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淚染衣襟不自知
淚染衣襟不自知
在五百精騎的虎視眈眈之下,襄川城大門終于在儀卿到來三日後,不情不願地打開。
襄川縣衙。
“蘭楚!你不是說淳王會攔住太子嗎?太子怎麽會這麽快知道消息派東宮詹事來救援?!”崔帕怒氣沖沖對山彩呼喝,飛濺出的唾沫噴了山彩一臉。
山彩嫌惡地用手絹擦擦臉,也不甘示弱:“慌什麽!或許是京城出了什麽變故,橫豎城裏已經有大量民衆患病,正好放他們出城去傳播瘟疫。”
“可是城裏只有十之三四染病,遠遠達不到咱們的預期,這些病人放出去還能引起大瘟疫嗎?”
烏森勸道:“崔帕長老,大巫逝世前,讓所有南疆遺民都聽從蘭楚大人的話,齊朝士兵就在城門外,我們不能自己人先起內讧。我想以喚娘蠱的功力,即使只有十之三四的人染病,也能發揮作用。”
崔帕冷哼一聲,仍然不贊同山彩打開城門:“這些人武備精良、兵強将勇,讓他們進城,咱們做事束手束腳的不方便。”
“崔帕,你不想想,這五百兵士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等他們都病重,還不是由我們擺布。先別争論,都随我去迎接陳詹事和徐将軍入城。”
崔帕不情不願地跟在山彩身後,醜陋的臉更加扭曲,一路小聲嘀嘀咕咕:“真不知道大巫怎麽會選她做祭司,一個漢人雜種罷了。”
烏森面有黑虎刺青,不宜出現在人前,只隐于暗處觀察。
五百騎兵護送明玄等郎中入城,他越看越覺得駭人:只見這群人戴白色面罩,手持精鋼長刀,胯下駿馬肥壯,連人帶馬都身披鐵甲,肅穆威嚴,一看就是血肉堆裏打熬出的煞星。
明玄儀卿等人都身穿白色長衫,也戴白色面罩,看着這群人的奇怪裝束,烏森突然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努力把這種感覺移出腦海——大巫留下的喚娘蠱所向無敵,沒有人,沒有人能夠破解。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吳小乙遙遙看見郎中裏一個高挑的身影眼熟,對夥伴說道:“咦,那姑娘好像虞大哥。”
“你瘋了,那是個女人,要是讓虞将軍知道你說他像女人,就等着被揍吧。”
小乙小聲嘟囔着:“我不就是說說嘛。”
徐典率五百兵士入城,立刻接手城門的守衛,山彩雖然心有不滿,也只能隐忍不發,悄聲喚來崔帕耳語幾句。
“将軍,我爹娘被送出城了,求求您讓我出城給他們收屍吧。”
“我苦命的女兒啊,你怎麽就染了疫病!”
“襄川不能待了,我們一家要出城,讓開!”
城門打開,被瘟疫籠罩的絕望恐懼似乎透出一絲天窗,百姓們紛紛圍上前,有親人患病被扔出城的,想要出城收斂遺體,也有人被瘟疫吓住,想要趕緊出城離開。
“不許出城!”
數百張黑壓壓的鐵胎弓齊齊擡高,雖然弓弦上并未搭箭,但也将亂作一團的百姓吓退。
早在入城之前,明玄、儀卿就與陳詹事、徐典将軍互通過情況,要求士兵必須戴好口罩,與城內百姓保持距離,更不能将百姓放出城。
“徐将軍,瘟疫傳播劇烈,所以萬萬不能将百姓放出城,一旦他們跑到其他城池,遭殃的人就會更多。你們入城後,只需守住城門,把朝廷送來的物資運進城,不可與百姓接觸,恐有病氣傳染。”
徐典來時被太子耳提面命,自然曉得輕重,面對哄亂沖陣的百姓,這位骁勇善戰的将軍毫不手軟,親自彎弓搭箭,射落五十步外山彩的烏紗帽,箭矢牢牢釘在地上。
“誰敢沖陣,猶如此帽!”
山彩沒想到自己的計謀被徐典這個大老粗識破,還拿自己的官帽立威,氣沖沖離去。
儀卿登上高臺,朗聲道:“諸位不必擔心城外的親人,早在三日前,我們就将城外還活着的病人搬進帳篷診脈抓藥,等他們痊愈,自然會回家與你們相見。”
明玄也指向身後的十幾車草藥:“鄉親們,回家後會有人上門為你們診脈抓藥,這些草藥都是不要錢的,快回去吧,不要出門了。”
聽說城外的親人有郎中照料,在城內的人還能夠吃上不要錢的草藥,圍聚在一起的百姓才離去。
幾人在城隍廟住下,地方不夠,只能兩人擠在一張床,儀卿自然被安排與虞琇一張床。虞琇的拒絕完全說不出口,只好咽下苦水,跟儀卿出去挨家挨戶派發口罩,測量體溫。
郎中們手裏都拿着戶籍冊和自制的表格,分別前往東南西北四處,發放口罩、診脈抓藥。
“孫掌櫃?”叩開又一戶柴門,儀卿竟然見到舊相識。
“羅小郎君,你,你是女子?”孫掌櫃較一個月前明顯老态,眼神渙散,差點沒認出換回女裝的羅儀卿。
“是啊,我去太清宮學醫,您家裏情況怎麽樣?有沒有人染上瘟疫?”
孫掌櫃老淚縱橫:“拙荊和女兒五娘都被送出城了,家裏就剩下我和幾個大些的兒女,羅姑娘,你在城外可曾見過她們嗎?”
儀卿和虞琇心裏一驚,都想起孫大嫂和她已經逝去的女兒孫五娘。
儀卿一向伶牙俐齒,此刻忽然變得喉嚨艱澀:“五娘沒了,我們怕病人的屍體傳播瘟疫,已經将她火葬。孫大嫂被安置在城外的帳篷裏,這些天已經能起身下床了。”
“能活一個就行,活一個就行。”孫掌櫃喃喃自語,佝偻的背影更加蒼老。
即使曾經見過無數生離死別的悲劇,儀卿心裏還是說不出的酸澀難受,好像被一團濕棉花堵住。
炎炎烈日把堂前桃樹曬枯了一半,原本為一家人提供蔭涼的桃葉兒打着卷,一顆顆還發青的小桃子落在地上,被螞蟻啃噬幹淨,留下粘膩的汁水。狂風席卷熱氣,把幹枯的樹葉吹下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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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虞琇鋪好的床上,儀卿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折騰累了,她逐漸往虞琇一側挪動,隔着被子窩在“她”懷裏。
“姐姐,我好累。”
羅儀卿不是沒見過生死的愣頭青,只是今天晚上,她忽然回想起剛進臨床經手的第一個死亡病人,也是個小女孩,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她親手給她拔管,撤下生命維持裝置,撰寫死亡病例。
她忍不住開始懷疑:系統不開放抗生素藥櫃,這個拯救世界的任務真的能完成嗎?
“總會有辦法的,我們都相信你。”
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虞琇的手指靈活地為她揉按風池穴和安眠穴,穴位傳來熟悉的酸脹感,儀卿很快沉沉睡去。
清晨,趁着儀卿睡熟,虞琇悄悄爬起來整理妝容,這些天他的胡粉不多了,偏偏夏日暑熱蒸騰,大汗淋漓,需要頻繁補妝。他的容貌雖然俊秀,但也需要脂粉掩蓋,才能更像女子。
淡覆水粉,遮蓋硬朗的顴骨,用清水化開石黛描眉,胭脂填塗朱唇,三千青絲光可鑒人,随便用木簪绾起,便已清麗絕倫。
模糊的銅鏡中倒映出清麗的容顏,羅儀卿悄悄行至虞琇身後,偷偷拿起胭脂,抹在虞琇臉上。
虞琇被身後人突如其來的“襲擊”吓到,“嗷”一嗓子反剪儀卿雙手。
“疼疼疼——哈哈哈!你的臉上!”
他拿起銅鏡,也覺得臉上亂塗抹的胭脂有趣,兩人互相扶住肩膀,笑作一團。
虞琇在儀卿的注視下擦去多餘的胭脂,重新對鏡理妝,看着鏡中儀卿被自己容貌吸引的眼神,他一時意動,調笑道:
“看得這麽入神,喜歡嗎?”
“當然喜歡。”
“喜歡就一直畫給你看。”
晨間短暫的輕松之後,兩人又投入新一天繁重的事務中。
雖說城內不再缺醫少藥,短暫地安撫了焦躁的民心,但太清宮小分隊在第一天就遇到了障礙。
縣衙外圍的空地上,停放着幾具用白布覆蓋的屍體,身穿麻布的家人哭號聲震天。
“我的老婆子欸!人死了也不得安寧啊,還要被人一把火燒了。我這把老骨頭怕也是這樣的下場,不如今天就随你去了吧!”
頭纏白布的女人也哭道:“當家的,我就是拼上這條命不要,也得讓你好好埋在咱家祖墳裏!”
幾個醫官和女冠束手無策,這些都是昨日死亡的病人屍體,他們要拉出城外火葬,卻遭到家人的阻攔。
任憑醫官和女冠們如何解釋病屍停放在家中會傳播疾病,他們就是不同意火葬。
圍觀的百姓看他們哭得凄慘,也指指點點:“好生安葬就是,何至于焚屍啊!”
人群中冒出一個突兀的聲音:“我們讓縣令大人評個理。”
這裏面自然少不了山彩的手筆,他經營襄川多年,花點銀子挑撥民意這事信手拈來。
山彩自稱抱病,躲在縣衙閉門不出,把儀卿等人架在火上烤,虞琇看出為首鬧事者的首尾,悄悄潛入人群中。
“把他們趕出襄川!”
“趕出襄川!”
聲潮如浪湧,把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官堵在縣衙門前,沈醫官抓住羅儀卿的衣袖,後悔道:“當初我就說過你焚屍解剖是逆天道而行,非惹得天怒人怨不可,現在快想想辦法吧!好歹糊弄過眼前這一劫。”
羅儀卿見到這個場面,便覺得頭大,此次不同于在城外,城外只有四個醫官們反對,今日卻是數百民衆的聲浪。
這就是為什麽明明涵虛子知道,羅儀卿的解剖方法才能正确闡明心髒的結構和功能,卻還是不讓她把解剖之法公之于衆。
無論是焚屍還是解剖,都是在挑戰頑固的道德禮法,世間能夠像涵虛子和明玄這樣開通的人不多,況且醫道本就地位低下,一旦儀卿做出挑戰世俗之舉,面對的就是群起而攻之。
“辦法,辦法。”
羅儀卿死死咬住下唇,望着越來越近的反對者,心裏也開始慌亂,甚至開始四處搜尋可以防身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