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背道而生各殊途
背道而生各殊途
臺風過境,連着下了幾天雨,這日終于晴了,初生的朝陽從道路兩旁茂盛的老樹濃陰間漏下一線線光柱,把整個清晨襯托得靜谧又美好。
在字畫裝幀一條街,梁顧靖拿着一卷畫,孤身獨行在人行道上,晨早還沒有幾家店鋪開門,他目不旁視地路過一間間裝修各異的店面,走了十來分鐘,到了一間其貌不揚的店鋪前,腳步一轉,走了進去。
老板是個六十出頭的老年人,似乎開門已經有一會兒了,身旁的小茶壺裏冒着袅袅茶香,他正倚靠在一張老式的竹制躺椅裏,手上拿着一本被翻得又舊又破的《茶館》在看。
店裏來了人,他從書上擡起目光,見是梁顧靖,随口打招呼說:“來啦?”說着把書倒扣在小茶壺邊,起身走到長條櫃臺後。
梁顧靖把手裏的畫遞過去。
老板接過來,當即攤開來看,畫的是一幅百鳥鳴春圖,構圖複雜,情态各異,用色瑰麗,缤紛氣息幾乎是撲面而來。
老板又攤開畫卷裏夾着的另一幅畫,這幅是群花競豔圖,兩幅畫的畫法無比相似,仿佛如出一轍,就連某些細節勾勒裏隐藏的個人用筆癖好,以及右下角的落款都複刻得一模一樣,如果他不是事先知情,必然會認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盡管已經和梁顧靖合作長達三年,老板還是忍不住對這個年輕人的繪畫功底驚嘆不已,仿佛他手裏有一支神來之筆,想畫什麽就畫什麽,想畫得像誰就畫得像誰,揮灑自如,惟妙惟肖,從無破綻!
老板滿意地把畫收起來,給梁顧靖轉了一筆錢,當場結清尾款。
梁顧靖收了錢,招呼一聲:“譚老板,我先走了。”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老板見梁顧靖說走就走,忙叫住他:“等等。”
他們雖然已經合作了足足三年,但老板始終沒能和梁顧靖交成朋友,這個年輕人從來不會多說一句廢話,每次都是交貨收了錢就走。
梁顧靖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老板,只聽他說:“我這裏還有個活,主題是‘夏荷’,雇主給了這個數。”
老板用兩只手比了個數字,又問梁顧靖:“你接不接?”
梁顧靖幹脆利落地說:“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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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見他接了,便繼續說:“這個雇主沒有舊作,你可以自由發揮,但要得比較急,三天交畫行不行?”
“行。”梁顧靖說。
老板從櫃臺上的便簽本裏抽出一張紙,遞給梁顧靖:“這是雇主的簽名。”
梁顧靖接過來看了一眼,收起那張紙放進口袋裏,再次跟老板打了聲招呼,出了店鋪。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公司,梁顧靖從店裏出來,拿出手機,剛點進代駕平臺,吳參逸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順手接通。
“喂,阿靖,你今天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吳參逸在電話裏問。
吳參逸畢業後直接留校,在北京安了家,他們這些年都沒有斷過聯系。
梁顧靖問他:“你來廣州了?”
“嗯,昨天到的,代表校方來參加一個研讨會。”吳參逸知道梁顧靖很忙,又問他,“你今天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好。”梁顧靖問,“你想吃什麽?”
吳參逸說:“老地方吧。”
他們有個一起吃飯的地方,在北京路商圈邊沿的位置,是一間裝潢古風的酒館,吳參逸每次來廣州出差找梁顧靖約飯,多數時候都會去那裏。
現在距離午飯時間還早,梁顧靖跑完三趟代駕,到了十一點多,他就在平臺下線,不再接單,從天河區趕去吃飯的地方。
到時是十二點多,吳參逸還沒來,梁顧靖找了張空桌坐下。
吳參逸在路上有點堵,去到時已經差不多一點了,店裏還有五六桌客人,他在門口看了一眼,看到梁顧靖的背影,于是徑直走過去。
梁顧靖正在看手機,沒注意到他,他走到對面坐下:“阿靖,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塞車,來晚了,耽誤你時間了。”
梁顧靖收起手機,提起茶壺邊給他倒茶水邊說:“你說的哪裏話,我也要吃午飯的啊。”
服務員送來餐單,他們點了兩個肉菜、兩個素菜。
在等上菜的時候,梁顧靖問吳參逸:“你這次來廣州幾天?”
吳參逸說:“昨天開完研讨會,今天和你吃個飯,明天就回去了。”
在他心裏始終很感念梁顧靖當年在他大四的迷茫期,給了他一個清晰的指引建議,他才沒有随大流畢業,他選擇繼續深造,最終被學校留下來做研究。相比班上的其他同學,他沒有出過社會工作,沒有感受過職場的現實和殘酷,一直待在純粹的校園裏做課題研究,他真的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和生活。
服務員送來一盤水煮牛肉,騰騰熱氣中散發着淡淡的花椒香味。
主菜上來了,梁顧靖問吳參逸:“你要不要來一瓶啤酒?”
吳參逸反問他:“你喝嗎?”
梁顧靖說:“我不喝,我下午還要開車。”
“那我們喝兩罐蘋果醋吧。”吳參逸說着,招來服務員,加了兩罐飲料。
服務員很快送來兩罐蘋果醋,他們接過便開了,碰一碰罐子,飯菜未動,各自先飲下一口。
吳參逸邊起筷邊問:“阿靖,你最近過得怎樣?”
他幾乎每次和梁顧靖約飯,都會問這個問題,他雖然已經成功上岸,但他知道梁顧靖這些年都在風雨裏摸爬滾打。
他總懸着一絲挂慮,擔心自己這個唯一的好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又遭遇了什麽不好的經歷。
吳參逸問完這話,不免又想起一樁舊事,目光蜻蜓點水地在梁顧靖的左額一掃而過。
那裏有一道兩年前留下來的創傷,但在劉海影影綽綽的遮掩下,看不到存在的疤。
當時梁顧靖接了一單代駕,客戶喝醉了酒,酒後發瘋,無緣無故把梁顧靖打了一頓,頭破血流地送去醫院縫了九針。
梁顧靖一張訴狀告上了法庭,客戶事後百般道歉,他也在場,他氣得直接把那客戶和律師請出了病房,并送了他們一句話“等着被追究法律責任吧”。
後來他因為要做課題彙報回了一趟學校,沒過多久,他就聽說梁顧靖向法院撤銷了訴訟,接受庭外和解。他有一腔怒氣憋在胸口,本來等着一份公平,得知消息後,愣了很久,才想通梁顧靖是為着對方提出那筆高額賠償,選擇不争公道,吞下委屈。
傷口能被慢慢養愈合,疤痕卻再也無法消去。從那時起,梁顧靖就換了發型,用劉海遮住永久破相的額角。現在從外表看去,已經絲毫看不出那塊疤的存在。
盡管這個傷疤沒有落在吳參逸身上,但他每次想起來,仍舊覺得意難平。
梁顧靖不知道吳參逸的思緒飄到了過去的舊事上,他吃下一片牛肉,回答說:“一切都挺好的。”
吳參逸雖然聽在耳中,心裏也清楚,事實并不如梁顧靖說的這般輕描淡寫,這些年來苦難磋磨,梁顧靖卻從來沒有表現出憤懑或抱怨的情緒,他一直以平靜的态度面對苦難,也以不屈的氣節對抗着苦難。盡管扛着無比沉重的負擔,但始終沒有對自身的不公怨天尤人,活得就像千千萬萬普通人那樣辛勤和忙碌。
吳參逸忍不住問他:“你的債務還欠多少沒還?”
梁顧靖這些年只有吳參逸一個知交好友仍舊保持聯系,什麽事也不瞞他:“到今年底就能還完了?”
梁顧靖依然是雲淡風輕的語氣,吳參逸卻在心裏吃了一驚,如山的債務,沒想到竟然在他不知不覺中被清到了底!
可想而知,這些年梁顧靖過得遠比他想象的更艱辛!
吳參逸默了幾秒,還是像以往無數次對他說過的那樣說:“無論什麽時候,有什麽需要我幫忙,你盡管說。”
梁顧靖笑了笑,也像以往無數次答複他那樣說:“好。”
吳參逸拿起手邊的蘋果醋,碰了碰梁顧靖的罐子,忽然想起剛才來時經過梁顧靖身邊,匆匆一眼掃到他的手機屏幕,浏覽的內容竟然是相親信息。
他飲下一口飲料,問梁顧靖:“你最近打算去相親嗎?”
梁顧靖也端起蘋果醋飲了一口:“我也不小了,也是時候考慮結婚的事了。”
吳參逸知道梁顧靖這些年一心撲在供妹妹讀書和償還債務這兩件事上,沒有一點旁餘的雜念,他也摸不準梁顧靖為什麽突然間考慮起結婚這方面的事。
他想了想,還是提起說:“朱聆去年回國了,她回國後,還找過我打聽你的消息。”
這些年,方朱聆不止一次找他打聽梁顧靖的下落,因梁顧靖曾囑咐過他不要說,他便一個字也沒有透露。他們每次約飯聊天都沒有提起過她,他們聊工作,聊生活,聊日常瑣碎,但從不會碰觸“朱聆”這個話題。
梁顧靖正夾起一片包菜,聽他這麽說,便接話說:“她來廣州找到我了,我們已經見過面。”
吳參逸手裏的筷子一頓,等了等,見梁顧靖似乎沒什麽下文要說,他斟酌一會兒,到底沒忍住,問他:“阿靖,朱聆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你有沒有想過同她複合?”
吳參逸隔着面前飯菜的氤氲熱氣,看不太清梁顧靖臉上的神情,只聽他說:“她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已經滿身污垢。”
吳參逸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感受,作為看着梁顧靖這些年裏一步步走過來的人,他幾乎是目睹了良玉蒙塵的全過程。曾幾何時,在他眼裏,梁顧靖也是個無法企及的、光芒萬丈的人啊!
直到今天,他才深刻地意識到,苦難對一個人的磨折,遠遠不止吃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