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

九月,一場雨帶走了夏日的燥熱,斑駁不平的水泥地面因着秋雨的浸潤,不似往日塵土漂浮,年代久遠的石磚縫隙中藏着些許青綠的苔藓。

陳舊的老教學樓旁,一顆需要兩人合抱的銀杏樹靜靜伫立,金黃的樹葉随風起舞,最終卻被雨水裹挾,無精打采地貼伏上地面。

林念之垂眸盯着腳下,落葉和青苔上的水珠晶瑩剔透,腦海中的畫筆輕輕勾勒,似乎已經将它們描繪了出來。

開學半月有餘,青山一中高三生上周進行了摸底考試。

午飯後,班主任楊金旺讓班長通知大家,最後一節自習課改為班會,按照成績選排座位。

這棟使用了幾十年的教學樓有五層高,高三(二)班的教室位于一樓南側的拐角處,常年見不到陽光的原因,周邊陰沉暗淡。

男女各一列,隊伍排得不怎麽整齊,大都三五成群嬉笑玩鬧。

女生隊列有兩個特別紮眼且不合群的人。

一個是隊伍末尾束着馬尾的林念之,暗棕紅的頭發雖然沒有陽光照耀,更顯深沉。

另一個是完全不在隊伍裏,站在教學樓的柱子旁,過分高挑的身高,愈顯冷傲不羁。

男生隊伍有不少人的目光悄然落在林念之身上,大都帶着別樣的心思。

林念之故意歪出隊伍,側身而立,習慣獨處的她一個人幹站着倒也不覺無聊,只瞧着地面打發時間。

“哎!你們有沒有覺得新轉來那位挺帥的!”林念之前方不遠處,四個女生圍在一起嬉笑道。

“是挺帥的,可惜是個女生···”

倒不是想聽別人的對話,但奈何說這話的人—楊柳卿,跟林念之十分不對付。

呵呵……

真是放屁的一把好手……

林念之無語地輕嗤一聲,擡眸瞥向遠處,無意間掃到柱子旁的身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雙特別白淨的板鞋,鞋帶系得很整齊,鞋面沒有半點髒污,這在下雨天屬實難得。

許是因為腿太長,她的腳踝并不似其他人一般被過長的校服褲子遮住,白皙的踝骨清瘦性感。

“我前天放學路上遇見她,跟她打招呼,她居然回我了!我還以為她那麽高冷,不會理人呢···”楊柳卿的好友王秦,刻意壓低聲音,隐隐有些激動。

林念之因着她們接二連三的話,生出抹好奇,她不動聲色将視線稍稍上移。

好高!!林念之瞳孔輕顫。

林念之不算低,只不過她夢寐以求的身高是一米七,然而她在一米六九卡了整整四年,漸漸地,她也只能接受了現實。

此刻,看着身高腿長的江月白,她羨慕嫉妒恨。

林念之隐約想起開學第一天,楊金旺點明介紹這位新同學,那時她睡得昏天暗地,之後也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要不是今天無意聽到楊柳卿的話,都該忘了班上有這麽號人。

江月白低頭專注地盯着手中的彩屏手機。忽然,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側臉擡頭,被劉海遮住大半的臉完整地露了出來。

隐約帶着幾分遮瞳感的長眼,眼尾眼角淩厲清染,挺拔鼻梁微顯駝峰,濃眉傾斜自然舒爽,流暢柔和的鵝蛋臉。

單看算不上特別精致的五官,彙聚在一起卻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英氣與清純并存。

及肩短發低束,單側留着厚厚的過耳斜劉海,另一側的頭發勾在耳後。

過分高挑的身高似在冷臉俯視萬物,渾身上下透着不可忽視的疏離感。

楊柳卿那幫人雖然讨厭,至少審美還算正常。

确實帥,帥得适合當人像模特。林念之暗想。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林念之禮貌揚唇,可惜江月白的視線只停留了極短一瞬,便完全無視盯看她的人,繼續低頭投神手機。

???

林念之唇角僵住。

這麽拽嗎!?

詫異過後,林念之摘下眼鏡拿在手裏晃悠,慢半拍覺得有趣。

從有記憶起,林念之就從他人口中得知一件事——她長得漂亮極了。

所以她美而自知,與生俱來深棕紅色的頭發,更是讓她走哪都是焦點。

只可惜,從初中開始,她便沒再感受到丁點美貌帶來的好處。

開學第一天,被班主任批評染發,她解釋了自己天生紅發。

沒兩天,又被抓典型的教務主任發現,升旗儀式後,她被叫上主席臺,教導主任要求她現場做檢讨。

發色去醫院檢查過,結果沒有任何問題,不堪其擾總解釋發色的事,她當着全校師生的面,伶牙俐齒。

“各位尊敬的領導和老師,我不太知道我要檢讨什麽?我的頭發天生就這個顏色,我遵守校規校紀沒染發,現在因為發色要做檢讨。但,如果學校要求的必須是黑色的頭發,我也可以去染黑,只是我不清楚到時候會不會又讓我檢讨染發的事。”

那時的林念之還不戴眼鏡,膚白貌美又高挑,微微上勾的狐貍眼,琥珀色的瞳仁,配上天生紅發,眼波流轉,似雪似露。

一夕間,林念之在學校無人不曉,只要她出現在校園裏,其他班級的男生總是不厭其煩扒在窗戶或樓道看她,女生的目光卻是有些複雜多元,校花的名號也是從那時便冠在身上。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漸漸生出了朦胧的愛慕之情,忽的有一天,林念之發現自己融不進女生團體。

這事倒也不讓她難過,她小學時就沒什麽親近的朋友,不過之前也能跟同學聊上兩句,現在只是少了些沒營養的閑聊,并不礙事。

長此以往,她在學校習慣了獨來獨往。當然,跟女生保持了距離,對待男生更要保持距離。

主要原因,大多異性看她的眼神讓她很不舒服。次要原因,但凡她跟哪個男生多講兩句話,不出幾天校園裏的螞蟻都能收到她換新男友的小道消息。

如果有統計,她這些年的緋聞前男友,沒有一百也得有五十了。

林念之沒近視,手上捏着的這副醜醜的大黑框眼鏡,是她為了遮一遮過分漂亮的雙眼刻意戴的,雖然美而自知,但她挺抗拒對上那些‘膚淺’看臉的目光。

她更希望別人欣賞她的才華。

這麽多年,林念之從初次見面的人臉上看到過不少神情,不乏驚豔、嫉妒、欣賞、喜歡等等。

可像江月白這般,一個眼神都不願多留,神色極其平淡,仿佛眼前人是空氣的,她還真是頭一遭遇見。

林念之又擡眼看了看遠處的人,想到偶像劇裏經典的“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的破套路,她不由樂了起來。

她愣神的空當,楊金旺已經站在教室門前開始點名,點到的人進教室選座位。

不消一會,排隊的人已經進去三分之一。

“江月白。”

被楊金旺點到名字後,江月白收起手機,目不斜視走進教室。

“你說···我等會找江月白坐同桌,她應該、會同意吧?”

楊柳卿已經進到教室,王秦挽着身旁的另一位小姐妹小聲詢問。

王秦是顏控,愛好二次元和追星,在她看來班上沒哪個男生能帥得過江月白,故而她惦記認識江月白不是一天兩天了,奈何江月白這人來去如風,誰都不理,一直沒合适的機會。

“她在班上都沒熟人,有什麽好拒絕的。”小姐妹向着她說。

“也是哈,主要是她長得帥,上課犯困看看她的臉,瞌睡都能趕跑,她理科成績還那麽好,為了學習,問問題也方便···”王秦美美道。

王秦是楊柳卿的好閨蜜,林念之和她們的矛盾很簡單,幾人高一就是同班,楊柳卿好感的男生向林念之當衆表白,被林念之冷臉拒絕。

之後,楊柳卿總愛莫名陰陽怪氣地針對林念之,她又是班主任的女兒,班上大多女生都被她籠絡了,林念之被孤立得更嚴重,她的好姐妹王秦更是沒少在林念之的“戀愛八卦”上出力。

“林念之。”

楊柳卿回家沒少在她的老父親楊金旺跟前碎嘴林念之,外加林念之數學成績确實不好,楊金旺對她十分嫌棄,“快點!做什麽都磨磨唧唧!”

兩年了,林念之早已适應他的嘴臉,她沒吭聲,不疾不徐走進教室,快速掃了一圈,信步朝江月白走去。

“我可以坐裏邊那個位子嗎?”

江月白坐在教室最左側那列的過道位上,裏側靠牆的位置空着。

江月白無所謂跟誰坐同桌,聞言,直接起身讓出空位。

林念之坐下後,視線對上剛進教室的王秦,做作又得意地歪頭看向身邊坐得規矩板正的人,笑言:“新同桌好,林念之,請多指教。”

江月白微側過臉應聲:“嗯,江月白。”然後快速轉過頭,雙手放在腿面上安靜坐着。

林念之餘光始終注意着王秦,如願看到她瞪了自己一眼,頓時神清氣爽,笑眼彎彎,連帶覺得身側沉默不言的人都更有趣起來。

早前林念之聽到王琴的話,便有了一箭雙雕的想法。既能氣到王秦,又不用再“多”一個新男友。

分好座位,楊金旺又老生常談了會兒,便離開讓大家整理東西。

課桌少說使用了十幾年,是那種兩人共用的黑漆木桌,配套的是條長板凳,桌兜間沒有擋板。

林念之在學校除了學習會用到的書,還有許多寫寫畫畫用的東西。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把堆成山的舊位置整理好。

紙箱裏的東西亂七八糟攏在一起,她抱着箱子回到新位置,江月白提早給她讓出空。

這會功夫,江月白不但整理好自己的東西,還把新座位的桌面和凳子擦得幹幹淨淨,桌凳陳舊的黑漆似乎都亮了不少。

“謝謝。”

林念之忙活一成,頭上隐隐有層薄汗,她将箱子堆在桌面,擡手撩了下貼在鬓角的碎發,轉頭看向身側。

江月白視線不由死死盯着那個亂到極點的舊紙箱,瞳孔持續性地震,薄唇緊抿。

林念之随着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位子,不解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江月白強迫自己快速恢複平靜,胸腔因為震驚緩緩起伏,右手拇指指腹不斷快速摩挲着中指和無名指的指尖。

“真的沒有?”林念之不大信。

“嗯。”

此後幾天,兩人一直無話。

每回林念之剛進教室,江月白便會提前起身,下課後也會及時在林念之起身前讓出位置。

雖然沒有言語交流,但林念之還是明白那天江月白的眼神是因為什麽。

潔癖。

多數同學的校服都穿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人在上邊塗塗畫畫,江月白的衣服卻時刻幹淨周正。書本試卷平整嶄新,每每進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洗幹淨抹布擦桌子,當然順帶也幫便宜同桌擦了。

最讓林念之覺得離譜的是,那方小抹布都像軍訓疊被子似的疊成豆腐塊,桌兜裏還誇張地擺着瓶洗手液,但凡手上沾到一點墨水,下課必去洗手。

重度潔癖強迫症,确認無疑。林念之看着倒挺有意思。

·

筆尖在紙上簌簌劃過,林念之畫畫很随意,沒有特定的畫筆,手上是什麽筆就用什麽。

江月白歪頭活動有些僵硬的脖頸,無意間瞥到身側的人在專注畫畫,她慣常冷淡的眼神,竟起了抹不易察覺的好奇。

只是用自動鉛筆,居然可以畫得那麽逼真細膩,眼球的光影十分漂亮,看不到明顯的筆觸痕跡,幹淨利落、栩栩如生。

“我是不是擠到你了?我有時候忘記了,你可以提醒我的。”察覺到身旁的目光,林念之放下筆,把自己張牙舞爪的書往回收了收。

雖然新同桌态度冷漠,不過細想,人還怪好的,課桌大半位置都被自己霍霍了,她那麽大一只時常默默挑在桌邊,林念之也怪不好意思的。

“嗯···”書角深邃的眼睛被擋住,江月白收回視線,嘴唇微動,糾結片刻後選擇直言:

“擠倒是還好···我,能整理下你的東西嗎?···你放心,按照你的習慣放,不會讓你難找,只是稍微整齊點兒,我,我…”

以江月白這幾天的觀察,讓林念之每天把桌面收拾整齊是件難如登天的事,可她确實渾身難受,那還不如自己動手省事。

“潔癖強迫症。”見江月白猶豫遲遲沒下文,林念之好心幫她續上。

“嗯。”江月白眼底閃過一抹複雜,右手拇指不斷摩挲着中指和食指指尖。

緊張忐忑的江月白,對比起她平時板着臉的的高冷模樣,生動又有點反差萌,林念之沒忍住笑出聲。

“你不嫌麻煩的話,我的東西你随便動,田螺姑娘~”

被揶揄,江月白微微不好意思,但想到終于不用每天煎熬,心底輕松許多,抿唇淺笑,“謝謝。”

還是個講禮貌的田螺姑娘。鑒于她們過分不熟,林念之只是默默腹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