬間好像被疲憊和困倦打垮。
因為長期不規律的生活以及過大的壓力,方興的身體悄無聲息地惡化。動脈粥樣硬化就是隐形的警告,心髒驟停則是引爆一切的信號——但造成最大傷害的是腦缺氧,心肺驟停帶來的結果。盡管經過搶救,方興卻遲遲未能醒來,醫生反複确認身體狀況後,初步認為腦組織缺氧對方興造成了一定影響,導致他沒能醒來。
但事情越發超出可控範圍。觀察兩周後,方興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連醫生也不禁皺緊眉頭。
“病人之前有沒有心理疾病?”
顧未雨茫然了一瞬,他看向床上靜靜躺着的人,有些無力。
“……我不知道。”
醫生開口,“病人身體各項指标都已經趨近正常,雖然有一定腦梗,引起大腦皮層損傷,但還不至于引起長期昏迷,按理來說應該早就醒了。”
“現在病人仍然沒醒,不排除腦損傷的可能,但還有一種情況……可能是病人潛意識不願醒來。”
“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是病人昏迷前受到了較為嚴重的心理刺激,也可能是長期積壓的心理負擔,從而對生活喪失希望。”
“……目前看來,病人蘇醒的可能性還是比較高的。”
最後一句話,顧未雨聽得最實在。
他的視線凝聚在方興身上。
方興仍然安靜地躺着,好像沒有聽見醫生的話。
“哥……”
“要是不想醒來,就先好好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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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未雨很喜歡看方興睡覺的樣子。
他喜歡把身子蜷縮起來,緊緊拽着被子。
他的表情柔和,像做了一場美夢。
他在睡夢中很少有動靜,好像一睡不醒。
顧未雨知道方興缺少睡眠。他喜歡工作,也許談不上喜歡,但他的生活裏總是工作居多。
有時候,顧未雨會問方興,在他心裏自己和工作的分量各是多少。
方興會笑着說,自己的心裏從來沒有工作。
顧未雨現在想問,他的心裏到底有什麽。
他曾經有過心理創傷嗎?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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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未雨開始在方興看不見的地方生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想他。
分離,首先是一種瘙癢,不定期發作,需要抹上藥膏;然後變成一種暗疾,疼痛漸緩,于是假裝痊愈,不知不覺中已經與之共生。
兩年多的時間,蒲公英開了一季,楓葉由紅轉綠。校外步行街的小吃店開了又關,新一屆學生們已經不知道過去哪家店的名字。畢業季的學生各奔東西,在這座人潮洶湧的城市裏留下最後的回憶。市中心廣場連接起新的地鐵線,變得愈發繁忙。顧未雨開始學着做飯,從最開始的一竅不通,到已經能熟練做出方興最喜歡的幾道菜。
這座城市的兩年很快,也很慢。
顧未雨已經從學校畢業,開始試着找工作,和老同學聯系,找地方租住,不定時向父母報備,慢慢成為了北市最不起眼的人物。
好在這座城市留有足夠的溫情,足以讓每一個人予以寄托。
這裏是方興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顧未雨嘗試着去熟悉它,從一個街角走到另一個街角,恍惚間誤以為自己和方興一同走過了更多的年歲。
他不太敢去市中心廣場。只是地鐵路過時,總是會向他報站。
夜裏風雨不止,雷聲隐隐作響。顧未雨從床上驚醒,他又夢見了方興在他眼前倒下的那一幕。醒來時身旁空無一人。濕漉漉的夜晚一時緘默。
一道驚雷閃過,城市夜空被撕開一道口子。
他隐約記起方興以前也害怕打雷。
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感覺。
現在這種畏怯僅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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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分明快要忘記那些不快的時候,有人找上了他。
醫院的一個附屬機構,研發了一種模拟意識的技術,可以通過微伏測量人的腦電波,模拟——或者說呈現出人的潛意識空間,并有能力對其做出改變。
醫院認為這項技術有希望讓方興這樣的,受困于自我意識中的病人醒來。由于仍是臨床試驗,并不向顧未雨收費。
機構人員說他們嘗試與方興的父母聯系,但他們只是簡單簽字,并不願意出面。由于治療方法是通過向病人的意識空間中投放現實存在,簡單來說,就是讓現實中的人通過模拟技術,進入到病人的意識空間中,所以他們希望顧未雨能同意。
他看着對方遞來的同意書,一時沉默。
然後微微顫抖地簽上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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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希望能有一種介質,能對病人産生影響。就像昏迷中的老人聽到子女的聲音會有反應一樣的那種,能刺激病人蘇醒的因素。”
“以一種最柔和的方式,盡量不對病人造成傷害,但又要讓他能實質性地感受到。”
“如果病人曾經有過創傷,從而不願面對現實,也許需要一些能夠讓他願意再次回到現實的東西。”
“顧先生,請問您有沒有什麽想法……?”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喜歡他,這種感情可以嗎?”
對方回答,“感情是一種不好量化的東西,但也不是不行。只是不一定能有穩定的效果。”
“當然,對方是您的愛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得到。”
“……”
“現在的情況看來,也許可以把這種模拟因子轉化為雨。”
“雨?”
“是的,就是讓病人的意識空間裏開始下雨。就目前的觀察結果來看,病人似乎将自己的意識封鎖在一個類似北市的空間中,反複地做着同樣的事,比如工作。他的腦中世界裏只有很簡單的東西,幾乎沒有其他事物,包括……可能他的意識中也沒有您。”
“目前來看,這種活動沒有什麽變數,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外界幹預,病人就會在他的意識空間裏不停地重複執行。”
“我們需要轉機,将您的感情轉化成不會傷害到對方意識的東西,那麽雨是一種選擇。”
顧未雨的目光一直放在方興身上。漫長的時光過去,他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然後他堅定地擡起頭。
“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