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始識得美人面

今始識得美人面

方朱聆的“時光磅礴,世道萬象”個人油畫展如期開展,雖然沒有過多地宣傳,還是有不少人慕名來看展。

周一,下午兩點多,展廳裏人不多,一名青年男子站在展廳中柱的一幅畫前,目光專注地觀看着。

他穿着幹淨的白襯衫,五官周正,整個人溫溫文文,渾身自帶一種腹有詩書的淵博感。他在每一幅畫前都停留許久,看得很緩慢,身邊看畫的人來來去去,他只沉浸在自己的觀感裏,仿佛自成一個世界。

他面前的畫是一幅50*70規格的豎版畫,枯枝、殘雪、院牆的幾組意象構成一幅衰敗的冬日圖景,畫面渲染感極強,雪後的凜冽之氣幾乎讓人感覺是透紙而來,牆邊安然蜷伏的一只貍花貓又巧妙地沖淡了寒冬枯枝營造的蕭瑟之感,在荒蕪凋零中平添一抹柔軟,筆觸細膩,描物平常,立意別具。

範桦州在這幅畫前品味了許久,才去看下一幅,下一幅畫入目盡是古色秀雅的屋檐,重重疊重重,亭亭複亭亭,層層密密,高低錯落,把江南屋瓦的婉約秀美呈現得淋漓盡致,整幅畫中不見一個人,人間煙火氣息卻滿滿當當地蘊含其中。

他欣賞着畫中的無盡意境,也觀察着每處落筆的濃淡,同時思考着若是由自己來畫,會怎樣着筆?

過了好久,範桦州才轉向另一幅,另一幅畫的是人物群像圖,一群收工的建築工人,背景是尚未封頂的摩天大樓,人物臉上的神态不一,有放工後的輕松,有趕着幹飯的急切,有嘻哈的笑鬧,有對生活的熱望……觀察入微,刻畫逼真,栩栩如生,仿佛這群人正在向他迎面走來。

看着這幅畫,範桦州不由想起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藝術是偉大的,它能把短暫的、美好的、容易消逝的事物永恒地留下來”。

範桦州認真觀摩着整幅畫中對微表情的處理、線條的勾勒、光影的運用和色彩的搭配,驚嘆不已,畫者技法的純熟和老練或可習得,這份匠心卻是不可習得。

展廳裏的畫不上五十幅,範桦州花了整整四個多小時才看完,只感覺享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視覺盛宴。

他帶着一種久違的餍足感,意猶未盡地走出展廳。

範桦州來時一心只顧着看畫,他出來時,才注意到展廳門口的窗戶下設置了兩組供人歇息的桌椅,一名青年女子坐在其中一張扶手椅裏看書。

她穿着一件法式複古短袖襯衫,配一條漸變色百褶半身裙,長發紮成高馬尾,露出纖長的脖頸,潔白的耳珠上戴一對米粒大小的珍珠耳釘。她的注意力都在書上,整個人的氣質有一種沉靜的娴雅。

盡管畫展的海報和門票上都沒有透露畫者的肖像信息,但範桦州幾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能肯定她即是畫者。

當他意識過來時,腳步已經不由自主走過去,在她身旁的空椅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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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桦州身為一個典型的東方儒雅紳士,在古文學教授父親的熏陶教養下,他自小到大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貿然地去唐突過別人,但剛看完的畫展,給他的感觸太深了,既然有幸在現場看到畫者,作為同樣愛好繪畫的人,他實在忍不住想跟畫者交流一番。

她認真地看着手裏的書,并沒有因為身旁有人落座而擡頭,範桦州只好主動出聲說:“你的畫很有深意,能讓人不斷回味。”

方朱聆聽了這話,從書上擡起目光,看到一個談吐溫文的青年男子,她禮貌地回了一句“謝謝”。

“油畫這門畫種的特質是用顏料作畫,它自身帶有一種粗粝的屬性。”範桦州說,“但你的畫給人的感覺,盡是東方的婉約細膩。”

方朱聆見他似乎對油畫有些了解,于是問:“你學過油畫?”

“我也是學油畫出身的。”範桦州說完後,又有些無奈地接了一句,“我們國內現在還有一部分人對油畫存在一種誤解,認為學習油畫就是‘崇洋媚外’。”

他語氣溫和,沒有太多激憤,像在談論天氣一樣談論這個現實的話題:“承受這些誤解,也是我們這一代油畫人需要共同面對的困境。”

方朱聆笑了笑,接話說:“油畫在國內存在的歷史畢竟還不長,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和普及,現在的環境已經好很多了。”

範桦州見她合上了書,似乎并不反感和他聊天,于是繼續深聊下去:“我看你有很多畫都在表達一個很宏大的命題,像其中有一幅畫的是建築工人群像圖,還有一幅畫的是龍潭早市圖,這些素材就在我們生活的身邊,但因為太過常見,往往很容易會被忽略。”

“觀察時代,記錄時代,本就是我們這些藝術工作者應有的自覺。”方朱聆說,“我們作為當代油畫傳承人中的一份子,除了把油畫這門繪畫技藝更好地傳給後來者,還有我們這一代需要肩負的時代使命。”

範桦州不由想到她的另一幅人物群像圖,畫的是一群大山裏的孩子。她的畫大多具有一種紀實性,可見她不光嘴上這樣說,也在身體力行地做着這些事。他油然在心裏升起一股敬意,如果他們這一代油畫家裏多些這樣的人,必定會引領着這門畫種走向一個更光明、更遠大、更少誤解的未來。

“我看你展出的畫裏有泰晤士河,還有特拉法加廣場,像是在英國生活過的樣子,你在英國留過學嗎?”範桦州猜測着問。

方朱聆點了點頭,說:“我在倫敦讀過五年書。”

“這麽巧!”範桦州微微揚聲說,“我也在倫敦留過學。”

聊到留學的話題,範桦州少了些拘謹:“我讀的是倫敦藝術大學,你呢?”

方朱聆說:“我跟你不是同一個學校。”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去你們學校聽過講座,瓊斯教授的講座很有意思。”

範桦州的眼神微微一亮:“我的導師就是瓊斯教授。”他接着爆料,“你別看他在課堂上一本嚴肅形象,私底下可幼稚了,就像個老小孩。”

談起導師,範桦州的話多了起來:“有一次我們幾個學生約了他一起去看畫展,結果第二天他給我們發信息說‘寶寶打不到車,寶寶不去了’,我們又說給他買糖,又說給他買餅幹,好不容易才把他哄過來。”

“是嗎?”方朱聆想象了一下這個教授的強烈反差,沒想到在講臺上十分高冷的人,私下裏竟然有這麽萌的一面,她不由笑了起來,“那還真是有趣。”

範桦州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我們已經被他折騰得沒脾氣了。”

他忽然想起什麽,又問:“你來我們學校聽過講座,有沒有去吃附近那家意面?”

方朱聆邊想邊問:“La Vittorio?”她在腦裏迅速回憶了一遍,“在那裏我只吃過這家。”

“是的。”範桦州聽她說吃過,語氣莫名有些激動,“這家餐廳是意大利人開的,正宗意面,我留學期間去那裏吃過不下百次。”

範桦州說着留學那段歲月,忽然勾起懷念的情緒:“我在倫敦讀書第一年就把市裏所有的美術館都去了一遍,像華勒斯和考陶德這樣的小衆美術館也都去了。”他轉望她,“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

“去過。”方朱聆想起弗拉戈納爾那幅代表作《秋千》,說,“這些美術館雖然小衆,但也藏着名作啊。”

範桦州覺得她和他或許是同一類人,為了觀賞前輩的作品,即使再小衆、再邊僻的地方,也會去尋訪。他想起自己的一件糗事,有些好笑地說:“我去考陶德時是跟着導航去的,結果繞了一個大圈,等到好不容易遠遠看到那棟樓了,忽然天降大雨,把我兜頭淋成落湯雞,那次經歷簡直太狼狽了。”

方朱聆深有同感地說:“倫敦的雨經常下得毫無預兆。”

“就是啊!”範桦州似乎深受其害,“我有一次在倫敦眼寫生的時候也被淋了個正着。”

他又轉問她:“你有沒有被倫敦的雨淋過?”

方朱聆一派從容,微笑着說:“沒有,我包包裏常年備着一把傘。”

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學習過、生活過,相同的經歷讓他們有太多共同的話題可以聊,從畫作聊到導師,從美術館聊到文化風俗,從飲食聊到景點,從天氣聊到寫生去處……不知不覺就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可以說是相談甚歡。

在告辭離去前,範桦州反複斟酌了許多遍,還是忍不住問她:“難得聊得這麽投機,我可以和你互加好友嗎?”

方朱聆爽快地說:“可以啊。”

她想了想,又補充說:“我們都受過西方的教育,有什麽話也可以像西方人那樣率直地說出來。”

範桦州點點頭,認真地聽她說:“我同意和你成為好友,僅僅是因為我們在同一個領域裏,畫作上可以相互交流,碰撞觀點。”

方朱聆目光澄明地看着他:“但請你不要誤會,對我産生男女之間的感情,我沒辦法回應你,我心裏有喜歡的人。”

她的有言在先,有一種赤直的坦率,一開始就把他們的關系明确定性。

範桦州聽完她的話,心裏竟然有幾分無以名狀的失落,這股失落感湧起來,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已經對她隐約生出了喜歡的感覺。

範桦州在二十八年的人生裏從沒有這樣窘迫過,他慌亂地把悵然、惋惜、不甘、失落這些複雜的情緒急忙忙在心裏收拾好,正想開口說話,一名工作人員忽然過來把她叫走了。

他終究沒有等她回來。

她太過坦誠,太過光明,他羞于自己的起心動念,甚至覺得自己近乎龌龊,他不允許自己懷着那樣不純粹的心思來和她結交。

範桦州并沒有直接離開,他在轉角處站了好一會兒,等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他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只見她處理完事情,又坐回了原處,繼續捧着書看得認真,對于剛才的事仿佛全不過心。

範桦州收回目光,落在身前的一株茉莉花上,他有些失神地想,不知道她喜歡的人是什麽模樣?如果他能更早一步遇見她,是不是也能走進她的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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