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 第四章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
屋外冷風呼嘯着往裏倒灌,寒月不知何時已悄然隐匿。
“轟隆——!”
銀紫雷光劈開重重烏雲,濃重夜色有一瞬被照得恍若白晝,緊接着,冰淩般冷冽的雨點毫不留情往下砸,霎時,雨幕滂沱。
雪竹站在窗前,仰面望雨,思緒卻還未從舊事中盡數抽離。
其實彼時她回譏沈刻,不過因念而動。
雖從只言片語中早已聽出些許端倪,然馮九郎多番冒犯,這位突然冒出的沈公子亦出言不遜,她不欲與二人多費唇舌,是以那般想,便那般做了。
回去後盤問院中婢女,幾番對證,才知那支白玉珍珠簪應是馮九郎所贈。
只因同日崔行衍也往園中送過謝師禮,前院新來的小丫頭迷迷糊糊,弄混了人,霜蕊見着珍珠,也理所當然以為是崔行衍手筆,未作他想,一時陽錯陰差。
後來簪子還了,霜蕊也打聽到了那位沈公子姓甚名誰。
可直至她回河東,又與父親幼妹一道前往洛京,也未曾聽聞皇族宗親中有“沈刻”這麽一號人物。
當時她還曾想,這人應是偏遠旁支,不在洛京也屬尋常,卻不想時隔三載再聽此人名姓,已是如今這番光景。
雲雀早已上前阖窗。
可窗隙堵不住無孔不入的冷風,窗棂亦隔絕不了冬夜驟雨拍打。
這場雨,來得比章寧十一年那場晦澀連綿的黃梅雨,猛烈太多了。
不出所料,今夜有夢。
她夢到了舊日晴窗分茶,父親教她畫竹;夢到了驕矜的幼妹阿芙撒嬌,求她幫忙抄書;亦夢到了崔行衍、馮思遠,甚至那位僅一面之緣的靖王次子,沈刻。
三年來,她極少夢到這些。
沒有血腥,沒有死別。
以至于醒時她有那麽片刻恍惚,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位養尊處優的裴家小姐。
明明,早就不是了。
從父親受召,攜她與阿芙入洛京開始,她便不知不覺成為了權力傾軋間,微不足道的一只困獸。
她這只困獸猶在茍活,父親卻為保全裴氏清譽早已舍命,阿芙亦不知所蹤。
細算起來,這一切至今不過短短三載,可這世間,原本就不必滄海桑田,也足夠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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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過,正如雲雀所說,宮中氣氛肉眼可見地微妙起來了。
平日清秋宮一天兩頓飯食,早晚按時送着,現下一日一回也未必見得,送來的還都是些殘羹冷炙。
不知是懈怠還是怎的,宮牆外的西側甬道上,運送菜蔬的、運送恭桶的,都不再如往常準時。
且冬至過後便是貴妃生辰,往年都會傳召洛京城中最有名的德春班入宮唱戲。
天音樓戲臺離清秋宮不遠,每每開唱,宮中皆能聽聞,今年天音樓寂寂無聲,倒安靜得很。
雪竹心知,這洛京,确實要變天了。
書案上,數張尺八屏紙拼接成一副大昭內廷輿圖。
這些紙是清秋宮還未成為冷宮前她藏下的,所餘不多,若無相當把握,尋常不會浪費謄畫。
她端詳着幾近成型的內廷輪廓,指腹在零星幾處空白上輕輕摩挲。
其他地方她均已推敲成圖,只這幾處她無從得證,還未曾下筆。
偏偏威遠軍來得如此迅速,如今宮中風聲鶴唳,她怕是很難再不着痕跡悄然摸索了。
可若尋雲雀……
她正思及此處,外頭忽然傳來粗暴推門聲,緊随其後的是一陣急促腳步聲響,聽來淩亂,有不少人。
雪竹心頭一頓,動作利落地将輿圖收回床板下的夾層暗格。
前後不過幾息,一群宮人便沖了進來。
打頭那位內侍身着圓領深靛袍服、手持拂塵,瞧着有些眼熟,仿佛是從前在清秋宮伺候的外院管事,成褔。
看他如今模樣,應是謀到好去處,高升了。
“給我搜。”
獨屬內侍的尖細嗓音慣常往上揚着,語調輕慢。
宮人得令,魚貫而入。
成福發號施令完,似乎才注意到屋子裏還有個活人,挑了挑眉,興味道:“喲,娘娘?幾年不見,娘娘可還安好?”
他上下打量了番,一臉惋惜:“奴才瞧着,倒是清減不少。”
雪竹沒理會他的拿腔拿調,眼尾掃見宮人四處翻找,鎮靜問了句:“公公有何貴幹?”
成福側甩拂塵,雙手攏在一處,皮笑肉不笑地應:“珍嫔娘娘丢了只貍奴,有人見那小畜生溜進了清秋宮,這不,奴才特地帶人來搜尋一番。”
貍奴溜進清秋宮。
這借口尋得,還真夠不上心的。
看那些內侍婢女找貍奴找到連案上瓷瓶都一并拿起,雪竹心下了然。
當初宮變,她被留置清秋宮,雖未冊封,一應分例卻是依貴妃制,父親若俯首稱臣,那此處便會成為名副其實的貴妃寝宮。
然“清秋”二字,注定蕭索。
父親死訊方傳入宮中,前後便來了好幾波人,打着諸般旗號,拿的拿,換的換,将貴重之物盡數搬走,直至此處明令幽閉,宮門落鎖,才無人再敢踏足。
現下這情形,同那時一般無二。
這哪是找貍奴,分明是宮亂将起,秋風都打到冷宮來了。
雪竹冷淡旁觀,對于此般行徑無心阻攔,橫豎這宮中沒有什麽值錢物件,藏的那些,她也已讓雲雀帶出去換成銀錢,用于平日打點。
一番搜尋下來,收獲寥寥。
成福皺眉。
他在清秋宮當過差,對這地方再了解不過。
想當初他費盡心思尋了門路來燒熱竈,以為這兒要出位貴主,沒承想貴主宮中管事的譜兒還沒擺起來,此處便成了幽禁之所。
他賠了壓箱底的棺材錢,到頭來什麽好處都沒撈着,對這位不識好歹的主兒一直心懷怨恨。
是以如今宮中将亂,上頭自顧不暇,他立時便想到了這處。
雖說貴重奇珍早被人搜刮殆盡,但這清秋宮一應物什都是依貴妃儀制置辦,少不得還留了些值錢玩意兒,怎會如此空空蕩蕩?
莫非……
他環顧四周,冷笑一聲,又斜睨着雪竹,意有所指道:“貍奴膽小,既是入了清秋宮,便沒有插翅而逃的道理,想來定是躲到了隐蔽之處,再給我搜!仔細着點,房梁、箱籠、床榻,皆不可錯漏。”
雪竹聞言,并未顯露出異樣神色,仍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成福一直盯着她,見她這般模樣,心下狐疑,難不成這宮裏還真沒東西了?
掃見宮女掀開床褥四下摸尋,未見金銀細軟,他又用拂塵一指,陰柔吩咐:“你,床板揭開,下頭也得搜尋清楚了。”
宮女聽令伏身。
雪竹攏在衣袖裏的手緊了緊。
可就在這時,殿外忽地傳來一聲清脆譏笑。
“真是有趣,本宮竟從未聽聞,床板下頭還能藏貍奴的。”
這嗓音,千嬌百媚如黃莺啼啭,又不急不緩,從容輕慢,不必看來人,也知來自上位者。
成福聞聲,暗道不好,面上連忙換了一副堆笑的殷勤模樣。
“貴妃娘娘,您怎麽來了?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殿內瞬時跪倒一片。
雪竹卻仍站着,望向從肩輿下來的宮裝麗人。
她身披織金羽貂外氅,手捧蘭幄春溫袖爐,生得明媚嬌美,明明素未謀面,卻有着她很熟悉的驕矜模樣。
阿芙若還活着,應當如她一般吧。
正想着,亦在打量她的宮裝麗人停步,忽出言道:“抱節先生之女,果有幾分清絕脫俗的不凡氣度。”
雪竹未答,靜靜望着她,心中已知這位便是三年前入宮,而後聖眷不衰的嘉貴妃,也是曾經的戶部侍郎、如今的左相之女,陸柔嘉。
袖爐冷了,陸柔嘉随意遞出,一旁伺候的宮娥會意,恭謹呈上另一只。
她接過新袖爐,目光也從雪竹身上挪開,略略一垂,俯視跪拜的成福。
“你是珍嫔宮中伺候的。”
成福心跳如擂鼓,連聲點頭應是。
陸柔嘉揚起唇角,譏诮道:“珍嫔母家小小學官,是上不得臺面了些,卻不想連幾個下人都養不起了,縱得你們來冷宮搜刮錢財。”
這話直白到成福直冒冷汗,他硬着頭皮狡辯:“貴妃娘娘這話可冤枉奴才了,奴才、奴才的确是奉珍嫔娘娘之命,前來尋那貍奴的。”
陸柔嘉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袖爐,挑了挑眉:“噢?你是說珍嫔命你,來本宮下令‘誰都不許進出’的清秋宮,尋貍奴?”
成福抖若篩糠,無論如何也不敢應下這話。
大昭內廷誰人不知,嘉貴妃寵冠六宮,最是驕橫跋扈,當初清秋宮便是她授意落的鎖。
近些時日宮中人心惶惶,貴人們說不得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原以為無人理會此處死活,這才拿大,領了人強開宮門,卻不知哪陣風将這尊大佛給刮了來,真真是自尋死路!
他再不敢狡言其他,只連連磕頭,求貴妃開恩饒他一命。
陸柔嘉見慣他人求饒,從不施舍憐憫,此刻如是。
她撫了撫頭上步搖,斜睨着眼,慢道:“如今這宮中雖不比往昔,但并不意味着區區奴才,也能不把本宮的話放在眼裏。”
“來人,把他給本宮拖下去。”
她并未交代拖下去後如何處置,可從成福剎時失了血色的面上也能看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沒一會兒,成福的慘叫聲漸漸消失,他帶來的內侍宮婢也都顫抖着放下東西,逃難般退了出去。
雪竹望着遠處地面殘留的血跡,平靜道:“多謝貴妃。”
陸柔嘉的視線重新落回到她身上,極慢地寸寸打量,仿佛要将她看透般:“你倒有幾分膽色,不怕本宮将你一并拖出去麽?”
“貴妃娘娘若想,不必等到今日。”
陸柔嘉笑了聲:“倒是個聰明人。”
她回身走出殿門,又在階前停步,仰頭望向殿外陰晴不定的穹宇。
“這宮中太平不了幾日了,今日本宮來過,想必旁人不會再來,不過本宮能幫你的,也就只有這些了,裴雪竹,你好自為之。”
她并未解釋為何出面相助,說完,便重上肩輿,迤逦而去。
然而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許多事便在雪竹心底有了答案。
她注視着肩輿自清秋宮門前慢慢消失,宮門重阖,也擡首望了眼那一片天。
看天色,今夜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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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滃州城中小雨淅瀝,街上行人無幾,百姓大多早已安睡。
數日前,威遠軍橫渡洛水,攻下了這座城池。
不同于其他城破,城中百姓總要死傷無數,流離失所。
靖王治下,素來軍紀嚴明,軍兵們非但沒有燒殺搶掠,為免城中百姓不安,還索性駐紮在了城外,沒有入城。
冬夜冷風尤為寒涼。
威遠軍營地,主帥軍帳內也只燃了一盆尋常炭火。
副将豐羽入帳回禀軍情。
“……過了洛水,軍糧行水路,再過兩日便可補足前方糧草。”
“除卻富戶捐饷,城中百姓也自發捐出了一批過冬物資,恰好解了馮小将軍那邊的燃眉之急,想來經此休整,不日大軍即可開拔。”
沈刻邊聽,邊熟練地包紮臂上傷口。
他撒了些藥,将細布覆于其上,交叉纏繞着,一直纏到不再滲血,才咬住細布一端,單手打了個結。
豐羽觑了眼包紮出來的難看模樣,欲言又止。
沈刻卻不以為意,披上外衣,束起革帶,不鹹不淡地問了聲:“還有事?”
豐羽回神,忙呈上剛收的密信:“大昭宮中來報,還請少将軍過目。”
沈刻接過信拆開,隔火烘烤後又靜置片刻,信上字跡方才顯露。
聞人太後病重,藥石罔效。
帝備兵馬辎重,似意欲出逃……
大昭宮中諸般亂象,皆在意料之中,他一目十行,面上沒什麽表情,可讀到信末時,不知緣何,他眸光一閃,略頓了頓。
豐羽站在原地老實候着。
可候了好半晌,上首都未傳來動靜。
他不由納悶,還沒看完?
不應該啊,不過兩三頁紙,按這位的性子,寫都寫完了。
他忍不住擡眼偷觑,卻見上首之人似是扯唇,輕笑了下,随即松手,任那幾頁紙落進炭盆。
火舌霎時卷起薄薄紙頁,火光跳躍,密信被吞沒殆盡前,他仿佛瞥見殘頁末尾,有那麽幾個他恰巧識得的字——
清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