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國公之死(下)
國公之死(下)
鳳儀殿。
“陛下,臣已從鄧旻的江陰老家查出,他确實曾與張從武書信聯系,還曾經給了他一大筆錢,證據在此,請陛下禦覽。”
當朝皇帝雖然歪在病榻上,精神倒還好,看完虞琇的奏折後嘆道:
“小琇啊,你沒跟我說實話,鄧旻已經致仕歸鄉,他與靳端又無仇怨,為什麽要買兇殺人?背後必定還有指使者。”
虞琇頭低得更深:“回陛下,皇城司的職責,在于監察百官的過失言行,百官之上,諸位皇子,則非皇城司所能及。”
“朕知道你說的是誰,鄧旻之女是朕給淳王挑選的正妻。看來朕還沒死,江南士紳就等不及了,靳端不過奉命查處他們做海上走私的買賣,就慘遭當場刺殺。鄧旻,和他背後的江南士紳,是認定朕會立淳王做太子嗎?哼!”
皇帝到底還是皇帝,即使衰老,即使病弱,但幾十年的積威仍在,發起怒來,便可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虞琇聽了這話,心思流轉,看來淳王已經觸動皇帝的逆鱗。
“陛下,淳王買兇刺殺大臣,且勾結異族,使得襄川瘟疫,陛下可要公布此事,處置淳王?”
卧榻之上的老龍流露出哀傷和疲倦,掩面無奈道:“他好歹也是朕的兒子,少不得為他遮掩醜事。此事查到鄧旻,就此打住,處置一批江南士紳就罷了。”
首惡不除,穆國公靳端的死亡就這樣潦草收場,虞琇也不知該說什麽,皇帝老了,憐惜幼子乃是人之常情。
“陛下,臣冒死谏言:韓貴妃與淳王犯下此等大錯,陛下還留在韓貴妃的鳳儀殿不理朝政、不見太子,是否不妥?陛下龍體有損,恰好廣平大長公主回京,她醫術高明,不如請她診治?”
“朕知道你怕,怕朕被韓貴妃害了,江山盡數交給淳王。”皇帝嘴角微勾,“朕的身體是有疾病,但還沒到外界揣測的地步。”
皇帝的話模棱兩可,但虞琇心中豁然清明:這是皇帝和太子的一場雙簧,只怕皇帝是故意裝病,好勾出懷有異心的官員。而一心認為皇帝屬意于自己的淳王,也不過是老皇帝直鈎下的一條魚而已。
虞琇趕往六部傳旨,迎頭撞見一個眼熟的身影,他急忙想躲藏,奈何宮道筆直,竟是避無可避。
簡素的宮車并無琳琅珠玉,青黑色的車簾後,赫然是道號涵虛子的廣平大長公主。
涵虛子遠遠地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身穿朱紅錦衣,秀色奪人,便問身邊的宮女:“那是誰?”
小宮女看見虞琇那張俊臉,反吓得瑟瑟發抖,眸中閃爍着驚恐,低頭悄聲道:“那,那是皇城司的首座虞琇大人。”
“別怕,你是我身邊的宮女,他奈何不了你。”
“據說他殺人如麻,撥皮抽筋,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員沒人不畏懼。我也是聽姐妹們說,虞大人平日裏就愛拿油炸人骨頭下酒,吃酒時必要殺兩三個犯人作陪才盡興。”
宮車停在虞琇面前,她似笑非笑:“虞郎且住。”
當日在太清宮,她就一眼識出“喬秀”的男子身份,但因他對儀卿并無惡意,所以才閉口不言。
誰曾想,回到京城再次見到“喬秀”,他的真實身份竟然是皇城司首座!
身為大長公主,涵虛子知道,虞琇這等酷吏看似威風凜凜、炙手可熱,肆意拷打捉拿官員,實則不過是統治者手裏的一把快刀,一旦失去皇帝的寵信,在官場上半點根基也無,曾經得罪過的官員就會群起而誅之。
虞琇深施一禮,面上看不出絲毫尴尬的神色。
“喬者,假也。虞郎扮作女子身份,用假姓名欺騙我的徒弟,究竟是何居心?”
涵虛子雖然不相信宮女所說的虞琇吃人肉的傳言,但他二十四歲就身居高位,除了家世顯赫外,必然也城府頗深。這樣一個枭心鶴貌的人,留在單純的儀卿身邊,對她絕無好處。
“大長公主見諒,女子假身份不過是為了便宜行事,待日後見到儀卿,我自會向她說明。”
怎麽這麽倒黴,偏偏碰上她老人家?虞琇心裏慌亂,生怕涵虛子會告訴儀卿自己的真實身份,偏偏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虞郎,你對儀卿的情意,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被涵虛子猜中心事,沉默不語。
涵虛子嘆道:“你身在樊籠,整日汲汲營營,儀卿卻天性自由散漫,兩人難道會有好結果嗎?不如長長久久地離開她,早點斷了你的念想。”
碌碌宮車遠走,虞琇卻還愣在原地出神,他怎麽不明白涵虛子說的道理。
儀卿選擇逃婚,說明她寧可去太清宮吃山蔬野蕈,也不願嫁到虞家安享富貴尊榮。
更何況,她還不知自己的男子身份,兩人一直姐妹相稱,恐怕在儀卿眼裏,虞琇不過是衆多好姐妹中的一個,并無什麽特殊之處。
強忍心底的酸澀,他暫時不去想涵虛子的反對,趕往吏部和刑部下旨。
皇帝久病未愈,朝堂人心浮動,誰都想趁大位未定時博一個從龍之功。這些日子,皇帝對淳王和韓貴妃明晃晃的寵愛,大家都看得清楚,淳王想在幾個實權位置安插人手,皇帝也願意聽從。
有一些還在搖擺的世家大族,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禿鹫野狗,迅速倒向淳王。
而現在,皇帝的一張聖旨來得猝不及防,驚雷炸響,老油條們瞬間感覺到一絲詭異。
“上谕:原翰林學士、正議大夫鄧旻勾結海盜,私心懷忿,買兇刺殺穆國公靳端,敕令皇城司即刻查辦。江南士族凡有依從者,俱皆革除官職,抄家流放。凡親王以下者,無論大小文武官員,皆可提審。”
溽熱的夏日,吏部和刑部瞬間,峨冠博帶、衣冠楚楚的大人們顧不上在後花園乘涼,紛紛坐上馬車,到處打聽上谕的內情。
淳王府後花園瑞香亭,此處四面臨水,正宜密談。
“陶先生,鄧旻被父皇處置,就連江南鄧氏、沈氏、顧氏、朱氏這幾個支持我的當地大族也被問罪,父皇是不是發現我們的行動了?”
淳王李珏風流恣意的臉上第一次泛起愁容,斜倚在臨水的欄杆上,煩惱如池塘上翠綠的荷葉,擠擠挨挨、無邊無沿。
“殿下,陛下是否知道咱們的謀劃并不重要,陛下一道上谕,原本依附于我們的世家大族都有松動之意。
這些人本就是牆頭草,您若是不能力挽狂瀾,恐怕他們很快就會投入太子門下,這對咱們可是大大不利。
所以我們的行動一定要快,喚娘蠱已經備好,趁太子和虞琇來不及防備,屬下這就派人投放到西山大營和東宮。等到西山軍營的大部分兵士染病,太子因瘟疫去世,貴妃把持內宮殺了陛下,皇帝之位非您莫屬!”
陶殷嘴角肌肉微微抽動,平平無奇的小眼睛盛滿蓬勃的野心,眼角掠過一絲癫狂:
當年他參加科舉屢次不中,還被誣陷舞弊,不僅師長同學瞧不起,就連父母兄弟也引以為恥,将他趕出家門。
原本前途光明的科舉神童一下子衣食無着,夜晚睡在破廟,白天跟野狗搶食,陶殷本想要一根汗巾子吊死,挂在房梁上瀕臨窒息時卻只有活下去這一個念頭。
破廟老舊的房梁支撐不住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轟然倒塌時陶殷忽然想明白,他要出人頭地,将曾經瞧不起他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他殺掉一個進京趕考、投宿破廟的書生,搶了他的銀子盤纏,來到淳王身邊做謀士。
淳王猶疑:“真的要殺了父皇和大哥?”
“無毒不丈夫,歷朝帝王誰手上不沾血?秦皇殺趙姬二子,漢武殺衛太子,唐明皇一日殺三子,殿下是要成一番大事業的人,此時萬萬不能心慈手軟!
殿下若是輸了,陛下和太子難道會放過您嗎?當年的康王謀反被貶就是例證,到時候您和韓貴妃娘娘都要引頸受戮。
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先下手為強啊!”
陶殷不顧一切的狠勁感染了淳王,他痛下決心,重重點了點頭。
兩人商議之際,一個突兀的女聲傳來。
“殿下,求您救救妾身的父親,他好歹也是您的岳父啊!”
王妃鄧葵得知父親被皇城司處置,伏在淳王身邊哭哭啼啼。
“聽說虞琇那厮最喜油炸人骨頭下酒,還酷愛從犯人身上割下皮肉生吃,可憐妾身的父親一把年紀,還要葬身于小兒之口,嗚嗚嗚……”
“別瞎聽外面的謠言,你把虞琇當什麽人了?”淳王皺眉,一臉不耐煩,“我雖然不喜他行事跋扈,但虞家二郎好歹出身士族,錦繡堆裏長大,金齑玉脍尚且吃不完,怎麽會幹出這等茹毛飲血的事情?”
王妃仍是掩面垂淚,啼泣道:“就算他不吃人肉,可是進了皇城司,誰不脫層皮?
好歹把父親從皇城司撈出來,哪怕送到刑部受審也好。妾身的父親可是為了殿下的大計才買兇刺殺——”
“閉嘴!”
李珏一腳踹在鄧葵左肋,俊美的臉上滿是狠戾之色,鄧葵面色慘白捂住肚子,吓得不敢再多說。
“你那不中用的父親,做事不幹不淨,連買兇殺人都留下把柄,還有什麽資格讓我救他?不過——”
淳王俯身,捏着王妃的下巴,嘴角泛起一抹笑意:“等本王登基,會把他從皇城司撈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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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守衛森嚴,淳王一時半會兒安插不進去,只好先從西山大營入手。
“老錢,我從鄉下搞到一批便宜豬肉,一頭二百多斤的好肥豬,只要六兩銀子。”
西山大營的軍需官老錢,此刻面戴白色口罩,皺眉拿鐵簽翻看幾十頭便宜豬肉。
“原先都是送活豬,今日怎麽送來了死豬?且尋常一頭二百斤的豬,怎麽也要十兩銀,你這豬是不是有什麽古怪?”
“嘿嘿。”經常往西山大營送活豬的肉販子,往老錢兜裏悄摸摸塞了幾個沉甸甸的銀錠。
“送活豬還要一路照顧吃喝拉撒,宰好的豬更方便些。”
老錢喜歡錢,但想到太子前幾日親自發出的軍令,幾個違反軍令的軍官都被撤職查辦,萬分不舍地将銀錠還給肉販子。
“可不敢收,南邊襄川正鬧瘟疫,太子親自下令,西山大營嚴防死守,軍中的肉食都要确認無病後,當日現宰殺,你這肉顏色發暗,肥膘發黃,一看就不新鮮。”
肉販子沒辦法,嘀嘀咕咕推車離去。
與此同時,鎮守西山大營的虞琇也發現軍營中的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