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八章

沈刻領兵自敬安門入大昭內廷,一路向前,已搜查過清秋宮。

裏面自然是沒有人的,可其他寝宮,他手下軍兵或多或少都能清繳些金銀細軟,只這一處,沒有半件像樣的東西,甚至連個取暖的炭盆都找不見。

若非片刻前雲雀親口承認自己放走了人,他實在想象不出,裴氏那位錦繡堆中養出的千金小姐在這種地方待了三年,竟還活着。

而此刻,他不必想象,已是見到了。

炙烈火光簇簇照耀下,沈刻踞于馬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裴家小姐、如今的僞帝宮妃。

她形容狼狽,衣裙髒污,清瘦得仿若風可吹折。

可方才手起匕落的動作卻冷靜利落,和從前他一句侃言,便回譏他不要臉皮、叫他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如出一轍。

兩人四目相對。

沈刻挑挑眉,正欲出聲,與她算算這筆舊賬。

可本就搖搖欲墜的雪竹卻眼前模糊,搖晃着,忽地倒了下去。

豐羽:“少将軍,這小宮女暈倒了!”

沈刻:“……”

他有眼睛。

而不受馮思遠待見、被臨時調來沈刻麾下的孫青忽地冒出一句:“她…她好像不是宮女,是清秋宮那位娘娘……”

他在馮小将軍的帳中見過此女畫像,美得清絕脫俗,實在見之難忘。

眼前女子雖渾身染血,形容不堪,可容貌氣度與畫中一般無二,他一眼便認了出來。

豐羽愣了愣,又往地上看了眼。

也對,如此容色,若說是宮女,也不大能說得過去。

不過清秋宮娘娘……他好似想起了什麽,恍然大悟!

難怪少将軍進宮前莫名對他說些“想看後宮美人便看個夠”的怪話,哪個長舌頭,竟把喝酒時的玩笑渾話告密到了少将軍面前?關鍵那話還不是他說的!

他一時只覺冤屈,眼下卻不好辯解,躊躇半晌,只能先忍着氣,壓聲請示了句:“那、那少将軍,這女子……該如何處置?”

沈刻不知在想什麽,英俊面龐在跳躍火光下無甚表情,好半晌,才頗為地冷淡掃他一眼:“她有何不同?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扔下這麽一句,他便再未多給眼神,策馬往前疾行。

豐羽停在原地,心中略有些懷疑,真沒什麽不同嗎……少将軍方才,明明就是看舊相識的眼神,他會錯意了?

不過既是這般吩咐,他看了眼孫青,示意他先将人帶下去。

-

雪竹意識逐漸回籠時,只聽耳邊似有窸窸窣窣的輕啜聲。

她勉強睜眼。

周遭光線昏暗,陰冷潮濕,地上只淩亂鋪了些幹草,散發出輕微的黴腐氣息。

她思緒凝滞片刻,才想起昏倒前,她在瓊華苑外殺了一個龍禁衛,還看到了那位與從前大不相同的靖王次子,沈刻。

而現在……她目光往上擡,在觸及到面前的粗木栅欄後,立時明白,這是天牢。

同一牢房中還有幾名女子在低聲啜泣。

看模樣,俱是年輕貌美,身上衣裳雖已髒污,從其精致針腳和考究做工卻不難看出,應是有一定品階的宮裝華服。

想來,這幾位不是僞帝重用的宗親家眷,便是他幸存的後妃公主了。

說來荒唐,她被困大昭內廷三年,連僞帝都素未謀面,更別提他人。

……這樣說也不準确,嘉貴妃她還是見過的,可放眼望去,這些女子中并無陸柔嘉的身影。

“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咳嗽讓雪竹屈着身,不自覺捂住胸口。

她額頭滾燙,手心卻是冰涼,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風寒經了一夜折騰,更加嚴重了。

幾名女子被咳嗽聲吸引,轉頭看向角落裏窩着的雪竹。

“你是何人?在宮中竟未曾見過。”

她還未答,便有人猜道:“約莫是清秋宮那位……”

問話之人想了想這牢房中其他人的身份,心中了然:“原來是她,竟還活着。”

一旁垂淚的杏臉美人哽咽着接了句:“現下是活着,到了此處,也不知還有幾日好活。”

幾人聞言,默了默,又黯然神傷起來。

這神傷當然不是為她,而是為了自個兒的小命前程。

半晌,有人忍不住開口:“聽聞去歲南褚淮王繼位,先頭那位的妃嫔全都送去守皇陵了,我們該不會也……”

一秾麗女子冷笑:“也?你也說了,人家是繼位,自然是皇帝躺進皇陵,妃嫔才配守陵祈福,安穩度日,你我去皇陵,守哪位帝王?太祖嗎?”

“芸婕妤,放肆!你竟敢這般同本宮講話!”

被稱作芸婕妤的秾麗女子撲哧一聲,笑得更肆意了:“珍嫔,這是天牢,龍椅都換人坐了,還擱這兒擺你那一宮主位的譜呢,失心瘋了不成。”

兩人舊日就有龃龉,然芸婕妤位分始終差上一截,少不得受過些珍嫔的欺辱,如今沒了宮中貴賤尊卑的壓制,芸婕妤嘴上自是不會留情。

眼見珍嫔就要起身拉扯,杏臉美人忙軟言相勸:“珍嫔姐姐,芸婕妤素來心直口快,您別同她置氣,保重身子要緊。”

珍嫔也非不知如今境地,有了臺階,便嘴上說着“不與她計較”,作消氣狀。

可芸婕妤是個不饒人的性子,往日受欺,往後也沒什麽活頭了,壓根沒想輕輕揭過。

于是又火上澆油道:“我不過說了幾句實話,這就聽不得了?珍嫔,你可知咱們那位陛下,旁人都稱他什麽?都稱‘僞帝’!竊國之君爾,人人唾之,可入不得天家皇陵。”

“你我就更慘了,不過是僞帝後妃,若賜一根白绫,一杯毒酒,都算新君顧念血親家眷,全了體面,再往前數些朝,咱們這樣的,送進教坊司也不算新鮮。”

“教坊司?不可能,本宮死也不去!”

芸婕妤扯唇:“那你便死去,真要那般三貞九烈,早早同嘉貴妃似的一把火燒了自己寝宮,豈不幹淨?”

“你!”

兩人争執又起,可昏昏沉沉蜷靠角落的雪竹在聽到嘉貴妃時,驀地一怔。

陸柔嘉她竟…自焚于寝宮了……

回想那日陸柔嘉來清秋宮時驕矜張揚的模樣,會有此舉,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多少有些突然。

說來,她與陸柔嘉在許多年前,本應多見一面的。

彼時陸柔嘉不過豆蔻之年,攜幼弟登門,在裴氏族學外長跪不起。

而她恰因外祖離世要前往江州奔喪,臨行前去族學與先生拜別。

聽屋外之聲,她問先生。

先生卻只搖搖頭,說這陸家不成體統得很。

外頭二人皆為發妻子女,發妻生子後撒手人寰,不出一年,那位陸侍郎又将小妾扶正,還将原配子女打發到了莊上別居,如今連小兒開蒙此等大事也不管,竟要長女來此為幼弟求學,已是來了好些天了。

“那先生為何不允?”她問。

“族學只收裴氏族親,規矩不可廢,他陸家與我裴家,着實是往上再數三代,都不沾半分親故。”

先生這麽說,她便懂了,亦未多言。

裴氏立族百年,族規不會因恻隐之心而無端生變。

不過回去後,她與父親提起此事。

父親當下并未一口應允,可後來到了江州,收到父親來信,信中說那陸家小兒天資聰穎,他已親薦至河東名塾青石書院進學,她可安心。

時人皆知,名士一語,勝過千金,父親既已親薦,那此事必定圓滿,她也未再挂心。

沒曾想那日陸柔嘉來清秋宮,見她便稱“抱節先生之女”,她這才恍然憶起舊日淵源,也終于明白父親飲鸩身死,她為何還能茍活于世,幽鎖禁庭,想來,這背後少不了嘉貴妃的身影……

“幹什麽?想幹什麽?都進天牢了,還不給我安分些!還當自己是主子娘娘呢!”

珍嫔與芸婕妤的争吵引來了獄卒,獄卒拿着佩刀在門上咣咣敲了兩下,一副兇神惡煞模樣。

兩人終于噤聲,消停下來。

不多時,又有另一名獄卒過來送飯,是些清粥小菜,并幾個饅頭,看着不精細,但至少幹淨。

牢房中幾位都是有寵之人,哪怕宮中最後那段時日,吃食也比旁人講究,這些東西顯然入不了她們的眼,于是只雪竹領了飯食,安安靜靜吃起來。

“将軍,那位娘…那位姑娘瞧着不大好,應是病了有些時日。”小獄卒送完飯,拐到角落,向面前男子複命。

男子隐在暗處,默默注視着不遠處牢房那抹清瘦身影,眸中閃過一絲不忍與落寞之色。

良久,他低聲吩咐:“讓大夫來給獄中之人都看看。”

“這……”

“便說是我的命令,獄中死傷者衆,恐開春生疫。”

“是,将軍。”

-

入夜,威遠軍大帳,沈刻依舊如往日般,在案前聽豐羽回禀軍機要事。

宮亂昨夜已平,然宮中如今殘破不堪,修繕非一朝一夕,靖王與世子臨時于靖王府安置,他不欲回那舊日府邸,便借口諸事繁雜,仍回軍中休息。

“……城中傷者俱已安置,清理安撫等事宜王爺那邊也已示下,至于宮中,損毀嚴重,傷亡還未得具數,且宮中所抓賊人皆為死士,齒下藏有劇毒……并未能拷問出什麽。”

沈刻眼都沒掀:“不必查了,不是西梧便是南褚,或皆有之,宵小之輩,圖亂而已。”

豐羽垂首。

大家心知肚明,此番死士蟄伏生事,不過是見不得無死無傷,靖王便輕而易舉受降回京。

此為明謀。

可如今正值大昭政權交替,靖王還未正式登位,即便有證佐,也不可能立時發兵,再掀戰火,無憑無據,更是不能奈他們何。

此頁也只能暫且揭過了。

沈刻看完戰報文書,屈着指骨,在案上敲了敲,忽而輕描淡寫道:“僞帝無能昏庸,妖後又素來殘暴,聽聞京中天牢關了不少犯人,無辜者衆,待此間事畢,須再逐一提審,看有何得用之人。先派醫官去天牢瞧瞧,處理死傷,省得開春疫病橫生。”

豐羽聞言,面色略顯怪異。

沈刻擡眼:“怎麽?”

豐羽吞吐道:“馮、馮小将軍今日已派大夫去天牢了。”

和您說的理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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