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晴

2018-晴

2018年,6月26日,8:02am,北川,晴。

南存的身體一直很好,沒怎麽進過醫院。

上一次聞到這樣濃郁的來蘇水味道,是在四年前。

那一次,外婆被一塊薄薄的白布蓋了起來,從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裏。

所以南存讨厭醫院,也讨厭醫院的氣味。

他想,如果人能不生病就好了。

如果所有重要的人都能長命百歲,就好了。

程裕前一天還在外省。

程宥年高考分數不錯,所以他回了趟老家,擺了頓酒席慶祝,算是感謝親人們多年來的照顧和幫襯。

接到消息後,他第一時間就趕了回來。

坐在醫生辦公室的時候,那個男人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膠質瘤複發……”

“情況不是很樂觀……”

“現在不建議手術了,可以試試保守治療觀察一段時間,之後再看……”

膠質瘤,俗稱腦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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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存坐在醫生辦公室門口,已經把相關詞條刷了個幹淨。

所以說,命運就是這樣不公平。

熱愛生活的人總是被生死涼薄對待。

麻木不仁的人剛抓住一點點鮮活的念想,就要被人用力掰開手指,搶走手心裏那唯一一點珍視的東西。

以前是,現在也是。

“哎呀,阿存,你開心點嘛,怎麽就又不高興了。”

程宥年穿着病號服,鼻子上戴着輸氧管,各種檢查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不少,但他竟也還笑得出來。

見南存一直低着頭板着臉,哄也哄不好,程宥年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只玻璃罐。

“送你,畢業禮物。”

聞言,南存稍稍擡起眼。

程宥年遞來的是只透明玻璃罐,裏面裝着滿滿一罐彩色紙鶴。

“笑一笑,別不開心。”

南存擡手接過。

玻璃罐上還帶着程宥年的溫度。

“笑不出來。”

“那可不行,你還得陪我出院呢。出院這麽好的事情,你要還板着臉,那我可不樂意。”

南存沒聽懂程宥年的話。

他詫異地擡起頭。

程宥年在醫院裏才住了三四天,怎麽……

“我不打算治了,阿存。”

“不行。”南存其實是沒有資格和立場說這句話的。

但無論多不合适,他也還是要說:

“要治。”

“治不好了,也沒錢治了。就算費勁把我的腦袋打開再治好我一次,以後也還是很容易複發,情況只會一次比一次更壞。”

程宥年笑意微斂,語氣比以往都要認真。

他沒有一個字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和南存商量。

“上一次治療已經欠下好多債了,這樣把命拖着,也沒什麽意義。等徹底治不好的那天,我死了,錢就得我爸一個人去還。他年紀也不小了,我不能繼續拖累他。”

“其實早晚都會有這麽一天的,就是有一點點遺憾,沒機會上大學了。”

“化療很難受的,還會掉頭發,反正時間不長了,我比較臭美,我想走得體面一點。”

“其實我本來還想把有用的器官捐一捐來着,但醫生說我這種病不建議捐贈,那就沒辦法了,只好乖乖去睡我的墳包包。”

“離別是很正常的事啊,阿存。沒有人會永遠陪着某個人,大家都得學會分別。我的旅程要結束了,但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以後,你會遇上其他同行人的。”

“習慣告別其實不算難,阿存,我們還有時間。”

“我一時半會兒也還死不了,這個暑假,你陪我過,怎麽樣?我們到處轉一轉玩一玩看一看,電影要結束了,我的好朋友,你總得給我留戀美好些的回憶吧?”

“別哭喪着臉了,笑一笑,阿存。”

“別哭,阿存。”

“我們慢慢來。”

離別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人生在世,每一秒都在離別。

和風離別,和流逝的時間離別,和擦肩而過、說不定此生不會再見的陌生人離別。

而人要做的,就是花費漫長的時間,一點點學會接受。

學會體面地、從容地、向每個離開的人告別。

程裕幫程宥年辦了出院。

南存答應他,要陪他好好過完這個暑假。

兩個人身上沒什麽錢,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所以,這和以往每個普通的假期并沒有什麽區別。

待在小公園裏買五毛錢兩根的棒冰一人一根吃到下午。

在夕陽西下時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散步。

坐很久公交車,晃悠悠到市中心的廣場,像小孩一樣在噴泉裏跑來跑去,玩得滿身濕漉漉。

他們去的最遠的地方是海邊。

那片海在市郊,去的人不多,但風景不錯。

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擡頭找不到一片雲。

南存坐在沙灘上,感受着迎面而來的海風,微微眯起了眼睛。

程宥年在沙灘上堆城堡,工具是問小朋友借來的塑料鏟子,一個人玩得很開心。

堆好了,再興沖沖地跟南存介紹哪裏是哪裏。

程宥年的城堡有很多房間,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用處。

父母住的、自己住的、放游戲的、放籃球的。

還有留給南存的。

“我也有房間啊?”

南存擡眸看向程宥年。

“當然了。”程宥年揚唇笑了,對上南存視線的時候,卻不知怎的,微微一怔。

不過很快便回神,将視線移去了另一個方向。

南存順着他目光看過去,在不遠處的礁石上看見了一個套着游泳圈的小男孩。

“小朋友!不要在那玩,很危險!馬上要漲潮了,快下來!”

提醒完,程宥年把手裏的塑料鏟還給了旁邊的小孩,自己拍拍褲子站起身來:

“走吧,聽說附近有個小吃街,到飯點了,咱們去看看?今天所有花銷都有程老板買單,你敞開了點。”

“這麽闊氣?”

南存輕輕抿了抿唇角,最後看了眼程宥年堆的城堡,正想和他一起離開,卻聽不遠處有女人焦急的呼喊。

“球球,球球!哎您好,請問您看見我兒子了嗎?”

南存愣了一下,似有所感般,往礁石的方向看了一眼。

剛才還在石頭上玩耍的小男孩沒了蹤影,只有海面上飄着一個花花綠綠的游泳圈。

“有小孩在海裏!!”

又有人尖叫。

南存看見了,海面裏有雙小手在努力撲騰。

程宥年也看見了。

于是,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立馬朝那個方向奔去。

他趕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脫了上衣沖進海裏。

一片混亂。

南存跟過去,看見程宥年撈着游泳圈游向那個小孩。

沙灘上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小孩子。

這邊的亂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在往近靠。

可是來不及。

漲潮了,海浪的力道好大,人的掙紮顯得那樣微弱。

南存不算很擅長游泳,但他還是趕在其他人之前,第一個靠近了程宥年。

程宥年已經把游泳圈套在了小孩身上,他把游泳圈推向南存:

“來,阿存。”

入海幫忙的人也游近了,這該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意外。

可是浪好大,水好涼。

南存感覺到程宥年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聲音很輕,但南存聽清了。

“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那一瞬間,劇烈的不安感襲來,南存想轉頭去看程宥年,想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可迎面而來的,是足以将人淹沒的海浪。

耳邊的聲音很多、很雜。

好像很清晰,又好像被海水分隔去千裏之外。

南存抓着游泳圈,護着裏面的小孩,艱難地浮出海面。

可目之所及已經沒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程宥年……”

更多人靠近,七手八腳地接過孩子,又伸手來拉南存。

南存卻用力甩開了那人的手。

“程宥年!!!”

大海好冷,好大,好深。

原來人類的力量那麽微弱,個人的悲歡,也那樣不值一提。

南存找不見程宥年了。

明明剛才就在身邊,明明前一秒還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可是為什麽,就那樣輕易地走散了。

海浪拍打着身體,人好像落在水中的一片枯葉,不斷地浮沉、搖晃。

一股巨力襲來,南存不受控制地撞在了礁石之上。

恍惚中,他向某個方向伸出了手。

有人靠近,緊緊握住了他。

我還沒有準備好,程宥年。

所以你不能走。

說好慢慢來的,我們明明還沒有到告別的那一天。

暑假沒有結束,我還有話沒有說完。

可是怎麽辦啊。

程宥年。

我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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