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第三章

時彥之會,旁的士子都想着如何才驚四座,大放異彩,這位公然大睡,便是循到舊朝,也從無先例。

提到這茬,霜蕊似乎又燃起了說書般的熱情,繪聲繪色道:“說來這位沈公子委實張狂,昏睡已是聞所未聞,先生留他三份顏面,只說他不勝酒力,着人請他出去休息,他卻自行起了身,負手說什麽……‘談玄講道,不過莫須有之事,不聽也罷’,說完便自個兒離了席,全然不将旁人放在眼裏!”

“先生氣極,罵他狂妄恣睢,席上衆人也稱從未見過如此乖張之人,如此,才有了澤山公出言轉圜,請世子彈琴一事。”

說完,霜蕊一拍腦袋,還有些懊悔:“我也是昏了頭了!方才竟忘了這茬,還說小姐合該配他這般郎君。”

她雙手合攏,忙想祈拜真人菩薩收回妄言,眼尾卻恰好瞥見,不遠處有兩名男子正往涼亭這邊走來。

雪竹也注意到了。

是崔行衍。

和他的随行侍從。

“雪竹表妹久等,崔某來遲,特來向表妹請罪。”

來人身形颀長,面容清隽,着一身月白錦衣,好似泠泠玉山,溫潤明淨,哪怕是立在亭外拱手告罪,也絲毫不減其端方儀态。

碧蕪見狀,不動聲色拉了拉霜蕊衣擺。

霜蕊反應過來,忙同碧蕪一道行禮,識趣地退至亭外。

一時,亭內只剩雪竹一人。

她垂眼煮茶,淡聲道:“世子請進。”

聽到這話,崔行衍直起身,略略颔首。

行至近前,他面露歉色:“今日事出突然,不能如約而至,實在慚愧,萬望表妹見諒。”

随即又接過侍從呈上的細長錦匣,啓匣道:“去歲曾同表妹說起南褚風物,南褚多明珠,回去時,又恰逢珠貢,我便挑了此顆,請宮中巧匠嵌作發簪,贈予表妹,權當……為今日失禮賠罪。”

雪竹瞥見匣中發簪,微怔。

崔行衍确實同她說起過南褚珍珠,言語間亦有相贈之意。

可若眼下這支是他送的,那她先前收到的白玉珍珠簪,又是何人所贈?

這其中,仿佛有什麽誤會。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面上卻不動聲色:“無妨,倒是此處偏僻,今日園中又忙,只備了杯薄茶,還望世子擔待。”

說着,她将分好的茶移至崔行衍面前,示意他落座。

崔行衍望了眼茶水,眸色漸深:“表妹素日常喝晴山綠雪,這澹陵雲華,倒頭一回見。”

雪竹兀自慢飲,眼睫微垂:“清明見芽,谷雨見茶,澹陵正值茶季,前些時日父親受邀,前往澹雲山品茶,得了些許,便遣人将這鮮茶送來江州,囑我早日歸家。”

崔行衍不由一頓,心知她在說茶,卻也不止說茶。

澹雲山品茗乃舊朝雅事,然舊朝亡國後,連年戰亂,已停了不知多少年月。

如今澹陵歸屬大昭,再于此地重開此宴,其意不言自現。

再說裴氏一族,自舊朝覆滅後,裴氏族人便退守河東舊地,隐而不出,天下皆有延攬之意,卻不見裴氏擇木而栖。

此番裴慎知赴澹雲山品茶,他雖早有耳聞,卻不覺得能代表裴氏之意,畢竟裴慎知并非裴氏家主,名士疏狂,也是常有之事。

然則這話出自裴雪竹之口,那便不是率性而為可以解釋。

雪竹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繞彎:“父親召我歸家,是因大昭國君聖辰在即,他意欲攜我前往洛京,賀大昭國君萬壽承天。”

“世子乃南褚王室,大昭南褚,山水迢迢……想必往後,你我再無相見之日。”

她本想将那支白玉珍珠簪還給他,可既知非他所贈,倒也不必多提。

“表妹——”

“我與世子并非表親,”她忽而打斷,“從前世子在書院求學,與表兄們有同窗之誼,随着叫一聲‘表妹’無傷大雅,如今世子既已學成歸家,再如此喚我,并不合宜。”

想了想,她索性又道:“今日前來赴約,一來是想同世子道別,二來,當初誤損世子愛琴,世子要我所斫‘南柯’相抵——”

崔行衍倏然起身,學她攔話:“表妹這話什麽意思,是想将‘南柯’也要回去嗎?”

雪竹默了片刻,平靜道:“家中藏有數張名琴,世子若願意,可任選一張作為交換。”

“若我不願呢。”

“若世子不願,那相抵之物,便無要回之理,不過當初匆忙,未來得及将琴底所刻印記抹除,還要勞煩世子請人重新打磨,以免旁人見到,生出諸般誤會。”

“誤會……”

崔行衍聞言忽笑。

他目光灼灼,言辭之間,亦無往日沉靜:“何為誤會?我心悅你,是誤會嗎?”

不知何時,微雨已住。

只風還捎着涼意,吹皺杯中茶水,也吹落假山旁的斷枝殘葉。

躺靠在假山上的男子閉着眼,雙手交疊枕于腦後,只随意吹口氣,本欲落在面頰上的樹葉便拐了個彎,輕輕飄開。

他神在在的,正聽着不遠處涼亭裏那出郎情妾意,忽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那腳步聲漸行漸近,略顯急促,可停了一瞬,又折返遠去。

他雙眸忽睜,輕嘆了聲,不緊不慢地喊住來人:“喂,我在這。”

馮思遠回頭,望見假山上懶洋洋躺着的人,不由松了口氣:“沈刻,你——”

他剛開口,被喚作“沈刻”的男子便朝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随即跳下假山,優哉游哉朝他走來。

馮思遠四處張望了番,雖未發現旁人,但還是不自覺壓了壓嗓,問:“你在這兒做什麽?害我好找!趕緊跟我回去給栖水先生賠禮道歉,名聲還要不要了!”

沈刻輕笑,沒所謂道:“名聲,這東西我有嗎?”

他連名都沒有,何談名聲。

馮思遠一哽,不好接這話茬,正想另起話頭,問他為何噤聲。

沈刻卻拍了拍他的肩,眸光閑散又冷淡地望向一處。

馮思遠起先摸不着頭腦,後知後覺順着他的視線回頭,才從身後假山空隙望見不遠處涼亭。

緊接着瞳仁一縮,心頭大震!

從他的角度望去,亭中有兩人,一坐一立,都側着身,并不能看清面容。

可他一眼便認出,那是方才席上澤山公不吝誇贊的淮王世子崔行衍,和他三顧江州只為一見的裴家小姐,裴雪竹!

此刻亭中,兩人相持。

雪竹無從回應崔行衍所言心意。

面對聲聲诘問,她沉默良久,卻只能答:“世子應知,我出身河東裴氏,家族予我衣食,賦我榮光,我亦應以家族之意為我意,其他的,并不重要。”

“其他的,并不重要。”崔行衍重複着她這句話,“如此。”

他點點頭,似已明了。

興許是因早有決斷,雪竹見狀,心中雖生出些許空落,卻并未有太多其他情緒。

她目送着崔行衍轉身。

可他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朝身後道:“阿竹,你既覺得表妹不妥,那我往後不再喚你表妹,喚你阿竹可好?”

“阿竹……聽來倒比表妹更親近些,甚好。”他自顧自點頭,複而又道,“不過‘南柯’既已為我所有,如何處置,我自有主張。”

他的聲音已恢複往日溫和,只這溫和中,多了些不容反駁的堅定。

“阿竹,我心悅你,不會因裴氏所向而轉變,何況日後之事,尤未可知,你等我,崔某必親往河東,求娶裴氏明珠。”

說完,他出亭而去,未再回頭。

雪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似有片刻怔忪,不過很快,又恢複成波瀾不驚的模樣。

她性子素來沉靜,無論發生何事,都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有人無事都能氣三分,此刻早已按捺不住心頭憤懑。

“豈有此理!”

看到兩人亭中相會,馮思遠只覺怒火中燒,立時便想沖出去與二人對峙。

腳步方擡,又思及二人舉止并不親密,說不得只是崔行衍那厮孔雀開屏一廂情願。

可她到底是閨閣女子,如此私會外男,又将他置于何處!

于是崔行衍一走,馮思遠便不管不顧地從假山後頭沖出來,想要上前找她讨個說法。

“誰?!”

此刻亭中極靜,碧蕪和霜蕊正互相遞着眼色,不知該說些什麽,沒承想,一旁假山處忽地冒出個男子,兩人皆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竟還是那糾纏不休的馮九郎!

見他怒氣沖沖,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碧蕪和霜蕊都如臨大敵,忙不疊擋在亭前。

“今日雅集,馮郎君不在席間,怎在此處?裝神弄鬼的,存心吓人不成?”霜蕊惱火地瞪着他,出聲質問。

碧蕪亦是不客氣地上下打量:“馮郎君何時來的?藏于假山之中窺聽旁人敘話,可非正人君子所為!”

“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如此簡單的道理,馮郎君都不懂嗎?”

“……?”

他又不是沈刻,隔這麽遠,能聽到什麽?

不是,到底有什麽是他不能聽的?

“我!我——”

馮思遠被這兩個牙尖嘴利的丫頭一唱一和輪番怪責,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好在一道散漫男聲适時從他身後響起。

“姑娘此言差矣。”

原本作壁上觀的男子自假山後現身,緩步上前。

他聲音懶洋洋的,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生得一副極俊朗眉眼。

霜蕊認出他,忙同碧蕪咬了咬耳朵。

碧蕪卻愣愣的,沒答,只這麽一個照面,便不自覺飛紅了臉,嚣張氣焰一時全歇。

沈刻行至馮思遠身側停步,掃了眼面前婢女,目光又越過兩人,頗為玩味地望向內裏那道隐約身影。

這位裴大小姐,倒很有手段。

前些時日才收下馮思遠托他尋的白玉珍珠簪,今日又同淮王世子情絲難斷。

明明理虧至極,卻只讓兩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出來打發人……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聲,繼續道:“閨閣女子左右逢源、來者不拒不叫無禮,沈某想睡個清淨覺卻是無禮,當真有趣。”

“沈公子,你渾說什麽!”霜蕊及時駁斥。

碧蕪也從他那張過分張揚的臉上醒過神來:“公子慎言,姑娘家的清譽,怎容你空口白牙無端糟踐?”

沈刻屈指敲了敲腦袋,想起什麽般,恍然道:“噢對,是沈某失言,裴大小姐怎會來者不拒,裴大小姐眼高于頂,自恃不凡,九郎瞧不上,崔行衍也差點意思,倒不知——”

譏諷至此處時,面前婢女似是察覺到什麽,默契地忽往一側退開,中間騰出條道。

從裏走出的女子,一襲雪青雲光錦裙,肌膚如瓷,青絲如瀑,眉黛淡若遠山,一行一步,清光照雪,美得近乎令人心窒。

他一瞬忽怔。

“沈公子不知什麽?”

雪竹極淡地掃了眼馮九郎,又望向其身側男子。

他墨衣繡竹,腰佩暗金七孔蹀躞帶,生得……是副十足的禍水模樣。

霜蕊所言種種,望之竟未誇張分毫。

而沈刻的眼神閃動不過剎那,轉瞬即逝。

再看他,仍是那副對什麽都不太上心的樣子,居高臨下俯視着她:“不知裴小姐覺得……”他尾音拖長,話鋒忽轉,“在下如何,可堪為配?”

不是……

馮思遠轉頭,心下納悶,雖知沈刻這厮在為自己出頭,不過故意譏諷,可這話聽着半真半假,他一時竟有些無從分辨。

沈刻并不看他,只盯着裴雪竹,眼神莫名有些侵略之感。

雪竹對上他的視線,卻是不避不讓。

“古人雲,‘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相鼠有齒,人而無止’,想來連日長雨,清影湖水不複往昔澄澈,公子意欲自知,何不以溺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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