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假

52  真假

下午六點半。

一如往常,易虹帶着飯菜推門走進病房。

進去後,一擡頭,看清裏面後,她心中瞬間一緊。

半開合的窗臺上,一個身形消瘦的青年正背對着她坐在上面。

她第一時間就想開口斥責,話到嘴邊,意識對方現在的狀态後,她只得忍下。

放下手中東西,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直到一把抓住對方手臂。

然後強行把他帶下來。

青年也不反抗,任由她動作。

利落地把他安置在病床上後,易虹才嗔怒道:“好好的地方不坐,坐那上面做什麽。”

青年望着窗外,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麽。

易虹加重了語氣,又問了一遍。

青年才如夢初醒,慢吞吞地開口。

“……有只鳥一直在叫,我想去看看它。”

易虹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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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有幾棵樹,但除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什麽鳥鳴都沒有。

她直接道:“明天我陪你下去看看。”

青年緩緩搖頭,低聲道:“它可能不喜歡人。”

“那吃飯。”

易虹拿出飯菜盛好,放到他手上。

青年端着碗吃了兩口,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慢慢地走神發起呆來。

看到這裏,易虹忍了又忍,卻是再也忍不住怒意。

她一把奪過對方手中的碗筷。

青年并沒有意識到手中已空,仍保持着一個端碗的姿勢。

“易亦!”易虹加重了語氣,厲聲叫道。

青年慢慢回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他這種遲鈍反應,讓易虹更是怒不可遏。

“你一個年輕Alpha,整天躲房裏不出去也就算了!”

“現在還學會跟個Omega一樣成日裏傷春悲秋,你是想氣死我嗎?!”

易亦沉默不語。

易虹越看越氣上心頭。

這一個月以來,積壓多時的不滿徹底爆發出來。

“你是啞巴了嗎?連話也不會說了?”

“有什麽事情你倒是說啊,你這樣悶聲不響算什麽?!”

“易亦,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不要再這麽任性妄為了?”

一連說了這麽多,得不到一點回應。

見狀,易虹嘆了口氣,也懶得再多說。

“你的身體也恢複了,再多住下去也沒有什麽用,明天你就出院跟我回家。”

說完,她把碗筷收起來。

易亦仍然默不作聲。

一時間,病房裏只剩她收拾東西的窸窸窣窣聲。

收拾完後,病房恢複一片安靜。

半晌,易亦輕聲開口:“您有……言叔叔的聯系方式嗎?”

拿到聯系方式後,他捧着易虹給他新買的通訊器。

對着屏幕删删減減,增增改改。

足足過去一個小時。

最終,空蕩蕩的信息框裏,只剩三個字:

【對不起。】

他想說的不止這些。

可歸納總結下來,這一句話就能概括明白。

按下發送鍵後。

眼睛忽然有些酸澀,可是,他要為什麽而哭?

是他對不起對方,他有什麽資格哭泣?

易虹正在盯着筆記本,沒有注意他。

易亦躺下,用被子将自己全部包圍住。

他感到了些許安心。

睡意襲來,思緒變得混混沉沉。

循環多次的夢境,重複上演。

夢裏,他再次回到那片令人絕望的沙漠裏。

烈日炎炎,他與言聿艱難跋涉在黃沙中。

兩人都很渴。

他對言聿說,你喝我的血,代替我走出去吧。

言聿拒絕了他。

強行把自己的血喂給他,然後消失不見。

他只能一個人走在沙漠裏。

很快,他迷失了方向,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

最終,他徹底倒下了,再也走不動。

倒下時,他看到黃沙下掩埋了一具屍骨。

他用盡最後力氣挖出屍骨,翻過來。

屍骨上滿是黃色沙礫,他一粒一粒擦去。

露出屍骨面容。

那張幹癟脫水的臉,赫然是言聿。

易亦驚醒過來。

病房裏一片漆黑,很安靜。

除了自己,他聽到了另一個輕淺的呼吸聲。

就在陪護床上。

原來母親沒有走麽。

易亦沒有在意。

他回想起那個夢。

如果沒有遇到那只駱駝,言聿是不是就會像夢裏一樣,被他拖累至死?

那麽厲害的一個人,卻被他變得這麽脆弱,還要因他而死。

這算什麽?

卑劣者的勝利?

無恥小人的證明?

一陣反胃感湧上來,易亦感覺自己是如此惡心。

他用力捂住嘴,拼命壓下喉間翻滾的嘔吐欲。

臺燈陡然亮起。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怎麽了?”

聽到這個聲音,剎那間,易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聲吐了。

吐出一口後,他咬牙忍下,跌跌撞撞地跑下床沖向衛生間。

對着馬桶狂吐不止。

吐到吐無可吐,幾乎要把苦膽吐出來,他才勉強止住嘔吐感。

漱完口後,他虛脫無力地靠着洗手臺,沒有一點出去的想法。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外面那個人。

或者說是怎麽道歉。

“叩叩。”

敲擊聲驚醒他。

他轉頭看去。

進去時進得匆忙,衛生間的門并沒有關。

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站在衛生間門口看着他。

“好了?”

對視了一秒,易亦飛快地低頭移開目光。

只是一眼,他注意到。

對方變瘦了,臉上線條更加淩厲,輪廓分明。

也看起來更加冷漠。

他從衛生間出來後。

不一會,言聿拿着清理工具出來了。

一言不發地清理起地上的嘔吐物。

易亦杵在那裏,垂着頭,像個多餘的木頭人。

清理完後,言聿脫下外套搭好,疲憊地在床邊椅子上坐下。

“上去吧。”

自從成功離開沙漠,直到現在,他都處于忙得不可開交的狀态中。

他與六個存活者回來後所講述的經歷,震驚了聯邦與帝國的高層。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人類眼皮子底下,蟲族竟然已經潛入滄星。

為了避免引起恐慌,兩國不約而同地統一了口徑。

瞞下了和探險家與蟲族一事,只對外宣稱飛行器遭遇雷暴。

他挺身而出,成功迫降飛行器,卻不幸迷失在沙漠。

最終,他與七個幸存者,歷盡千辛萬苦成功離開沙漠活下來。

事情一經公布,各種采訪蜂擁而至,絡繹不絕。

集團在他失蹤這段時日以來,各種事務堆積如山,亟待他處理。

人際上,各種人脈關系也需要他應付。

以及身體上的問題……他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忙到現在,直到秘書看見那條奇怪的信息告訴他,他才勉強抽身趕過來。

易亦沒有動,仍然赤腳站在那裏。

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塑。

言聿揉揉額角,起身,向他走過去。

“抱歉,這段時間沒能來照顧——”

易亦雙膝跪下。

“對不起。”

聲音很低,稍有雜音就能聽不清。

言聿頓步,眉頭一蹙。

他走過去,伸手扶,“起來說話。”

易亦沒有動作。

言聿單半蹲下身,單膝跪地,伸手去捏他下颌。

易亦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試圖向後躲。

卻還是被捏個正着。

言聿強行擡起他的下颌,仔細打量他。

從蒼白如紙的臉色,黯淡無光的眼睛,淡白無血的嘴唇,最後到削尖突兀的下颌。

易亦被迫仰頭,眼睛閃躲,不敢看他。

“對不起。”

他又重複了一遍。

言聿問道:“對不起什麽。”

一個月前,沙漠中,那個在他腦海中喋喋不休的質問聲音,瞬間被回憶起。

言猶在耳。

可實際上,那就是他自己被隐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

那麽無恥,那麽卑劣。

易亦一五一十,毫無保留地把那些話說了出來。

“我對不起你,我連累了你……”

言聿放開他,一言不發,沉默地聽他講述。

講到最後,易亦已再次深深地低下頭,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自己會是這樣一個醜陋不堪的人?

勇敢、聰明、熱情……這些所有的美好品質都與他不搭邊。

他有的只是自私、懦弱、膽小等讓人厭惡的壞品質。

這樣一個人,他自己都厭恨自己。

也難怪母親不喜歡他。

面前這個人,曾經那麽無私地包容他,卻還是讓他給毀了。

現在知道了他內心的想法,也一定會恨不得立刻遠離他這個卑劣不堪的人。

更會後悔之前的識人不清,憤怒于他的欺騙——

一只溫暖的手擡起他的下颌,用幹淨的紙巾幫他擦了擦眼睛。

易亦看清了言聿的臉,沒有厭惡憤怒,只有平靜溫和。

“小亦,你聽我說。”

“你所描繪的那個形象,并不是真實的我,祂只是你所想象中的我。”

“這一路上與你相處的我,現在你面前的我,一直才是真實的我。”

“你所想象的那個形象,祂強大完美,無所不能,因此你崇拜祂,并誤以為自己喜歡祂。”

“直到于真實的我相處,我并不強大,也不夠完全,還有很多缺點——”

“不!這都是我的錯!”易亦慌忙而羞愧地搖頭,“你一直都很厲害只是我讓你變成了這樣!”

“這就是真實的我。”言聿臉上的溫和不複,語氣篤定到近乎冷酷。

“沒有什麽你讓我變成這樣。”

“你心目中的那個我,從來不存在,一直都是虛假的。”

所喜歡的人被再次否定,易亦的眼淚再次不停地流出。

“不!你才是——”

脫口而出的話戛然而止,他難過地咽下後面的話。

他又有什麽資格去否定對方?

他感覺自己腦子一片混亂,“我不知道,我分不清……”

他一直堅定不移地認為,真實的言聿強大厲害,是他讓對方才變成了這樣。

可是現在,面前的言聿卻說那個不夠強大的人才是真實的他。

言聿嘆了口氣,再次抽出一張幹淨的紙巾幫他擦了擦眼淚。

“就當那是過去的我。”

他捧住易亦的臉,深深地注視着他濕潤迷茫的眼睛。

“你無法崇拜現在的我,那你讨厭我嗎?”

唇上傳來觸感,如同蜻蜓點水,輕若羽毛拂過。

“我喜歡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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