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嫌她太軟

第7章  嫌她太軟

鄭雪寧曾經看很多人哭過,但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哭的這麽坦然和放松的。

就好像在外面憋了一天的委屈,一直忍着,終于忍到回來了。

于是在她面前釋放出來,然後眼淚一滴不漏地掉到她身上,仿佛把她整個身子洗了一遍。

昨日她在藏書樓暈倒,醒來後,張嬷嬷趴在她床邊哭到老淚縱橫,臉上都是皺起來的溝壑。

但那種眼淚,也依然是收着的,只是情急之下一時松懈,才哭了那兩聲。

可将她放在膝上摸着的小宮人,卻不一樣。

細細碎碎的抽噎與掉淚,就像是有很多顆珠子從那雙眼眸裏落下來。

她哭的嬌嬌弱弱,好像整個身體都哆嗦起來了,把放在腿上的木頭人偶也給輕輕帶動着顫。

鄭雪寧難耐地在心中嘆息。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光是哭。

哭到人心慌。

她不知道這小宮人生成了什麽模樣,但只這兩次交集,聽對方掉淚啜泣,便知對方是個軟性子。

這世道生來便是勝則為王敗則為寇,哭泣只是軟弱之人的做法,于事無補,只會讓人摸清楚你沒有盔甲,下一次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和撕咬你。

怎麽會有人這麽好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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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因為何事?

鄭雪寧不想管這個小宮人的閑事,奈何對方的哭聲就在耳邊,自己現在又不是什麽皇太女,只是個不能動彈不能出聲,連睜眼看人的權利都沒有的木頭人偶。

真的是…她只能硬熬。

心底火氣越來越旺盛的時候,終于聽到這小宮人,用那把嫩嫩的嗓音,帶着哭腔和她軟軟傾訴。

“我今天去找方姑姑排隊賣刺繡,她認出來我,把我單獨喊出來,還給了我二兩銀子……”

說到二兩銀子的時候,陸蝶卿又抿着唇,開始掉眼淚了。

“他們問我掙錢做什麽,我…我便說了要攢錢去買人偶材料…”

一聽到這裏,鄭雪寧就知道對方為何哭了。

多半是這軟柿子一樣的少女,說了要當人偶師,被人笑話了呗。

哪怕是身為朝櫻國的皇室中人,對于很多秘辛比平民知曉更多,鄭雪寧都知道一般人提起人偶師,會是什麽态度。

——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人偶師的确存在過,但最近幾百年裏幾乎沒有什麽正統的人偶師出現過。

導致“人偶師”慢慢成了一種傳說。

她這像…普通人忽然有一日和你說,她要去當神仙。

衆人當然不會相信,只會覺得說要當神仙的那個人,是得了失心瘋。

想起方才旁人的那些眼神,陸蝶卿的心就碎了。

少女抽抽噎噎,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一般:“…方姑姑他們聽到我這麽說,都笑了。”

小少女只是想不通,為何明明真實存在過的東西,她只是認真對待,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卻會惹來旁人的發笑。

為何?

藏書樓裏都有人偶師的傳承典籍呢。

朝櫻國是大國,既将之收到了樓中,必是有過人偶師,才會這般收藏。

可所有人都覺得,成為人偶師只是一個她做的白日夢。

真不好受。

其實作為閃國的郡主,她早該習慣別人的輕蔑譏笑和各種輕視為難……

可是當人偶師,是自己的夢想。

她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制作人偶上。

這樣,未來就會變得有盼頭一些,不那麽難過。

這個希望,關系着她和爹娘的處境,關系着她日後能不能比如今過得更好一點兒,關系着…一切。

朝着自己的木頭小人偶哭了一會兒後,陸蝶卿肉眼可見的情緒緩解了很多。

“對不起,小人偶。”

少女頂着哭紅的雙眼,嗓音細嫩,對捧在雙手中的木頭人偶道歉。

鄭雪寧:“?”

小宮人和她道歉什麽?

我們的皇太女殿下已經被這哭唧唧的小宮人,哭麻了脾氣,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哦,不用做。

反正這小宮人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麽。鄭雪寧自嘲地想着。

“小人偶,我不會放棄你的,以後哪怕別人不相信和嘲笑我,我自己都不會動搖。”

将木頭人偶舉高高,放在面前仔細端詳了一下。

陸蝶卿輕輕親了一口小人偶的臉,認真地保證。

裏頭的鄭雪寧靈魂一震,惱怒到幾乎想呵斥對方。

大膽!你!

身為儲君,向來沒人敢這樣親近她。不,這小宮人的做法已經是冒犯了!

可是下一刻,從陸蝶卿口中說出的話,就讓鄭雪寧熄滅了怒火,轉移了注意力。

“小人偶,我把你的五官刻出來吧,到現在你都沒有眼睛鼻子嘴巴,是不是會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呀。”

一邊這樣輕柔說話的陸蝶卿,一邊用手指溫柔撫摸小人偶的腦袋。

鄭雪寧強壓下所有的躁動,還有來自靈魂的戰栗。

她心中生出一個困惑和期待,倘若真的被雕刻出了五官,她現在的這具木頭人偶身體,是否真的能看到對方的長相?

陸蝶卿并沒有耽擱。

她深呼吸了一下,将臉上眼淚全部擦幹,還出去打了一盆水,将臉蛋和手都幹幹淨淨洗了一遍。

床頭放着的一個簡陋妝匣裏,她取出來一截短短的香,然後寶貝的點上火。

鄭雪寧很想立刻長出一雙眼睛,好能看到這小宮人在幹什麽。

然而鼻端卻飄來一股香味,這香是如此的靜谧和溫柔,好像有種催眠的力量。

鄭雪寧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在她沉睡前,隐約聽到了小宮人滿是歉意和溫柔的聲音。

“小人偶,典籍中說過每次完善人偶,要焚這種特質的香,以免存在人偶中的靈性被雕琢時不小心破壞。”

陸蝶卿習慣性和自己的小人偶解釋一切。

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要相信萬物有靈。

房間的袅袅煙霧中,陸蝶卿裹着單薄的衣裳,躬身将香放好。

她坐在床邊,安靜雕琢起小人偶的五官。

鄭雪寧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身體的每個的部位都放松下來,有了真正充足的休息。

打從有記憶以來,鄭雪寧幾乎就沒有過這麽舒服的時候了。

她不曾如此放松過。

夢境裏什麽都沒有,只有…

等等。

意識回籠,鄭雪寧忽的睜開雙眼。

她看到了四周熟悉的擺設,此處是她的寝宮。

她又回來了?

鄭雪寧翻身坐起,發現張嬷嬷正在殿外守着,聽到了她這裏的動靜,張嬷嬷趕了進來,老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殿下,你醒了。”

其實張嬷嬷是想問,殿下怎麽又忽然昏睡過去了?

但好在,有了上一次的經歷後,張嬷嬷略有些底,知道殿下只是睡熟了,過一會兒會自己醒過來。

只是…這種情況發生在殿下身上,實在是太少見了。

鄭雪寧從生下來便被封為皇太女,但許是身份太過于貴重,便承受的東西過多。

自從昔日的皇後走了以後,她家殿下便成了沒娘的孩子,自此就有了頭痛的毛病,更是連覺都睡不好。

這兩日,已經連着兩個晚上,殿下到了一定時辰便昏睡過去。

張嬷嬷心中既擔憂又欣慰,一時間情緒複雜,瞧着鄭雪寧的眼神,也帶上了心疼。

鄭雪寧揉了揉額角。

“嬷嬷,如今是幾時?”

張嬷嬷回答:“辰時。”

鄭雪寧沉思不語。

她兩次進入到那小宮人的木偶身體中,都是在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又回到了自己身體。

她有個猜想,是否魂魄被牽引過去,只會在晚上發生。

若真如此…倒也不必急着把此事處理了。

她夜裏睡覺本就不能好好休息,常常是頭痛到熬一晚上,再勉強醒來振作批奏折。

但這兩次進到木頭人偶中回來後,頭痛 的症狀緩解了很多,竟比用太醫開的方子效果更好。

可明明在那小宮人身邊時,鄭雪寧常常被氣到差點靈魂出竅。

嫌她太軟,嫌她太愛哭,又嫌她總愛和自己講話。

這麽容易被人欺負,這小宮人難道是長得太貌不驚人?

鄭雪寧陷入了沉思。

“殿下?殿下?”

張嬷嬷喊了兩聲,才見皇太女回過神。

那張平日裏過于明媚和犀利的臉,因着走神,反而多出了幾絲少見的恍惚。

張嬷嬷就擔憂:“殿下,可別再那麽熬夜了,身子重要。”

她猜想是不是先前殿下太過于拼命,常常不眠不休處理政事,身子底子垮了,這兩日才會疲憊到昏睡過去。

鄭雪寧見張嬷嬷張口要唠叨,已經變了神色,又想到那小宮人的碎碎念和眼淚。

“嬷嬷不必多慮,下去吧,本宮自有主張。”

張嬷嬷只能收斂了愁容退下去,一時間加倍懷念起早就故去的皇後娘娘。

這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啊。

哪怕身為皇太女住在偌大的寝宮裏,可四周卻空空蕩蕩,沒什麽人味兒。

偏偏外界還把殿下傳成了那等…那等心狠手辣的魔頭。

什麽動不動就因為頭痛而暴起殺人,呸,全是以訛傳訛,若讓她當面撞到這樣編排殿下的人,看她不撕爛這些人嘴。

他們殿下哪有那麽可怕。

是那些人不懷好意,算計着殿下的位置,出手不成才遭了壞下場。

*

陸蝶卿今兒起來後,一雙漂亮的杏眼下有些淡青色。

陸荷一見女兒這副模樣,就猜她夜裏定是偷偷去刺繡了。

“都與你說了不要去碰繡活兒,我們總能活下去。你去做那些幹什麽,小小年紀別把眼睛熬壞了。”

陸荷昔年在閃國,是有過富貴日子的。

只不過,她是閃國的這些公主裏,性子最不起眼的那個。

因着不起眼,婚配也平平。因着不起眼,便被打發到朝櫻國來當那個質子。

總之,年少時的不起眼,幾乎将她和丈夫孩子的一生都害了。

陸荷也怨過母皇對自己狠心。

母皇有這麽多女兒,為何獨獨只放棄她一個?

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母皇難道就沒有想起來過自己嗎?

陸荷始終抱着一種期待,期盼着自己還能帶着女兒和丈夫一起回去。

可這麽多年裏,一日一日的在異國他鄉熬下來,所有的期待都慢慢被磨平。

她甚至很多時候,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午夜夢回時雖然常常回到閃國,但一睜眼看着四周破敗的偏殿,便知道,此生約莫也是老死在這裏的宿命了。

可是她的女兒還那麽鮮活。

她想送女兒回閃國。

哪怕只有一線的希望。

即使女兒不能成為朝櫻國皇太女那樣耀眼的存在,當個閑散郡主,也比在這裏寄人籬下的好。

她瞅着卿卿把心思都花在制造人偶上,心裏也難免有點難過。

幾百年了,這麽多人都做不成的事兒,女兒如何能做成呢?

她給卿卿講先祖的那些事,也只是想要讓這孩子開心一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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