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今宵并肩同風雨
今宵并肩同風雨
天氣預報說今明兩日有雨,天色陰沉了一天,傍晚時分果真下起了雨。
梁顧靖下班後,草草吃完一個快餐,在代駕平臺接了一單,快趕到目的地時,電話響起來,他以為是客戶,沒細看那串號碼便接了:“喂,您好。”
“喂,阿靖,我剛到廣州,身份證弄丢了,酒店辦不了入住,你能收留我一晚嗎?”方朱聆的聲音裏仿佛也滿帶滂沱雨意。
未等他說話,她又說:“我在廣州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能去哪裏?我現在在你公司這裏。”
雨線如鞭,打在傘上“啪啪”作響,梁顧靖立在傘下,看着雨幕沉默了幾秒,到底開口說:“我現在過去。”
他挂了電話,又給客戶撥了一個電話:“喂,王先生,不好意思,我這邊臨時有點事,不能接您的單了,您再叫過其他的司機吧。耽誤您時間了,實在對不起。”
客戶聽他這麽說,當即爆罵起來:“你有病吧!現在這些雨是不是都下進你的腦子裏了!你有事就別接我的單啊,接了又放我鴿子!我他媽一定要向平臺投訴你!我一定要讓你受到處罰!”
梁顧靖沉默地聽客戶罵完,又道了一次歉:“對不起,耽誤您時間了。”
他和客戶交代過後,随即在平臺取消了訂單。
這個時間點,售樓中心已經關門,梁顧靖趕回去時,只見方朱聆避在黑漆漆的大門前躲雨,身邊立着一只行李箱,時有雨絲随風飄入,不知道她等了多久,長發和衣衫都有些潮了,背後是緊閉的玻璃大門,她飛了兩千裏路到這裏,像個無處可去的旅人。
方朱聆從北京來時天氣晴好,她沒想到廣州正在下雨,毫無防備之下,一身狼狽。他說他會過來,她就安心地等着,不急也不躁。
當看到梁顧靖撐傘的身影在路燈下一步步向她走來,她的眼裏瞬間盛滿明媚笑意,仿佛此處又黑又濕的污糟環境再也不能侵染她。未等他走近,隔着遠遠的距離,她便愉悅地叫了他一聲“阿靖”,她很想直接奔過去擁抱他,用盡了所有的克制,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等梁顧靖走到她身前,她想起上次在茶樓門口分別時,他說過別再來找他了,像擔心他會趕她走似的,方朱聆又把自己的處境重述了一遍:“我的身份證在路上弄丢了,酒店辦不了入住,我今晚沒地方住。”
梁顧靖沒說什麽,接過她的行李箱,溫聲開口說:“走吧。”
方朱聆和他一起走入雨中,雨珠打在傘上噼啪有聲,讓人感覺像是走在槍林箭雨裏,路邊的低矮綠植和裝飾物在黑夜中的輪廓宛如一個個形狀猙獰的野獸,像是随時都有可能暴起攻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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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風又有雨的路況這麽差,可她貪戀與他這樣并肩而行的時刻,即使半身被風雨沾濕,她仍然希望這條路能長些,再長些。
方朱聆有很多話想說,但不想打破眼前這片難得的平靜氣氛,最終又歸于緘口。
她和他在大路上走了幾分鐘,然後轉入小巷,又在巷道裏走了幾分鐘,才到地方。
梁顧靖幫她提着行李箱上樓,方朱聆跟在他後面,只走了半層樓梯,就在緩步臺那間門戶前停下來。
梁顧靖用鑰匙開門後,當先提着行李箱進去,按亮了燈,這是一間低矮狹窄的夾層單間,燈光亮起後,屋內的所有東西幾乎是一覽無遺,方朱聆見地板潔淨,而她腳上那雙單鞋在來的路上早已經又濕又髒,她毫不猶豫地脫了鞋子,赤腳入屋。
梁顧靖把行李箱放在衣櫃旁的空隙處,回身正想招呼她進屋,只見她已經赤腳走進來,再想叫她不用脫鞋已經晚了。
他把電腦桌前那張椅子轉了個方向對着她,說:“地上涼,你先坐着。”
“好。”方朱聆在椅子上坐下。
梁顧靖拿起燒水壺,轉身進廚房接水,插上電燒着,又進衛生間打下熱水器的開關。
方朱聆不知道他在忙什麽,她見角落處竟然支着畫板,眸光不自覺亮了亮,揚聲問他:“阿靖,你還有在畫畫嗎?”
梁顧靖剛好忙完出來,語調平靜地接口說:“沒有,在做槍手。”
他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就這樣毫無遮攔地揭開給她看。
方朱聆聽後,整個人愣了愣,胸腔間忽然湧起一股窒悶的酸脹感。自重逢以來,對于過去那幾年,他不願提,她便不去挖他的傷口,但今天在生活殘酷的真相面前,她第一次具象地觸摸到了他的破碎。
梁顧靖用“晚上吃什麽”一樣平常的語氣跟她交代完,探身拿起鑰匙,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出去買點東西。”
梁顧靖出去後,過了很久,方朱聆才掙紮着從剛才的強烈沖擊中稍微抽離出來,她看着這間屋子,狹小的單人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張泛黃的電腦桌、還有一張皮質軟沙發,估計是上個租戶留下來的,斑駁陳舊,外皮脫落了好幾塊,整間屋裏最新的一件家具就是她坐着的這把塑料椅。
這才是他最真實的生活,徹底剝去所有的光鮮和體面,他把他的窘迫和落魄直直白白地暴露在她眼前。
方朱聆的眼眶又酸又澀,淚水源源不斷滾落,她從未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這樣直接而深刻地體味到生命的疼痛感。
她完全不敢去想象,當她在倫敦接受外國文藝書畫熏陶教育的那些日子裏,他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她痛恨自己在那些至暗的日子沒能陪在他身邊。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方朱聆不願被他看到自己情緒的失控,她忙起身避進了衛生間。
方朱聆在衛生間裏站了一會兒,等情緒平複下來,又洗了一把臉,神色恢複如常,才從裏面出來。
竈臺上的水已經燒開,梁顧靖用一個不鏽鋼小盤子接了半盤水,正把盛着滾開水的一次性杯子放進去泡着。
他轉過頭,見她赤腳站在衛生間門口,便說:“地上涼,來穿上鞋吧。”
梁顧靖說完轉身走出廚房,方朱聆跟在他後面,見他從一個印着某某超市的塑料袋裏拿出一雙嶄新的拖鞋,她正想伸手去接,他已經彎腰把鞋子放到了她腳邊。
方朱聆怔了怔,心裏隐隐動容,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過去那段戀愛關系裏,他對她各方面的體貼照顧早已經刻進肌肉記憶裏。
方朱聆穿上鞋,碼數不大不小,長度剛好。她的衣服和鞋子,他都是有數的。
梁顧靖将那只空的塑料袋順手放進牆邊挂着的收納袋裏,走入廚房,拿起那杯水,因為被冷水泡着,拿起時感知不到真實的溫度,他傾斜杯口,倒了一線在手背上,感到溫度适宜,随後抽一張紙巾擦幹杯身的水,轉身拿去給她:“先喝杯水,再去洗個熱水澡。”
方朱聆接過那杯水,梁顧靖又轉身往衛生間走去,這裏空間狹窄,她側頭就能看到大半個廚房,那只不鏽鋼小盤子還放在竈臺上,來不及收拾,看上去像是他平時用來盛菜的盤子,她剛才看着他把這杯水放進去,還有些不明所以,沒想到竟然是為了加速降溫,讓她能夠盡快喝上。
方朱聆的心緒在他每一個不經意的舉動裏不受控地起起伏伏,她捧着那杯水,珍而重之地一小口一小口喝完,熱水入腹,她的身體頓時感覺有暖意騰起,周身若有若無的寒涼似乎也被驅散了幾分。
梁顧靖在衛生間試了試熱水器的水溫,随後關了燒水的開關,走出來,讓她去洗澡。
方朱聆見他從另一只塑料袋裏拿出嶄新的毛巾、漱口杯和牙刷給她,她接過來,又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拿出一套睡衣,洗面奶、發圈等零零碎碎的物品,懷裏抱着一堆,走去衛生間。
洗完一個酣暢淋漓的熱水澡,方朱聆感覺一身的長途勞頓似乎也被洗去,連同濕衣貼身的粘膩和寒冷都被洗去,渾身上下只覺得無比舒适。
她邊擦着頭發,邊走入客廳兼卧室,梁顧靖見她洗了頭,側身從電腦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吹風機給她。
方朱聆把頭發吹到八成幹,關了吹風機,幫他放回原處。
梁顧靖等她吹幹頭發,才說:“我們聊聊。”
方朱聆知道他這些話早就想跟她說了,卻一直忙進忙出,直到讓她收拾得一身清爽舒适,才提出要和她談。她甚至很感激這場雨,如果不是這樣糟糕的天氣,他根本不會把她帶回這裏。
梁顧靖仍然把那張椅子留給她,自己坐進破破爛爛的沙發裏,也不做什麽鋪墊,開口直奔主題:“上次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對我還有什麽……”
“阿靖。”方朱聆沒等他說完,便出聲說,“我餓了,你這裏有吃的嗎?”
她這一句話,瞬間把他刻意營造起來的嚴肅談話氣氛打破了。
梁顧靖頓了頓,說:“我這裏沒有冰箱,只有雞蛋和挂面。”他問她,“你想吃什麽?我出去給你買。”
方朱聆說:“沒多久就要睡覺了,我想吃清淡一點,不用出去買了,你給我煮個面可以嗎?”
梁顧靖應了一聲,起身向廚房走去。
方朱聆一直看着他走進廚房,廚房處很快傳來一片忙碌的聲響,電磁爐通電的聲音、洗鍋的聲音、接水的聲音、從包裝袋裏拿挂面的聲音……
她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的背影,燈光把他的背影勾勒得修韌而挺拔,就像一道堅實的屏障,擋在外間的風雨和她之間,她耳邊聽着鍋碗瓢盆間溫馨而細碎的聲響,忽然産生一種他們就像尋常夫妻在過着柴米日子的錯覺。
她沉浸在這種錯覺裏,眼眶滾燙。
梁顧靖很快做好一碗雞蛋面,裝在買面送的大瓷碗裏,端來給她。
他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移到偏角,空出一片地方,讓她坐在電腦桌前吃。
方朱聆聞着淡淡的面香,倒當真覺得有些餓了,她問他:“阿靖,你吃嗎?要不分你一碗?”
梁顧靖說:“我不餓,我吃過飯了。”
方朱聆便催他:“那你去洗澡吧,你的衣服也濕了。”
梁顧靖見她用筷子挑起一箸面,呼呼吹着氣,似乎很是餓了,他沒有再多說什麽,拿換洗衣物自去洗澡。
這碗寡淡的雞蛋面,方朱聆吃得有滋有味。
梁顧靖洗完澡出來,見她把面都吃完了,正要去洗碗,他伸手去接:“給我吧,我去洗。”
方朱聆順從地把碗給他。
梁顧靖洗完碗和鍋出來,方朱聆的一個哈欠正打到末尾,他見她眉目裏似有些困倦,便說:“今晚你睡床,我睡沙發。”
這張床雖然窄小,但收拾得非常齊整潔淨,正如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地板,她知道他有潔癖,現今即使在陳舊破敗的環境中,也努力保持着一份整潔。
方朱聆看沙發長度不夠,提議說:“這沙發你睡不下,要不我睡沙發,你睡床。”
梁顧靖說:“沒事,你睡床。”
方朱聆見他堅持,也沒有再和他推讓,她本來已經刷過牙,因為吃了面,就又去刷了一遍,刷完牙從衛生間出來,便上了床:“阿靖,晚安。”
時隔好幾年,她總算又能親口對他說一聲晚安,方朱聆心滿意足地躺下。
“晚安。”梁顧靖回了她一句,他原本想說那些話終究沒機會再提起,見她已經躺下,他便關了燈。
他走到廚房的窗戶前擦頭發,吹風機的聲響太大,他沒有用,只用着幹毛巾。
外面仍然下着雨,天空沒能透出一絲光,隔壁棟一戶人家的客廳漏出一線光亮,斜斜落在他家廚房的窗臺上。
梁顧靖臨黑站在窗戶前,目光看着窗臺邊一塊擦不淨的污漬,不知心裏在想什麽。直到把頭發擦晾幹,他才輕手輕腳回到卧室兼客廳,在那張沙發上躺下。
一室漆黑人靜,更襯得外面雨聲嘈嘈切切。
方朱聆并沒有睡着,她望着他窩在比他短一截的沙發裏的身影,因這裏地方狹窄,他們即便不睡在同一處,也像是鼻息相抵。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整個城市都像被泡在水裏,但她有一屋容身,有一張床寝,有一個愛人,即使風雨再肆虐,也與她無關。她與他共同守着這方寸天地,心裏只覺是這六年來從未有過的安寧。
方朱聆的思緒沉沉浮浮,一時想到過往,一時想到當下,一時想到未來,越睡越清醒。夜漸漸深了,外面的雨始終滴滴答答,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她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她第一時間往沙發看去,不見他的身影,她忙拿起手機看時間,原來已經九點多了。
方朱聆下了床,當即向廚房走去,也沒看到他,她又返身回卧室,這才發現電腦桌上放着一瓶牛奶,下面壓着一張紙條。
隔了無比長遠的山河日月,她終于又看到他這一手熟悉的瘦金體,只見上面寫着:鍋裏有包子和雞蛋。
在這句留言下面,又另起一行寫了一句:昨晚有些話沒機會說,但我想你懂我想說什麽,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方朱聆自動忽略了下面那句話,她又重讀了一遍上面那句,從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字眼裏,自行品讀出一種把過日子細化到三餐裏的平常滋味,她唇角不自覺起了一抹笑意。
她帶着愉悅的心情去洗漱,外面的雨現在已經停了,但好像還沒下透,天色依然陰陰沉沉。
方朱聆洗漱完,打開竈臺上一直插着電維持保溫功能的電飯鍋,只見裏面放着一只流沙包、一個花卷、一塊蘿蔔糕和一只茶葉蛋,随着她把蓋子打開,冒出一股淡淡的熱氣。
她吃完早餐,今天沒什麽事情做,心念百轉間,其中有一念,想到不如做好午飯,叫他回來吃,她都已經想好,如果他不回來,她就裝進保溫桶裏,給他送過去。
她有大量的時間和心思來一點點重新走近他,甚至可以說是撿拾他、拼湊他、縫補他。
方朱聆邊喝着牛奶,邊上網查了幾個家常菜的做法,對于要買什麽食材,心裏大致有了數。
方朱聆換下睡衣,正準備出門去買菜,手機響了。
看來電顯示是請來畫展幫忙的助理小芹,她接起電話,只聽小芹說:“方姐,你現在出發去廣州了嗎?還在北京嗎?”
方朱聆說:“我已經在廣州了。”
小芹的語氣有些驚訝:“你這麽早就去到啦!”她聲調又有些着急,“今天有一對僑胞夫婦來看展,想跟你聊聊畫作的事情。我還想着趁你沒去,趕緊攔住你,處理完這個事兒再走呢。”
方朱聆說:“我明天回去,你幫我安排明天跟他們見面。”
小芹說:“他們的行程比較緊,明天就要回瑞士了。”
方朱聆沉默了幾秒,最終說:“我現在回去,你幫我安排下午跟他們見面。”
“好的。”小芹一口答應。
方朱聆挂掉電話,當即着手收拾行李。
她收拾完行李,也不多磨蹭,提起行李箱,便出了門,頂着陰沉沉的天色,在馬路邊招了一輛出租車,去往機場。
淩晨三點多,梁顧靖跑完代駕,回到租房,只見電腦桌面上,他的杯子底下壓着一張紙條,正是他給她留言那張便簽紙,她在他的留言後面添了一句:阿靖,我有點事要趕回去,下次再來找你。
她還在紙面上空白的地方畫了一幅簡筆畫,一個Q版的他和一個Q版的她,面對面坐在一張方桌前,桌面上擺着幾道菜,他們兩人手裏各自端着一碗白米飯。
梁顧靖拿着那張便簽紙,沉默地看了許久才放下。
他正準備去衛生間燒水洗澡,轉身走了幾步便頓住了,但見晾衣繩上挂着她昨晚穿過的那套睡衣,她沒有帶走,似乎是臨走前洗幹淨晾在這裏,已經被晾得半幹,正随着夜風來回微擺,姿态安閑又惬意。
用物不知情,只管享受着自然風的吹拂,此刻看到它們的人卻怔住了。
這套睡衣是她來過的一個痕跡,也是她還會再來的一個訊息。梁顧靖看着她留下的睡衣,在這個周身無人的孤獨空間中,終年被緊閉的情感強行找到了一個破口,令他恍惚陷入一個來日可期的美夢。
直到被鄰居的一些聲響驚擾,他才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