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第九章
“……你說什麽?”沈刻以為自己聽岔了。
豐羽咳了聲清清嗓,又重複道:“馮小将軍說天牢中死傷者衆,恐開春生疫,今日已派大夫去了天牢。”
沈刻靜默半晌,氣笑了。
他差點忘了馮思遠這茬。
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如今成婚都已三載,竟還這般舊情難忘。
關鍵是人家對他根本沒那意思,簪子不過錯收,後來遣人退回說明原委,關系撇得比賭鬼的錢袋還要幹淨,倒連累他平白被人罵了一遭。
想起這事,他腦海中又不禁浮現出那道柔弱不堪卻倔強清冷的身影……
一旁豐羽不忘提醒:“少将軍,還有一事,懷陽家眷車馬已至滃州,正旦前應能抵京。”
“……”
屋漏偏逢連夜雨。
那他只能祝願馮思遠自求多福了。
良久無聲,豐羽擡頭觑了眼,小心請示:“少将軍,那天牢那邊……”
“随他的意便是。”
左右與他無關,他才懶得多管閑事,揮揮手,豐羽會意,恭敬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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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九,除夕前日。
威遠軍在懷陽的家眷車馬浩浩蕩蕩抵達洛京。
今年洛京雖不複往年熱鬧喧阗,大街上似還缭繞着未散的烽煙,但比起前些時日,已依稀有了些祥和喜慶的模樣。
破損的門上新貼了桃符,城樓剝落的朱漆也已添補,正對宮城的南禦天街清掃得幹淨整潔,士兵們甚至還沿街挂上了大紅燈籠。
街頭巷尾偶爾炸出幾串噼裏啪啦的脆響,原是膽肥的小兒偷溜出門,放起了爆竹。
馬車上,李明瑜撩簾往外張望,好奇打量起這座她夫君生長的都城。
一旁的婢女可兒亦四下顧盼,還不忘在她耳邊小聲感嘆:“少夫人,這洛京到底是皇都,路都如此寬廣,奴婢數了,光是方才那條街,招子上寫了酒肆的便有十二家,不過都關了張,冷清得緊,倒不比咱們懷陽熱鬧。”
李明瑜道:“剛打完仗,冷清也屬尋常,過些時日便好了。”
“也是,”可兒點點頭,又彎眼打趣,“好在咱們趕在歲日前進了京,少夫人能與郎君團聚,冷清了誰,也冷清不到少夫人!”
聽她這麽說,李明瑜翹了翹唇角。
不知想起什麽,她要來面菱花鏡,左照照,右照照,仔細正了正發髻上新制的簪釵。
可兒抿嘴一笑:“少夫人不必看了,這滿懷陽,再沒有比少夫人顏色更好的小娘子了!”
李明瑜自認貌美,倒不覺得這話誇大,只不以為意道:“你也說了,那是懷陽,可這兒是洛京,大昭國都,天子腳下,女子哪有不出挑的,別提洛京了,便是從前江州那……”
話至此處,李明瑜唇角一僵,不由得想起月前她還因着此事負氣,托人帶話到威遠軍中,狠狠刺了她那位夫君一番。
軍中倒未傳回什麽,可就是什麽都沒傳回,她才更氣了。
馮九郎如今拿她當什麽?當擺設嗎?吵都不同她吵,今次入京,還是府中管事前來通傳,他竟連家書都不願往她房中多寄!
“便是從前江州那位裴家小姐,都能勾了他的魂去!”
她恨恨說完後半句,甩下菱花鏡,再不多看一眼。
見李明瑜還未到府便動了氣,可兒忙勸:“什麽裴家小姐,都是些沒影的事兒,外頭胡亂傳的罷了,少夫人切勿再因這些傳言同郎君置氣,傷了夫妻情分,臨行前夫人可是千叮咛萬囑咐,讓您入了京,凡事——”
“行了,不必再拿母親的話來壓我,我心中有數。”
李明瑜煩了,皺着眉,将還未說出口的長篇大論堵了回去。
母親的意思她何嘗不知。
當初若非馮家軍留守洛京,在那場政變中遭了難,李家原是高攀不上馮家的。
她公爹乃王爺心腹,夫君又與少将軍是摯交好友,一路征伐,在戰場上那都是過命的交情。
如今王爺重返洛京,即将禦極,馮家自是水漲船高,到時行賞,想必比昔年馮老将軍的從龍之功還要再重上三分。
她只要能籠絡住夫君的心,再誕下馮家長孫,坐穩這馮家少夫人的位置,那她李家亦是有享之不盡的滿門富貴。
她又何嘗不想?
可她李明瑜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姑娘,他馮九郎要是看不上,當初又何必委曲求全為了李家那點兒兵權将她娶回去?說到底不過是樁公平買賣,有何高不高攀,她又憑何忍氣吞聲!
這般想着,李明瑜一路負氣到了京中馮府。
不過下了馬車,擡頭看向嶄新的府門匾額,她想起馮家除他父子二人,其餘家眷全都在三年前命喪于此,一時又覺她那夫君到底可憐。
其實仔細想想,她同夫君剛成婚那會,也是有過一段美滿時日的。
她本是将門之女,略懂些軍中之事,多少能與他聊上幾句,她又是新婦,即便本性潑辣些,新婚燕爾,總能裝出幾分溫柔小意的模樣。
那時兩人不說琴瑟和鳴,也算相敬如賓。
可自從她聽聞夫君有過一位心儀女子起,一切就都變了……
她擡眼望向匾額,深吸口氣,打算聽母親一言,再平心靜氣與她那夫君處上一處。
“郎君人呢?”
入了馮府,李明瑜不見馮思遠人影,問了聲府中管事。
管事躬身:“回少夫人,郎君近些時日并不常回府邸。”
這馮府早在三年前便被僞帝滅門抄家,今靖王重賜,然故地重返,難免傷懷,是以馮父與馮思遠拜祭過後,都未在此處落腳。
李明瑜一聽,停步:“那他在哪兒?”
管事支吾着,有些答不上來:“約莫、約莫是在軍營?不過聽聞這幾日,郎君忙着處理天牢之事,連軍營也是少回的。”
天牢……他不過是個武将,天牢乃刑名之事,與他何幹?
李明瑜略有些狐疑,不過也沒多想,吩咐随行之人留在府中打點安置,便攜了可兒轉身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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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留步!”
從靖王府出來,沈刻上馬,沿着南禦天街,正欲去往宮城方向。
龍飛在即,他父王将修繕臨軒冊命殿宇之事交予他處理,可剛走沒多遠,路旁一破襖老道便叫住他。
他勒馬側首。
那老道撚着假須,作高深狀:“公子,貧道遠觀你周身隐有黑氣萦繞,久久不散,似業力纏身,乃無形之絆,不若讓貧道為你蔔上一卦,好尋一妥帖化解之法。”
“……”
洛京才太平幾日,就有江湖術士出來坑蒙拐騙了。
沈刻向來神佛不問,輕哂一聲,正欲打發了人趕往宮城——
忽地右眼皮跳了跳。
他一頓,記起今日晨起操練,靶場上群鴉盤旋,喑啞叫了半晌,頗有幾分晦氣。
他不露聲色,往老道身前扔了錠銀子:“蔔。”
老道見了銀子,眼睛發光,立馬拿起來咬了咬,見是真的,又趕忙擦幹淨,将其藏進懷兜,還擡頭嘿笑一聲:“公子出手這般闊綽,貧道倒有些受之有愧了。”
“……”
收挺快,愧在哪?
“既如此,貧道就再多給公子蔔上一卦姻緣,公子雖業力纏身,然黑氣之後,亦含不散春水,此乃紅鸾星動之兆,想必——”
“閑話少說,先将黑氣蔔了。”
到底是花了銀子,宮中巡查事宜也不着急,他打算聽這老道胡謅幾句。
老道聞言,連連颔首,掏出吃飯的家夥事兒,念念有詞嗡了一段,抛出龜甲。
随後湊近,仔細觀察一番,驚詫道:“唷,上火下澤,異卦相疊,此乃火澤睽卦,乖離之下下卦也!”
方說至此處,街上忽有一騎疾馳而來,遠遠便喊:“少将軍!不好了!”
這烏鴉嘴。
還怪靈驗的。
沈刻回頭,見是豐羽,問:“何事?”
“馮少夫人今日抵京,去軍營尋馮小将軍,沒尋見,不知怎的又去了天牢,只待片刻便氣沖沖出來,現下兩人回了軍營,馮少夫人寫了封和離書,竟是要與馮小将軍和離!”
“和離?”沈刻眼皮又跳了跳。
“正是,馮小将軍亦怒氣沖沖,說什麽‘和離便和離’……”
馮思遠真是有病。
沈刻話都沒聽完,便立即調轉馬身,朝着威遠軍營的方向策馬疾奔而去。
那老道愣了半晌,在身後喊也喊不住。
他這卦還沒說完呢!火澤相背不相濟,乃失和之象,應勿涉紛争,以同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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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死人了!滿天下犯人可都比不得洛京天牢裏的滋潤,又是饅頭又是稀飯還配一碟青菜的,怎麽不把人參燕窩也送進去?”
“都這般恩澤,我也犯個死罪蹲天牢裏享福好了!還為了給你心尖上的姑娘看病,給全天牢的犯人都看上了,真是好大一尊菩薩!”
“你!我真是與你說不通半分!”
“呵,我沒學過那些個吟詩作畫,你自然與我說不通,也就攻城那日不是你帶兵進的內廷,不然你立時便能先斬後奏帶人回府安置,哪能讓你心肝兒受了半分苦去,真要這樣倒好,這洛京城我原是不必來的!”
“潑婦,李明瑜你簡直就是個潑婦!”
還未進馮思遠營帳,沈刻便聽兩人高聲争吵。
帳外聚了不少聽熱鬧的軍兵,他上前揮散,又命豐羽在外候着,自行往裏。
“弟妹——”
迎面飛來一酒盞,将他欲言之話截斷。
幸而他反應快,接住酒盞,側身躲了開。
當頭又聽李明瑜高喊:“那便和離好了!還有什麽好說,這種喪夫般的日子,姑奶奶我也過夠了!”
“李明瑜,你咒我?好,好好好,和離書拿來,我現下便簽字畫押!”
沈刻聞言,忙将那酒盞飛扔回去,恰巧撞落馮思遠所握毫筆。
兩人這才注意到他。
李明瑜:“少将軍?”
馮思遠:“你來做什麽?”
他負手上前,拿起那張和離書,略掃了眼,挑眉道:“我還沒問你在做什麽,叫你替我辦件事,竟辦到要和離了。”
馮思遠:“……?”
“少将軍此話何意?”李明瑜對他也沒好臉色。
沈刻卻輕笑了聲,移眼看她:“弟妹,誤會,天牢之事,原是我讓九郎替我辦的。”
“這幾年行軍打仗,無暇顧及其他,早聽聞你夫婦二人因舊日傳聞多有不睦,怪我考慮不周,今日便恰好借此機會同弟妹說清——”
“心儀裴家小姐的,從始至終,是我沈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