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菩薩廟會(二十三)

第56章 菩薩廟會(二十三)

◎他真的盡力了◎

“別亂說話。”

白落楓抓住他的手腕, 把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拿了下來,握在手裏說,“還能看的, 別亂說話。”

肅郁感覺到他拉着自己的手在發抖。

肅郁笑出了聲:“你在害怕嗎?”

白落楓搖搖頭, 他擡起的眼睛裏卻有淚光。

他癟着嘴,雙眉倔強地皺成一團, 似乎在強忍着什麽。

肅郁臉上笑意漸失。

他摸了摸白落楓的臉,聲音輕了下來,更顯嘶啞:“別害怕。”

“沒有怕。”白落楓說, “我不會怕, 你放心。”

肅郁拉他進懷裏, 抱住了他。

白落楓回抱着他,扣着他的肩膀。

肅郁瘦了很多,他在這裏的身形幾乎是枯瘦,如同受過極大折磨。

白落楓說:“你又要死了嗎?”

肅郁一時沉默。

“你又要死了。”白落楓說,“如果要燒死那個和尚, 這個村子就會消失。到那時候, 你也會跟着一起走。”

他平靜地說着這些話,如同他對此沒有任何情緒。

肅郁沒有回答。沉默很久, 他點了點頭。

“對不起。”肅郁說。

白落楓笑出了聲:“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是我對不起你。”

“我……怕你難過。”

“不要難過,阿楓。要救我的話,你就要看我無數次的死。我知道這很難,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白落楓也說,“沒關系, 我受得住, 生了十七年大病的心髒很頑強的。”

肅郁低了低眼簾。似乎有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 他皺了皺眉,呼吸粗重了起來。

白落楓帶着渺小的希冀,試探着問:“如果……如果有一天,劇情不需要你死了的話,你可以……跟着我走嗎?”

“不能吧。”肅郁說,“我沒有生命了,阿楓。代碼只在游戲裏運行,離了游戲,我只會是屍體。”

白落楓說:“好吧。”

肅郁說:“對不起。”

“都說了不要對不起,你不欠我。你在這裏很久了,總該輪到我為你做事情了。不怕,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出去的,我是為了你來的。”

“我說你的傷。”肅郁說,“對不起,阿楓。”

白落楓才想起來,自己肩膀上還有他砍的一道傷。

“沒有對不起。”白落楓說,“是我故意的,我想看看你會什麽反應。我自找的,你不要自責。”

肅郁張了張嘴,白落楓聽到了他的氣音。

肅郁還有話要說,可身後傳來大喊:“老王!你跟他說什麽呢!”

“有什麽話是不能讓我們聽的?”

“你是想幫這些死觀光客殺了住持嗎!?”

白落楓聽到了身後傳過來的腳步聲,似乎有誰沖上前來了。

肅郁大嘆一聲,不得不起身,松開了白落楓,回過頭。

一群村人沖進了寺廟中理論,嚷嚷着讓主播們松開老和尚。

王嫂沖了上來,她狠狠一推肅郁,罵道:“白眼狼!你要害死我們所有人嗎!?”

“總比一直幫你們殺人來得好。”

“你說什麽!?”

肅郁沒有再說。他好像知道将要發生什麽,向王嫂露出一個釋然又無可奈何的苦笑。

村頭老李沖進寺廟裏,朝張孟屹嚷嚷:“還不趕緊松手!小心遭天譴啊!”

張孟屹朝他一笑。

他松開手,燃燒着鬼火的蠟燭落到把老和尚身上的衣服上。

轟隆一聲,燃起數丈火光!

老和尚的慘叫撕心裂肺,在火光之中肉眼可見地變成了灰。

村人們立即發出比老和尚更凄慘的慘叫聲。

“快救和尚!!”

不知是誰喊,于是一群人沖進火中,想把和尚救出來。

“啊啊啊啊!!”

為首的人身上立刻燒起了火。他的身上迅速起火,兩手如同被燒起來的紙一樣迅速起燃,碎骨碎肉噼裏啪啦地從胳膊裏掉出來。

衆人震驚,連忙退後,那人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幾秒就燒成了灰,留下一地的碎骨碎肉和一雙眼球。

接着,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許多人都和這人一樣,渾身燒成灰兒,掉下來大片的碎骨碎肉。

“他們都是紙人。”阮千說,“紙人就是這樣的構造的。外面是一層紙皮,裏面是他們的肉泥。”

其餘人不知如何搭話。

眼前已經有人死了,村民們卻如同撲火的飛蛾,紛紛沖進火中,拉着老和尚想把他拉出來。

“不能死!”

混亂之中,不知誰喊,“你死了,我們都得死!!”

“我還沒活夠!”

“我要超生!我不能超生的!!!”

村民們雙眼充血,聲嘶力竭,一雙一雙手伸進火中,場面荒謬又癫狂。

玩家們被擠出人群,老和尚在火裏的慘叫也漸漸消竭。

村民們置若罔聞,依然大叫着撲向火。

施遠嘟囔着:“他們瘋了吧……”

沒人回答他。火勢越燒越大,寺廟的泥地上都燒起了火。身後突然傳來柱子的斷裂聲,粱月時連忙拉了一把施遠,又招呼着其他人趕緊走。

衆人從那裏跑開,石柱子被鬼火生生燒斷,咚地一聲,将外圍還在往火裏撲的幾個村人硬生生拍進了火中。

大家慌忙從寺廟裏跑了出去。

張孟屹最後一個出來,他站在木頭門檻上,将跑出來的人頭數了一遍,“操”了一聲,一頭沖回廟裏的火海裏,大叫:“白落楓!!”

“你要走了。”

肅郁說。

他松開白落楓的手,又補充道:“我也要走了。”

鬼火帶起的風是陰冷的,他們的頭發被吹得飄飄。

他們相視着,誰都沒有動,身旁是飛蛾撲火的慘叫聲。

“阿楓,”肅郁最後說,“如果有一天,他放你走,但是願望會取消作廢的話,不要想,直接走吧。我不會怪你,你好好活着就好。”

“我不要。”白落楓說,“你不怪我,我會恨我自己的。”

他的神色昏暗,這個可能性看起來已經讓他開始恨自己了。

肅郁啞口無言,他只得幹笑兩聲,無奈地說好吧。

房梁倒了,整座寺廟震了兩下。

吱呀呀的倒塌聲中,白落楓倔強地站在那兒看着他。他緊緊盯着肅郁的臉,平靜的臉上眼睛紅了,眼淚淌了下來,似乎想把肅郁烙進眼睛裏一樣。

肅郁伸出手推了他一把,把他往外面推。

白落楓跟着他的力度往外走了一些,又停了下來。

他回頭,肅郁對他說:“你先走,不想讓你看着我死。”

白落楓一時啞聲。

他點點頭,說了句好,沒有多做停留,擡腿走了。

張孟屹找到了他。他松了口氣,正要迎上來接白落楓出去,就看見肅郁站在後面看着他們。

白落楓用袖子抹了兩下眼睛,狼狽地邊收拾自己邊往外走來。

張孟屹看到肅郁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但他最終沒有說出口。

白落楓已經回頭了,此時再說話,只會讓他再逗留下來。

火已燒起,越留越危險。

肅郁看見了張孟屹,便遞給了他一個眼神。

那是個很難說清的眼神。鬼火的海漫過來了,照亮了那雙眼睛裏的孤寥與擔憂,警告和托付。

許多許多話都在那雙眼睛裏了。

肅郁舍不得,但他出不來,所以他要張孟屹照顧好白落楓。

盡管不認識,沒說過話,但他相信張孟屹。

張孟屹朝他堅定地點點頭。

張孟屹拉過白落楓,兩人出了寺廟,沒有再回頭。

張孟屹扶着白落楓走了出去。肅郁望着他們并肩而行的背影,望着白落楓肩上的傷,沉默無言。

火燒上了他的身,燒上了旁邊的柱子。

柱子轟然倒塌,砸在了他的後腦上。

出了寺廟,有幾個人忙圍上來,關心白落楓。

沒說幾句,寺廟的火就大了。大火熊熊地燒遍寺廟全身,屋頂的房梁傳來斷裂聲,沒一會兒就倒了下來。

裏頭有燒着的木頭崩了出來。

阮千說:“別在這兒說話了,危險!快撤!”

衆人忙往村路上跑。

剛跑到路上,身後一聲巨響。衆人回頭一看,寺廟已經全倒了。一片火海之中,只剩一片黑色的廢墟燒着。

玩家們望着廢墟,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和失落之感萦繞心頭。

蘇茶問:“結束……了嗎?”

的确有些過分不真實。

衆人無言,白落楓望着那片火海,始終沒有說話。

他突然想起那年過年。

過年時候的除夕和春節,白落楓也仍然在病房裏過,他離不開那些監測他的病弱心髒的儀器。

他說他回不了家,肅郁說沒關系,他沒有家,他來跟白落楓過年,他問白落楓想要什麽。

白落楓說沒什麽,看看煙花吃吃餃子就好了。

除夕晚上的确是這麽過的。白落楓的家裏人跟肅郁一起,圍着他的病床吃了頓餃子。白落楓沒吃太多,就吃了三四個。

他那個時候病情還不嚴重,沒有到要上氧氣面罩和流食進ICU的地步,但是已經隐隐加重了些。多吃對他的病不好,他也吃不下了,身體不舒服,所以喝的餃子湯比較多。

心髒病大多都是老人,白落楓當時的病房裏也全是老年人。那病房也不是重症病房,大家都回家去跟孩子過年了,只有白落楓這個相對比較嚴重的先天性被留在醫院裏。

病房裏就只有他一個人,醫院裏也畢竟是冷清的,喝的餃子湯都一股藥味兒。煙花是在遠處放的,他們這邊連聲音都聽不到,只能看到遠方天上的花兒。

外面在過年,醫院外的路上連車子都不經過一輛了。

遠處的煙火和藥味的湯,頭頂冷清的白燈光,還有手上的點滴和死氣沉沉的病房,沉默不語的家人與一直陪伴的疾病,還有說自己沒有家的肅郁,組成了白落楓十六歲的除夕夜。

肅郁看起來都被這個氣氛帶得不怎麽開心了,他一個晚上都沒怎麽說話。

白落楓覺得挺對不起他。好好一個十七歲大好青年,陪着一個病患過除夕,确實太憋屈。

晚上躺在床上睡覺,白落楓就跟他說,不知道親手放煙花是什麽感覺。

肅郁那天晚上躺在自己帶來的一張氣墊床上,仰面問他:“你沒放過嗎?”

肅郁看向他的眼睛總是很亮,哪怕黑暗裏也是亮晶晶的,帶着光。

他自己從來意識不到就對了。

白落楓搖了搖頭,又想起來病房熄燈了,肅郁看不見,就開口說:“沒有,我生出來就有病了。這邊冬天冷呀,下這麽大的雪,普通人晚上出去都凍得臉紅呢,我這種病患更不能出去了。”

“哦……”

“你呢?你放過嗎?”

“沒有。”肅郁說,“小時候我爸不回家,我媽心情就不好,過年也不說話。直到他倆離婚,我被扔給我外婆,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過年這種東西。煙花都是給哥哥姐姐弟弟放的,我沒有。”

白落楓沉默了。片刻後,他說:“那你去放吧。”

“啊?”

“不是沒有放過嗎?”白落楓說,“你明天去放,拍照給我看看。我想近一點看,一直都是在醫院看的,總是離得很遠。”

他是想支走肅郁的。

就算肅郁家裏不歡迎他,但他大過年的也不該陪自己在醫院憋屈。過年還留在這種死死病病的地方,對他新一年的運氣也不太好。

第二天的晚上,肅郁确實沒來,白落楓安心了不少,他就想讓肅郁和健康的朋友出去玩,享受大好人生,而不是天天跟着他憋屈。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他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消息。

白落楓拿起來一看,是肅郁。

消息就一條。

肅郁:【我要放了哦】

白落楓噗嗤笑了聲。

肅郁知道他有心髒病,不能受刺激和驚吓之後就這樣,事無巨細都要事先給他打報告。

白落楓打字問:【煙花嗎?】

肅郁:【是啊】

白落楓剛打字要問他放的什麽類型的,肅郁新一條消息就蹦了出來。

肅郁:【我到你病房樓下了】

白落楓愣住。

他慌忙從病床上爬起來,抓着輸液杆,拖鞋都來不及穿,光腳走到窗戶邊上。

北側的病房外是一片空地停車場,過年時一片空空蕩蕩。白落楓看見停車場中央站着個穿着個白色羽絨服的憨憨,在朝他高高舉起手揮着。

是肅郁。

肅郁向他擡起手,給他展示自己手裏的黑袋子。

肅郁又用另一只手給他打字。

手機叮了一聲。

肅郁:【煙花!】

白落楓愣住了,半晌,笑出了聲。

他說:【我不是讓你自己去放嗎?我出不去呀。】

【我給你放。】肅郁說,【你在上面看,好不好?】

後來呢?

後來肅郁真的給他放了。那個黑色袋子裏有個二踢腳,還有兩個仙女棒。停車場另一邊就是圍牆,圍牆外又是一片空地,倒是個放煙花的好地方。

肅郁點了火之後就跑,給他放了一場盛大的煙花。

那是白落楓第一次那麽近地看煙花。

煙花放完了,肅郁卻沒走。他站在下面的雪地裏,從袋子裏又拿出一個很大的空白本子來。

他朝上舉着本子,一頁一頁地給白落楓看。

白落楓的病房在四樓,離地面遠。為了讓他能夠看清,肅郁特意把字寫得很大,每一頁只有兩三個字。

他說:

“白落楓”

“跟你”

“過年”

“很”

“開心”

“餃子”

“很”

“好吃”

“我”

“沒有”

“家”

“你”

“能不能”

“不趕我”

“走”

白落楓再也沒有主動讓他離開過。

後來有一天,白落楓無意中看到他的屏保是那天在樓上看煙花的自己,追問之下,肅郁又告訴他,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天給白落楓放的二踢腳是什麽樣子的。

他一眼都沒看,他一直仰着頭在看白落楓。

寺廟火海熊熊,一個人都沒有出來。

白落楓望着那片火,想起那天在醫院樓下向他舉着本子通紅着臉的肅郁。

白落楓緩緩蹲了下去。

他很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了出來。

視野裏終究還是模糊了,淚珠從眼眶裏淌了出來。

“白落楓,”張孟屹問他,“你沒事吧?”

“他死了。”白落楓說。

“……”

“他死了。”白落楓重複着,“又死了。”

衆人沉默。

白落楓不再說了。沉默半晌,他忽然笑出了聲。

幾分鐘前還在抱他的人,突然就變成一捧灰了。

怎麽連肅郁都欺負他。

白落楓扶住額頭,眼淚終究還是決堤了。

他盡力了。

他真的盡力了,可是真的藏不住。

列車長叫他把自己藏好,可這怎麽藏得住。

作者有話說:

今天複建一下找找狀态!争取每天都多寫一點!

感謝在2023-11-10 00:02:50~2023-11-11 00:01: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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