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枕依偎覺路短
一枕依偎覺路短
油畫系主任辦公室內,研二的藍喬芬正在幫導師批改本科班的作業。
肖朊開完會回到辦公室,見藍喬芬坐在窗邊的書桌前發呆,半天沒動靜,手邊的作業只改了三分之一,他敲了敲自己的辦公桌:“發什麽呆呢?活都幹完了嗎?”
藍喬芬幹脆放下手裏的筆,語氣滿含挫敗地說:“老師,雖然我在這座美術生的殿堂級學府裏讀到了研究生,這已經是很多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差勁。”
肖朊瞥了一眼她面前那份作業,看到上面的簽名,頓時了然,他淡淡開導說:“不要拿自己去跟天才作比較,天才只是極少數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通過後天努力取得的成功。”
藍喬芬沒有被導師安慰到,她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在天賦面前,努力簡直不堪一擊,比方背誦一本書,普通人需要花費一周的時間,而天才或許只需要一個小時就做到了。這就是普通人和天才之間難以跨越的巨大差距。”
她說到這裏,也不再掩藏,直接說出自己心裏一直以來的想法:“老師,我羨慕梁顧靖師弟,但更多時候,我嫉恨他,嫉恨他擁有一身與生俱來的才華,總能輕易而舉地做到我需要花費幾百倍努力才能做到的事。”
肖朊對她的這個想法并不吃驚,畢竟這是大多數人面對天才的共同感受,他用自己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才慢慢說:“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好勝心太強了,你一直拿自己和他作對比,你就會一直活在他強大實力的陰影裏。”
“換個角度去看,天才的水平,其實代表了人類可以達到的最高高度,正是這些不同學科的天才不斷地開拓人類智慧極限的邊界,我們才有機會得以見識到縱深度更為寬廣的世界。”
藍喬芬聽着導師這些話,腦子裏忽然蹦出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阿基米德、愛因斯坦、達·芬奇、伽利略。
肖朊的語氣始終不緊不慢:“天才成為領域裏的神話,給人們樹立了更高的巅峰去攀登,這對人類整體的進步是不可估量的影響。”他鋒銳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學生,“你有沒有想過,天才的存在,拓展了人類的無限可能性,讓我們有幸能看到人間的神跡。”
肖朊從全人類的角度展開視角,為藍喬芬打開了全新的格局,她聽完導師這一番話,突然就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以前她太過困于個人的優劣比較,每次看到梁顧靖的作品,總是因為自愧不如而生出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但她從未想過他們根本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他有更深遠的境界要去破解,他無需她去比較,他也從不知道她在和他比較。
現在積郁的心結被打開,再次面對眼前這份師弟的作業,藍喬芬終于可以帶上欣賞的心情,也終于可以直面自己心底對他這一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畫技的贊美。
他們一師一生在辦公室裏探讨關于天才的話題,而這時外面陽光燦爛,六月的天氣,一時暴雨一時晴,油畫系大三班的課表今天安排的是寫生課,班裏的同學們都各有所選,到不同地方去寫生了。
在北京開往天津的高鐵上,方朱聆坐在靠窗的位置,梁顧靖坐在她旁邊,外面的風景飛掠而過,他們一人戴着一邊耳機,正在看最近熱播的綜藝,以此來打發路途上的時間。
他們沒有去寫生,而是去天津看畢業展。方朱聆早在五月份就想去看了,但因為梁顧靖周末要去培訓機構上課,總抽不出時間,一直拖到六月,眼看畢業展就要結束了,他們只好利用這節寫生課的時間去,所幸天津離北京并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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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高鐵後,再轉地鐵,到學校展覽的地方是下午兩點多,入了展廳也不特意尋找油畫作品展區,從門口的雕塑作品展區看起。
他們在這個展區看到一半時,一個謝頂的中年男人在旁邊啧啧搖頭,并犀利點評說:“這雕的是什麽東西?”
中年男人說完,一眼掃到旁邊站着兩個小年輕:“同學,我看你也是個學生吧?你說你能一眼看出這雕的是什麽玩意嗎?”他指了指作品旁邊貼的标簽,“要不是上面寫着‘雲’,都不知道這一坨東西居然是‘雲’!哪有雲長這個樣子?現在的學生總是喜歡違反人們的認知常識,做出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以為就能自我标榜是特立獨行了!”
梁顧靖本不想接話,但那個男人緊緊盯着他,似乎想找個人附和自己,又追問了他兩次“你說是不是”,他只好控制着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我覺得不應該用一個框架去限定學生的作品的表現形式,這是對靈性的扼殺,最終會限制他們想象力的發揮,使他們的作品都落入特定的框架之內。”
“藝術是包容的,創作之所以稱為創作,就是個體千差萬別的造型能力呈現。如果每個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形式,那不是創作,那只是複刻。您以一個作品是否符合物體的常規形态作為評判标準,我認為有失偏頗了。這不是您心中的雲的樣子,但也許是別人心中的雲的樣子。”
“現在的年輕人簡直是不可理喻!”那中年男人讨了個沒趣,氣呼呼地走了。
梁顧靖和方朱聆并沒有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他們繼續參觀其他的作品,在雕塑作品展區看完,從角落的樓梯上了二樓展區。
油畫作品就在二樓,這一屆畢業作品亮點多,有的怪異前衛,有的立意高遠,有的清奇脫俗……
他們看完所有的作品出來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多,在學校附近找了一間閩菜店解決晚餐。
剛才在展區說話會影響別人,所以他們全程沉默看展,現在等着上菜的時間,方朱聆才與梁顧靖讨論起來:“這一屆畢業作品中有一幅融合了表現主義和立體主義兩種流派,把這兩種流派的特點以不同的手法巧妙地相結,這個創意點有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梁顧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她說的是哪幅畫:“這是一個很大膽的嘗試,整體布局亂中有序,主題突出,藝術表現力很強,畫者沒有被這兩種流派反駕馭,讓作品落入窠臼,這一點很難得。”
方朱聆問:“阿靖,你最喜歡哪幅作品?”
梁顧靖說:“有一幅畫是用藍白灰這三種色系調出來的顏色完成的,你還記得嗎?”
見她點點頭,梁顧靖繼續說:“那幅畫乍一看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如果靜下心仔細看,它有一種內收的張力。”
方朱聆說:“這幅畫的用色比較單調,可能不像其他那些畫那麽抓人眼球,但是有一種如泣如訴的視覺效果。”
梁顧靖又提起另外一幅畫:“其中有一幅用了印象派的朦胧手法,畫者太想給人塑造一種抽象的意識流觀感,反而使主題表現得很松散,沒有突出的點,有些不知所雲。”
方朱聆也認同他的說法:“那幅畫命名為《舟》,如果江面用朦胧畫法,小舟用點彩畫法,通過這樣的強烈反差對比,或許更能突出‘任憑江水滾滾流,一念心定自巋然’的潇灑感。”
他們點的飯菜陸陸續續送上來,他們邊吃邊讨論,只要一個人提到一幅作品,另一個人幾乎馬上就能想起是哪一幅。對于共同擅長專業的話題,他們自有許多不言而喻的默契,有時候只需要說一個詞,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麽,提到某些表現力不足的作品,他們還會相互讨論應該怎樣配色和着筆才有更好的效果。一番交流縱談下來,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這頓飯吃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他們從店裏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黑了。
他們連夜回程,坐地鐵去高鐵站,檢票進高鐵是九點多。在高鐵上,兩個人一人戴着一邊耳機,安靜地聽歌。
方朱聆覺得有些疲累,靠在梁顧靖肩頭,聽着歌,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列車在軌道上飛速前行,窗外時而掠過幾點亮着的人家燈火,車廂過道上偶爾有旅客經過,有的是去上廁所,有的是去接熱水泡面。梁顧靖身處這樣風塵不定的旅途中,肩頭上枕着愛人,他覺得就算這趟列車一直開下去。
也不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