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津澈日記》09 “如果是你的話,……
第9章 《周津澈日記》09 “如果是你的話,……
在某些難以自控的時刻,周津澈會覺得有些不公平。
她記得班裏每一個同學的名字,記得樓上三年級經常來找她說笑的學長,甚至是學長身邊那群總是拿他和她打趣的同學。
但她沒記得他。
周津澈是什麽特別拗口冷門的名字嗎?
他不懂。
那些在下雨天刻意制造的偶遇,那些在人群中不經意的擦肩,她的目光好像從沒有一刻停留在他身上。
不應該的。
一個是被寄予厚望,堪稱一中定海神針的優秀學生代表,一個成天被麻煩事纏身,但成績穩定全校前三的轉校生。
都在同一個校園裏,其實總有這樣或那樣見面的場合。
前往辦公室的長廊,二樓的旋轉餐廳,體育館外的seven eleven。
她有時候笑盈盈地和老師說話,有時候捧着餐盤從他身邊走過,有時候在散着一蓬一蓬冷氣的冰櫃前,一指挽起耳邊垂落的發,側臉清晰秀美。
他被人支着手肘搡了一下,體育委員的聲音裏帶着笑:“你發什麽呆?哎那不是蔚舒意?她今天去看五班籃球賽了,結果差不多整個年級的男生都跑去看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周津澈神色冷淡地撇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也許是襯衣的領口系得太高,又或是陽光太燙,曬得周圍一切閃閃發亮。
他忽然覺得眼睛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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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他被瑣事耽擱,從教學樓出來時,天色黑得如同世界末日。
同學走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幾個還在提前開燈的教室奮筆疾書。
周津澈沒有拿傘,他站在走廊下,避開了漫進來的雨水。
是在這時候聽到微弱的貓叫。
奄奄一息。
他轉頭去找,淋着雨,單薄襯衣濕了水後貼在身上,勾勒少年單薄但挺拔的腰腹肌理。
有只小貓不上不下地困在二樓空調外機,很瘦很小,撐着個光禿禿的腦袋。
弱小生命如風中殘燭,瑟縮着小樹枝似的前爪輕輕戰栗。
周津澈沒多想,借力攀援外牆防護欄,三兩下翻到與空調外機齊平的位置。
他一只手撐着濕滑冰冷的銀色橫欄,另只手抻着去夠小貓。
萬物有靈,小貓大概知道他沒有惡意,又或者是凍了太久,已經沒有額外的力氣反抗。
周津澈懷裏抱着貓咪跳下地,他低着頭,唇線抿得略微平直,雨水洗過的側頰有種驚心動魄的白淨。
有人在他身後,撐起了一把傘。
他不明所以地回頭。
大概是心情不算很好的緣故,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冷,睫羽透着冷冷的黑。
女孩子的手很白,指骨泛着玉色光澤。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眼尾彎彎的。
“傘給你。”
她這樣說。
——這是蔚舒意和周津澈說的第一句話。
“小貓你養嗎?”
周津澈一時語塞,他撥過額前濕漉漉的劉海,眼鏡蒙了一層淺淡的水霧,看她不太清。
他喉結上下滑動,嗯了聲:“我養。”
她露出真心實意的笑意:“那就好。雨很大,你和小貓都得洗個熱水澡,千萬別生病。”
說完,她仰頭看了下黑雲壓頂的天色,難掩擔憂地浮上幾縷惆悵:“像是要打臺風,寧城的天氣好壞。”
周津澈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形容天氣。
好壞。
小孩子似的口吻。
周津澈眼神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沒有說話。
舒意很少會有尴尬一類的情緒,畢竟也沒幾個人真舍得讓她杵在一旁當個漂亮的背景板。
她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也辨認不出他的情緒。
真不講道理,他在對她生氣嗎?責怪她走路不出聲,還是這把莫名其妙的雨傘?
舒意想了想,伸手,被她掌心握得溫熱的傘柄蠻橫而強勢地塞到他手心。
“傘給你。”她再一次重複。
一中藍白相間的校服披在她身上,有些不合身的松垮。
她轉身,一連三步踩着長廊,纖細背影轉瞬消失。
後來,周津澈沒再見過她。
那天她之所以耽擱得那麽晚,是因為辦理退學手續。
其實只有一牆之隔的距離,舒意雙手搭着課桌椅,小巧下颌捱着手臂,笑眯眯地和班主任說自己真的十分熱愛一班大家庭。
離別前夕的傷感被她天真純質的三言兩語沖散,同桌是個娃娃臉的女孩子,抱着她胳膊不撒手。
舒意摸一摸她的臉,說別哭呀,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她抱着薄薄的檔案袋離開辦公室,看着瓢潑大雨嘆了口氣。
同桌的家裏人來接,她們肩并肩站着,小姑娘細聲細氣地說:“舒意,我剛剛看到高三的周學長……”
舒意順着她手指遙遙點着的方向看過去,莫名:“誰?”
“周津澈呀!”她臉紅紅,像在談論少女時期的一個夢:“你不記得他?你們前後腳上的主席臺。”
舒意搖頭:“我做完檢讨就翹了。”
同桌無語地豎起一個大拇指:“如果別人說不認識周津澈我會覺得他在裝x,但你的話,事情忽然變得合理起來……”
這當然不是舒意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
名字是好聽的。
津和澈,名字中有六點水。
她不禁想,他是不是出生在一個多雨也多情的季節?
背影也很好看。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過渡,身高非常出色,比例也好,側臉到鎖骨的膚色像凍了霜的牛奶。
舒意靜了片刻。
于是她在等同桌離開後,撐開傘跟了上去。
于是她把傘柄刻有自己名字的意大利小衆手工傘送給他。
于是她在那個雨天記住他,又理所應當地在下一個晴天把他遺忘。
舒意不知道,這把傘,兜兜轉轉,曲折彎繞。
快十年了,才從他的手,回到了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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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津澈不打算和一個記憶力很差的小騙子分享獨屬于他的回憶。
修長指骨抓提透明酒杯,吞咽時清瘦喉結輕輕滑動。
舒意這才看見,原來他喉結旁邊,有一粒小小的、欲語還休的褐色小痣。
“本來我是要在一中繼續念書的。”
舒意三心二意地轉開眼,五指并攏,欲蓋彌彰地往忽然面熱的臉頰扇了扇風。
“但我爸不同意,執意要送我去讀美高。剛好語言成績也下來了,我覺得在哪讀書不是讀呢,也就同意了。”
她好遺憾的神情,似乎真的在回想他話語裏模糊蒼白的記憶片段。
“我有時候也想,一中的高中生活應該怎麽樣?我的成績能夠一直穩定在前三嗎?我會考上什麽樣的大學,讀什麽樣的專業,我還是會選擇出國,我會讀計算機、讀金融、讀藝術,還是和現在一樣,讀新聞系?”
周津澈應她:“都是很好的選擇。”
舒意手指點着耳側,懶洋洋地撥了下柔皙耳垂釘着的瑩潤澳白。
她莞爾,也不再糾結沒發生的可能。
“如果不知道的話,我應該是不會有遺憾的。”
周津澈一怔。
氤氲暧昧的燈光無聲無息地彌過來,舒意心想蔣艋确實舍得在燈飾選擇中下血本。
不接吻,都愧對了今夜的人造月色。
他看着她的臉。
九年前的舒意和九年後沒有太大分別,一樣漂亮,一樣自信,一樣如小太陽活力四射,一樣讓他移不開眼。
唯一的區別,
她那雙被衆星捧月的眼睛,終于有了他的身影。
“……什麽意思?”
舒意玩着珍珠耳墜,她指端落了淺淺的星光。
“意思就是。”舒意靜了靜。
她是輕描淡寫的口吻,但在她話音狡黠調皮地咬住的那一刻,那場在周津澈心裏下了九年之久的暴雨,終于緩緩止歇。
“如果是你的話,我會想要認識你。”
她從原本斜倚着的姿勢直起身,上半身前傾着。
她很專注、很認真地看着他。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一雙明亮幹淨的眼睛的注視。
就好像,他在被她長久而永恒地愛着。
周津澈聽見自己失序混亂的心跳,每一下跳動得又急又重。
缺失她的人生算不得多麽有趣或有挑戰,周津澈不過是按部就班地走過每一個普通人的必經之路。
讀書、考學、畢業、工作,拿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看見了一眼可以到頭的人生。
這段路漫長到看不見盡頭,偶爾會有一些鮮妍亮麗的風景闖進他的生活,但他總在午夜夢回之際想起少女在雨中奔跑的纖細背影。
一中的藍白校服平平無奇,她不按規章制度地穿在身上,不知道驚豔了多少人的青春。
想過放棄嗎?或許吧。
但他喜歡她太久,已經成為養分般的本能。
他膽小的、固執的、不見天日地守着自己隐秘而難以付諸于口的沉默愛意。
直到她說:
“十七八歲,雖然離我太久遠了。但如果是你的話,我真的會很想認識。我應該會說:你好,我是一班的蔚舒意,蔚藍的蔚……對,是個比較罕見的姓。放學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西門新開的蛋糕店。”
周津澈咽了下,艱澀而沙啞:
“我應該會說,可以。我叫周津澈,你記得我嗎?你在全校做檢讨的那天,我跟着你身後。後來你翻牆出去,是我攔住了記下你名字的風紀委員。”
“然後我欠你一個人情,作為回報,我送你回家——”
周津澈失笑:“等等,為什麽是你送我回家?”
舒意從善如流地改口:“你送我回家。傍晚的夕陽很好看,我們并肩走着。我希望是夏天,嗯,因為夏天的傍晚與所有美好事物挂鈎,頭頂林立交錯的電線杠停着梳理尾羽的鳥雀,叽叽喳喳吵吵鬧鬧,和身後的談笑聲混在風裏。”
“我們會一起品嘗學校門口新開的蛋糕店,在咖啡廳裏寫試卷,一中後來開了一家電玩城,說不定你打游戲很厲害,有臺機子的紀錄是你創下的。我會給你抓你喜歡的娃娃,帶你去坐寧城最高的摩天輪,運氣好的話,能看見擁有政府許可的煙火。”
“你會比我先考上大學,我呢,成績肯定不錯,當然要念最頂尖的學府。畢業那天你來看我,我就說,他可是周津澈诶,怎麽會有人不認識他?他的照片還在校門口的光榮榜貼着。”
“大學是很忙,但我會在每一個節假日去見你。你的舍友認識我,同學也認識我,我可能還幫你聽過幾堂課。你會告訴我你的校園生活多麽有趣,你會參加社團,會主持晚會,會被很多很多人喜歡。”
“…………”
舒意頓了頓,玫瑰花色的唇瓣微微抿起,沒再往下說。
她說得沒錯,十七八歲已經是太遙遠的過去。
還是不太能想得起來,她在一中的短暫時光。
也記不得曾經一起手挽手上下學的同桌小姑娘。
人類這種生物,太擅長不動聲色的遺忘。
周津澈在她突如其來的沉默裏,感到一陣無地自容的難堪。
那樣的場景美好到他連做夢也不敢夢,文字精心矯飾的未來只存在于某個卑劣朝聖者的想象。
但舒意很快笑了,兩人之間接近半凝固的氣氛冰消雪融。
“你呢?”
溶溶質地的燈光打在她長曲卷翹的眼睫,如同薄而璀璨的蝶翼輕輕顫了兩下,在他心裏共振出一場史無前例的飓風。
光潔柔皙的肌膚像那顆令人垂涎欲滴的澳白,眼波光華流轉,藏着看透不說透的聰俊。
她輕聲問:“很多很多人的喜歡,其中也包括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