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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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沖雲得知大兒子被人劫殺在回家路上的消息時,夜還未半。

他不可置信,瘋了一樣的闖出寝屋,一眼便看見房門前地上,一塊白布蓋着什麽。他血紅着一雙眼,顫抖着手将那布緩緩掀開,卻只看了一眼,就發出悲痛至極的哭嚎:“我的兒!”

不多時,冼家其他人也都來了,院子裏霎時哭聲不止,冼鴻來的妻子更是在看了一眼屍體後瞬間暈了過去。

冼沖雲的夫人則是跪在他身邊,哀哭着:“夫君……快去找啊,兩個孩子他們不能都這樣啊……”

這一刻冼沖雲看着地上的無頭屍體,憤怒的拳頭都要握碎,他就這麽兩個兒子,全都沒了……還連全屍都不能……

冼夫人哭着哭着,發現兒子的袖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她便拿出來,是一封信。

冼沖雲見此,立即将信件奪過來,打開看完後,狠狠的咬着牙,閉上了雙眼。

裴修!

“信上說什麽啊!”

冼夫人等不及,奪了信過來看,在看完的那一個瞬間,手不停的顫抖着,眼睛含淚的看着一旁跪着的幾個孫子孫女……

裴修在信上寫着,要冼沖雲寅時之前,孤身一人去往西荒山,做個了結,否則他會向冼家尋仇,直到冼家再無一個男丁。

冼沖雲想不到,不過是同以前一樣,從那些卑微草民手裏拿一樣東西而已,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

四方樓沒能找到裴修,并殺了裴修,他卻在短短時日內又失去了一個兒子。他就這麽兩個兒子。

一個家破人亡的商戶之子,能做到此種地步,身後絕對有依仗。

他不能賭了,也等不了了……

他看着面前哭成一團的孫子孫女,緩緩的從地上起來,轉過身準備去做個了結。

冼夫人哭成淚人,擡手拽了拽他的衣衫,冼沖雲腳步停留片刻,嘆了一聲:“照顧好孩子們,此事,今夜便是最後的了結。”

“若天明前,我回不來,回頭就把我和兒子們葬在一起。”

院中燈火通明,冼沖雲提着劍一步步走出門,躍馬疾馳而去。

-

夜幕下的西荒山,有些莫名的寂寥。

山腳下,一柄火把正燃燒着,金靈将裴修腰間的傷随意包紮了一下後,便在火把旁坐下了。

裴修理好衣衫,也在她身旁坐下。

金靈轉眸看他,一身的黑衣,那張俊極的臉,看起來也比平日裏顯得多了幾分冷酷。

相比起來,她還是喜歡他穿素色的衣衫,特別是穿白衫,是最好看。

察覺到金靈的目光,裴修看向她,深邃的眼眸略帶疑惑:“姐姐想說什麽?”

金靈微微挑眉:“我猜他會來。”

裴修聞言一笑,有些微疲憊之感,身子向後靠在了樹上,點了點頭:“他會來的。”

怎麽說也是在江州北盤踞了許久的一門之主,總不至于是個縮頭烏龜。

火光明滅,搖曳着四周光影明暗。

兩人靜靜的等着,不知等了多久,才聽見遠處馬蹄越來越近的聲音。

裴修緩緩的起身,望着前方黑暗處,手中提着的長劍,帶着幹涸的血。他看着冼沖雲勒馬停下,提着劍下來一步步的走上前,他寂靜許久的眸子裏,漸漸騰起洶湧的恨意。

冼沖雲站在裴修十步遠處,沉着面色,問:“我兩個兒子的頭呢?”

裴修冰冷一笑,滿是嘲意:“扔了。”

冼沖雲憤恨的咬牙,目光自裴修身上掃過,繼而落在金靈面上片刻,濃眉警惕的蹙起,片刻後,再次看向裴修:“你想怎麽了結。”

裴修看着他,像是看着世間最肮髒的東西,眼底是止不住的恨和惡心,“很簡單,只要你自覺此地,便算了結。”

冼沖雲卻冷聲一哼,“想讓我自絕此地,口氣倒是不小,那就讓我來瞧瞧,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言罷,雙方俱是出劍,劍招相對間發出清脆的聲音,金靈便是此刻,拔劍沖躍而來。

瞬息之間,劍聲激烈纏鬥,冼沖雲本事不低,出劍強勁狠辣,裴修劍力不敵,幾招之下便被逼退,金靈便是此時替他而上,一劍橫挑如閃電般沖着冼沖雲喉間而去!

好快的劍!

冼沖雲雙眸一震,迅速反擊,一時之間劍聲快的幾乎聽不清,他看着眼前的金靈,咬着牙再也分不出半分心神去留意裴修的動靜。

可即便如此,幾十招後,他仍是被一劍挑破了胸口!

而就是此時,又一劍,冰涼絕厲的自後穿透了他的心口!

冼沖雲渾身一震,低頭看着心口處沾血的寒劍,握劍的手狠狠顫抖了兩下後,再也無力握緊。長劍落地的那一刻,他雙腿顫抖着,緩緩的跌跪在了地上。

身後,裴修暗着一雙眸,用力的将劍抽出,下一刻,擡手又是一劍,捅穿了冼沖雲的腰腹!

冼沖雲痛苦的倒在地上,眼睛像是染了血一樣,怒瞪着他,含血道:“此事……了了……”

那一刻,裴修想起往日,和家人相處的一幕幕,和最後被燒焦的屍骨,眼底泛起濕意的同時,擡手揮出最後一劍,徹底了結了冼沖雲的性命。

-

混黑的夜色,被從雲中鑽出的月,破開了一片光。

兩人在深夜回到客棧,房間裏,肉肉喵了幾聲,又在角落裏趴着睡了。

金靈要了水,在屏風後沐浴,泡了許久再出來,就見裴修已經蜷縮在軟塌上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少年,她想起他一劍了結冼沖雲後,望着她時,那雙通紅的帶淚的眼裏,悲哀徹骨的痛。

便是手刃了仇人,他的至親,終究是回不來……

金靈體會不到他的感覺,對于她來說,這不過是她人生路上,偶遇的一個故事,她略有參與而已。所以當那一刻,他痛徹心扉的抱着她,眼淚不止的落在她頸間時,她也只能淡然蒼白的安慰他一句:“結束了,你的親人可以安息了。”

至此,她需要幫他做的事,也都做完了。

以後,他們之間就只剩下一樁,再純粹不過的交易了。

她放輕腳步,拿過一張毯子,輕輕的蓋在他身上後,轉身去了床上,靜靜的睡了。

再次醒來,窗外暖陽高照,肉肉似乎餓了,在一旁時不時的叫兩聲。

金靈有些懶散的睜開眼,往榻上瞥去,他不在。

她又躺了一會兒,實在是受不了肉肉的叫聲,這才起身随意收拾了一下衣裳,先去叫小二送了吃的來,堵住了肉肉的嘴。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裴修回來了,提着不少東西,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壇酒。

金靈看着,正想問他買酒做什麽,是不是想大醉一場,就見他雙眼仍紅紅的,對她輕輕一笑:“姐姐,今日我要去為父母兄嫂修墳冢,你看你是要在客棧休息,還是同我一起去?”

金靈聞言皺眉,“你親人的墳冢,還沒修麽?”

自到江州北,裴修便将當初裴家所遭那場禍事,同她細說了。原是裴家酒在江州北名聲不錯,賣的也好,冼沖雲不知何時惦記上他家的酒坊,曾言想買下酒坊以及酒方,裴家父母自是不肯。

三番之後,冼沖雲惱羞成怒,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裴家徹底毀了。

若不是裴修當日不在,後來收斂屍骨時心中懷疑,行事謹慎,暗中找了仵作驗屍,得知家人是先死于劍傷,而非直接死于火中,怕是此刻冼沖雲也仍在好好活着當着他的門主。

他搖搖頭,“那時得知真相,滿腦子都是如何報仇,想着屆時拿着冼沖雲的人頭去祭奠我家人,再修墳冢,好讓他們安心瞑目。”

“但昨夜,殺了冼沖雲之後,我又想,他如此肮髒之人,怎配玷污我父母親人埋骨之地?”

金靈笑笑,“他的确不配。”

言罷,看着一旁吃飽喝醉玩爪子的肉肉,她想了下道:“左右無事,我去幫你吧。”

他聞言一笑,昨夜流淚時眼底蓄滿的悲傷,已淡然許多:“謝謝姐姐。”

-

日光熱烈,一處僻靜的林間,裴修穿着一身白衫,正在給親人修墳冢,金靈在一旁幫他挖土,看着他一點點的将墳頭修起來,最後擱上幾塊石頭。

林間微風,卻不解初夏的燥熱,金靈甩了外衫在樹枝上,挖完最後一點土後,累呼呼的直接癱在土坑裏。

一旁裴修見此,放下手中的動作,拿過水囊遞給她後,細心的拉着袖子給她擦汗,邊道歉:“對不起姐姐,又讓你受累了。”

金靈本來是懶得動手的,可是看着他一個人又得挖土又得添墳,還是四個,想着不幫他估計得弄到天黑,便還是動了手。

但挖土再怎麽也比幫他殺人要輕松些,聞言咽下一口水,只同他道:“這一樁再記下。”

只這一句,裴修本來很是愧疚的,卻一下被逗笑,無奈道:“知道了,一定不會忘的。”

金靈在土坑裏又癱了半個多時辰後,裴修那邊四個墳頭才修好,他又開始準備祭奠的東西。一樣樣的擺好,酒開缸,最後将紙錢點上。

随風而去的煙霧中,金靈聽見他對家人低聲的說着話,那溫柔的聲音,虔誠的吿念,讓人心裏禁不住的生出平靜溫暖。

這一瞬,她眯眼看着天上翻滾的浮雲,想人生苦短,自由艱難,若将來日日,都能如今日般閑看雲花,那該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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