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間自此一寸灰

人間自此一寸灰

這天周三,傍晚時分,昏黃的夕光落在街道中,把字畫裝幀一條街照出一種脫離于時代的古舊感,因此也襯得站在某間店裏的青年人如此鮮活而富有生命力。

梁顧靖按照約定日期來店裏交付三幅畫,老板把剩餘的尾款轉給他。

他看到賬上多了一萬塊,當即提出:“老板,數目不對,轉多了。”

老板原本已經打算好,如果梁顧靖不提,他就不說。合作這幾年來,他也知道梁顧靖很缺錢用,幾乎是有單都接,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只拿自己該拿的,不肯含糊地多占一點別人的便宜。

說起來,這三幅畫的雇主和梁顧靖合作也有一年多了,去年一個省際的繪畫比賽,雇主找到這裏,出的賞金比大賽獎金高了好幾倍,要一幅符合大賽主題的作品,梁顧靖接了這單,自此他們達成合作關系。雇主給這一萬塊的原話是:“自打合作以來,我們兩個也算是明暗配合完美,我在明處得了名,他在暗處得了利,大家各取所需,求仁得仁。這筆小費算我打賞他的,辛苦他在見不得光的暗面下做了我的替身這麽久。”

沽名釣譽之輩沒有羞恥心,把這些話說得洋洋自得,老板愛惜眼前的年輕人,不願将原話複述,只說:“額外多出的錢是雇主給你的辛苦費,你畫的那些畫,雇主很滿意。”

梁顧靖默了默,沒有多說什麽,他和老板告辭一聲,出了店。

老板看着梁顧靖遠去的背影,總覺得盡管自己什麽都沒有說,但在那一默裏,這個年輕人似乎把一切都明了。

人有時候活得太通透,就會很容易被世俗的八方鋒利割傷,老板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收回視線。

梁顧靖從字畫裝幀街出來,直接回母親和妹妹的住處。

葛爺正在樓下溜達,看到梁顧靖回來,忍不住跟他透露:“梁仔,你今晚有蓮藕吃,我早上看到你阿媽買蓮藕了。”

梁顧靖笑了笑,立定腳步,問他:“葛爺,你吃過飯了嗎?”

葛爺半普通話半白話地說:“我早就吃過啦,系度飯後散步啊。”他又對梁顧靖揮了揮手,“你快回家吃飯去吧。”

梁顧靖和葛爺打過招呼,上了樓。

梁朵茉正在廳裏擺吃飯坐的幾張塑料凳,見梁顧靖開門進屋,高興地叫了一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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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漣瓊端着一鍋湯,剛好從廚房走出來,見梁顧靖回到,便叫他:“去洗手,吃飯了。”

餐桌上三道菜,其中果然有一道是藕片。

文漣瓊在進食之前,先給兄妹兩人夾了一筷子他們各自愛吃的菜,梁顧靖和梁朵茉也同時給母親夾了一筷子菜。

盡管經歷了很大的變故,從北到南,別井離鄉,他們這個家庭用餐習慣,卻是一直沒有變過。

吃飯時,梁顧靖問起梁朵茉工作的情況。

梁朵茉上個月完成答辯,拿到了畢業證,在這個月初找到一份廣告外包公司的工作,雖然規模不大,但也算是專業對口,她現在還在試用期,目前已經工作有兩個星期了。

梁朵茉說:“現在開始慢慢适應了,很多工作也找到了頭緒。”

梁顧靖問得很詳細:“工作內容多不多?累不累?”

梁朵茉說:“每天的工作都很飽和,但不覺得累,只要完成工作就可以下班了,也不用經常加班。”

梁顧靖又問:“同事好相處嗎?”

梁朵茉剛夾起一朵雞枞菇,聽哥哥這麽問,也顧不得吃了,滔滔不絕地說:“同事們都很友善,可能因為是個小公司,大家相處得都很融洽,我的主管也很關照我,工作上不懂的地方,都很願意教我。”

梁顧靖聽她說完,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教了她一些職場規則和同事之間相處的人情世故。

文漣瓊安靜地聽兒子詢問女兒工作的事情,她也不插話,這些年有兒子教導女兒,引領着女兒,她基本沒有操過心。

他們一家三口吃完飯,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了。

梁朵茉搶着去洗碗,文漣瓊落得清閑,她開了電視來看,梁顧靖坐在母親身邊作陪,有一搭沒一搭問她:“媽,你今晚不用去跳舞嗎?你們都排練好了?”

文漣瓊那次做手工活被兩兄妹聯合勸止後,梁朵茉連續半個月晚上拉着她去跳廣場舞,她跳着跳着就習慣了,現在每晚都去。

自從跳廣場舞後,文漣瓊的精氣神明顯比之前好多了,整個人也恢複了一股活力。她體态好,記動作快,很快就成了社區廣場舞群體裏面的領舞擔當。這周日社區舉辦中老年文藝活動,文漣瓊她們的廣場舞隊伍有一個表演節目。

今晚兒子回來吃飯,文漣瓊自然不去,她說:“那支舞跳過很多遍了,我們的動作都已經練得很熟了。”

梁朵茉洗完碗出來,在文漣瓊右手邊坐下,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媽媽,你今晚不去跳舞嗎?”

文漣瓊忍不住為這兩兄妹的默契笑了笑,又把剛才說過的話同女兒再說一遍。

“噢。”梁朵茉應了一聲,看到桌上的水果,又起身去廚房切了一盤水果出來。

她倒牙簽時,順手叉了一塊番石榴給哥哥,又叉了一塊蘋果給母親,自己叉了一塊芒果坐下來吃。

他們身在廣州,入鄉随俗,平時看的也是珠江臺,黃金檔的兩集電視劇播完,文漣瓊便去洗澡了。

梁朵茉心裏有話,一直等到母親去洗澡,她才坐近哥哥身邊,對他說:“哥哥,我現在出來工作了,家裏的債務,你不用再一個人扛着,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擔了。”

梁顧靖的聲音夾在電視廣告聲裏說:“家裏的債務,你不用操心,你只管安心工作。”

這些年裏,梁朵茉從來不敢過問家裏債務的數目,問了也是無能為力,直到從學校畢業出來,她才敢正面向哥哥問起債務的情況,她見哥哥不肯說,有些着急道:“哥哥,我現在也出來社會工作了,我有能力和你一起分擔了,家裏的債務還欠多少?你告訴我吧。”

梁顧靖看着她,清明的眼眸裏映着她碎花裙子上的暖色,聲音溫和地說:“家裏的債務到今年底就能還清了,你不用操心,工作賺的錢,你留着自己花。”

這些年以來,這是哥哥第一次像對一個成年人那樣,同她談論債務的情況,梁朵茉沒想到家裏的債這麽快就能還清了!

她卻并不覺得輕松,反而湧起一股心酸,家裏的債還得這麽快,說明哥哥這些年過得遠比她想象中更辛苦。

她考上大學時,曾提出想申請助學貸款,哥哥當年說那句話——“你有哥哥,還沒到那一步”,她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這四年來梁朵茉在學校的每一天都希望自己能夠快點畢業,快點出來幫哥哥的忙一起還債,等到她終于畢業了,才發現好像什麽忙也幫不上。

梁朵茉看着梁顧靖,聲音有些低落:“哥哥,我找工作的時候,去4A廣告公司面試,第二輪就被刷下來了。去其他一些大型企業面試,也沒走過第二輪。”她語氣裏有深深的內疚,“哥哥,你這麽辛苦供我讀書,我卻沒有成為一個多優秀的人,我覺得自己辜負了你。”

梁顧靖聽她這麽說,擡手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朵朵,你別這麽想。哥哥供你完成學業,并不是期望你成為一個多麽優秀的人。哥哥只希望你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那樣順順利利地長大。”

梁朵茉聽到哥哥這句話,瞬間就破防了,這句輕輕巧巧的話投擲到這些年的生活裏具體化為她日常的衣食、她學習的用度、她每月的零花,哥哥從來沒有虧待過她。

梁朵茉能感到哥哥按在她頭上的手很溫暖,在電視播報晚間新聞的背景音裏,她聽着哥哥說的話平平實實地落進她的耳朵裏:“哥哥也不期望你獲得多大的成就,哥哥對你全部的期許,只是希望你過得快樂。”

梁朵茉眼眶一紅,情緒洶湧,她被觸到了心裏最柔軟的角落,但她不願讓哥哥誤以為她覺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于是極力克制着不讓眼淚落下來。

梁顧靖見她眼睛紅紅的,忍不住逗她說:“等你發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請我吃炸雞好不好啊?”

梁朵茉一笑,點着頭連聲說:“好啊,好啊。”

文漣瓊洗完澡出來,兩兄妹默契地終止了債務的話題。

梁顧靖每次回來吃飯,第二天都要比平時早起四十分鐘,因為家裏離公司比較遠。

日子按部就班,不快不慢,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月。

氣候開始入秋,南方的秋天來得比北方遲些,白天仍然夏意熾盛,只有早晨和黃昏才感到絲微涼意。

這天午間,梁顧靖從公司出來,走在人行道上,看到腳下不知哪棵樹上飄落的一片黃葉,忽然有一瞬的走神,覺得自己似乎有好長一段時日沒見她了,但腦子裏才剛起了這個念頭,又被他強迫自己硬生生掐斷了,仿佛這是一個不該自己去碰觸的非分之想。

這些年裏他活得像個旋轉不停的陀螺,他已經很久沒有閑餘的間隙,像這樣去想起她了,也許是她走時給他留的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産生了隐約的期待。

梁顧靖強行收斂起心神,步履匆匆走到附近的快餐店,草草吃了個午飯,他下午約了客戶去看房。

公司新預售的別墅區有些遠,梁顧靖帶客戶看完房,回到公司已經臨近傍晚,他剛走入售樓中心,就有個同事過來和他說:“小顧,有位先生在這裏等了你兩個多小時。”

梁顧靖順着同事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西南角的休息區裏坐着一位西裝嚴整、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

同事以為那個男人是梁顧靖的客戶,但梁顧靖并不認識那個男人,他朝着那個男人走過去,主動自我介紹說:“您好,讓您久等了,我是梁顧靖。”

那個男人站起來:“您好,梁先生。”他也不自我介紹,而是問,“請問方便在外面找個地方聊嗎?”

“請您随我來。”梁顧靖帶着那個男人去了附近的茶吧。

直到他們在茶吧找了位置坐下,那個男人才自報身份:“梁先生,您好,我是北京理長法律事務所的律師。”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梁顧靖。

梁顧靖帶着微微疑惑雙手接過,掃了一眼名片:“杜律師,請問您找我有什麽事?”

杜律師說:“我們事務所受到方朱聆女士生前的委托,您是她的其中一位受遺贈人,這裏有些文件需要您簽字。”他邊說邊從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幾份文件。

“你說什麽?”這一聲愕然的追問,讓杜律師拿文件的動作頓了頓,方女士意外身亡一個多月,後事都已經辦完了,他沒想到這位受遺贈人竟然對方女士的死毫不知情。

杜律師只好先放下手裏的文件,簡明扼要對他說:“上個月,方女士在去學校開講座的途中出了車禍,對方是酒駕,方女士不幸當場身亡。”

梁顧靖只覺耳邊被敲了一記破天強音,他耳朵裏霎時嗡嗡作響,外界的聲音都聽不見了,眼裏看到的一切東西也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白。

杜律師繼續說:“方女士思想開化,她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年就在我們事務所立了遺囑,根據方女士的意願,您是她的其中一位受遺贈人。”

他接着解釋:“由于方女士生前正在舉辦一場畫展,展出的畫有公益和商業兩個去向,我們統計她的遺産花了些時間,所以過了将近一個月才來找您。”

杜律師說了這麽多,對方沒有任何反應,他不得不停下來,問:“梁先生,您有在聽嗎?”

梁顧靖沒有回話,杜律師看到了他眼底濃重的悲傷,那雙年輕的眼睛裏仿佛在頃刻間落滿人世的霜。

這種無聲的崩潰更令人揪心。

杜律師作為遺産繼承律師,從業十幾年來,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哀恸,早已經有些麻木,但這一刻還是忍不住對眼前的年輕人動了恻隐,他從北京飛過來,本是秉着公事公辦的态度來處理手上的文件,沒想到竟成了一個來報喪的人。

杜律師不禁收起辦公的口吻,安撫了一句:“梁先生,請您節哀。”

杜律師比梁顧靖多了十年的閱歷,但在面對生死這件事上,他還是覺得無從寬慰。看梁顧靖這樣的狀态,今天是簽不了字了,杜律師又将文件裝回公文包裏,對他說:“梁先生,您先平複一下心情,我過幾天再來找您。”

杜律師說完,提着公文包站起來,告辭一聲,走出了茶吧。

外間華燈初上,行人如流,杜律師在茶吧外,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梁顧靖沉默的背影孤零零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世間熱鬧,與他毫無關聯,他仿佛被一汪悲傷的海洋深深隔絕在一座孤島上。

杜律師夾在一堆人群裏等綠燈過馬路時,不禁有些悵然地想,人間熙攘照常,這個世界少了誰,誰正在悲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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