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津澈日記》65 因緣際會,雪泥鴻……

第65章 《周津澈日記》65 因緣際會,雪泥鴻……

尋寶游戲無法提上日程, 因為周醫生的快遞暫時被舒意簽收。

氣宇軒昂的聖誕樹放在客廳中央,舒意對送貨上門的工人道謝,刷卡後, 電話撥給周津澈。

應該在忙, 響鈴到自動挂斷。

舒意早已習慣他工作時的神出鬼沒, 沒多想, 繞着聖誕樹走了一圈。

真不覺得周津澈會像過洋節日的人, 可轉念, 或許是顧及到她好幾年的海外留學生活,舒意沒有時常懷念那段日子, 很多回憶還未褪色, 她不必費心填補空白。

只是看着這棵樹時,覺得周津澈身上有種笨拙的可愛。出差看到一朵造型奇特的雲, 長相怪異的樹, 看起來非常反人類的街邊小吃, 總很耐心地拍下來再發給她,末尾一定會加上一句:有機會的話, 想帶你來看一看。

舒意将他發過來的照片保存相冊,回:時間還長,不争朝夕。

是的, 時間還長。

他們不必争取一朝一夕。

她收拾了下地板殘留的包裝紙皮, 洗地機嗡嗡地拖了一遍,直到這間黑白灰三色調的客廳充滿了和屋主類似的禁欲性冷淡氣息。

等等, 性冷淡, 誰?

周醫生嗎?

舒意換上拖鞋,搖搖頭,将這個可怕的念頭驅逐出腦海。

家裏還有店內裝飾剩下的聖誕彩燈, 她挑了一把星星燈、五光十色的彩球,還有霧面緞帶繩。

她踩着板凳,系到修剪齊整的枝桠。

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聖誕禮盒點綴其中,但舒意知道,緞面紙包着白色泡沫方塊,而不是精心挑選的禮物。

她又花了一點時間,替換了其中好幾個。

忙完,時間還早。

想起周津澈說今天不出意外的話,下午可以正常下班。

左右沒幾個小時,舒意打算到商超買些蔬菜水果,順便把車停到市一院接周醫生回家。

冬日裏的天空蒙着一層鉛灰色的霧霾,路燈疊次亮起,顯得朦胧而細碎。

市一院附近的小商店緊跟節日,尤其是那幾家中不中西不西的小資餐廳,玻璃門貼着白色雪花和金色鈴铛,門一開便是叮鈴哐當的清脆聲響。

她從晃着眼睫的流光收回,想了想,給丁珰打了通電話。

丁珰接得很快,得知她在市一院附近,極力邀請她到家裏做客。

舒意掃了眼腕表時間,差不多了,并攏的雙膝放着她的輕薄本,她手指扣下,笑聲說不了,她主要是問一問丁珰最近的口語情況,十幾分鐘的通話時長,小姑娘的英語說得流利許多,最近應該在惡補經典美劇,發音極其美式,其間夾雜幾個非常漂亮的高級詞彙。

舒意往後仰靠,輕輕地笑:“小莎士比亞。”

挂了電話,再用手機處理了店裏堆積的工作,上次打回去的樣品已經通過了最新的質量檢測,00後的美工頗有想法,大幅海報設計得格外吸睛新銳。

舒意敲了幾個重點,讓他修改,如果聖誕節前能夠按時替換,算三倍工資。

對方立即回複了一個【老板大氣.jpg】的表情包。

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再從夜幕降臨,等到那盞半熄不熄的路燈徹底熄滅。

手機裏靜悄悄的,沒有周醫生的回應。

買的羊排牛骨多半已經化凍,冰冷血水沉在購物袋底下,舒意不得已抽空了一整盒紙巾,潔白紙面吸飽了水,像堆在一起的、泥濘又肮髒的雪絮。

這個點如果回家再過來,也不是不行,但她不知道自己起了什麽較勁心思,回到駕駛位,今日的随機歌單還是上回他們一起聽的葡萄成熟時。

從他的下班時間,等到八點,然後等到九點。

霧霾天,今夜沒有星星。

她身上蓋着周津澈的外套,調低了座椅,手機嗡聲震動,不是重要來電,她應付幾句,挂斷。

十點,十一點。

十二點。

一點。

半夢半醒之間,她想着後備箱裏被暖氣烘到完全化凍的禽肉,想着要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日洗車,想着周醫生真的好忙,也許是碰到了一臺難度加倍的手術,也許是碰到了好幾臺連環相撞的手術。

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休息吃飯……

懷着這個念頭,她昏昏沉沉地,陷入夢境。

又是十幾歲。

她第一次聽見周津澈的名字,是學校的表彰大會。

他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臺發言,幹淨清爽的白襯衣,鼻梁架着一副無邊眼鏡。

九月陽光驕躁,她被曬得難受,雪白後頸膩出一層薄汗。

應該是很不舒服的臉色,加上來勢洶洶的經期和低血糖,舒意牽緊同桌的手,她擔心地靠過來,小小聲地問要不要跟老師請假。

還能熬一會兒。

她只希望這位長得很好看的優秀學生代表,能夠将他三頁紙的發言簡短到三句話。

最好是:各位老師同學們早上好,我是周津澈;讓我們共同努力,創造美好明天;謝謝大家原地解散;之類沒有意義的簡短雞湯。

然後,她不期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在尚未消退的暑氣裏微微眯起眼,打好腹稿的說辭咽回喉底。

白色稿紙折成三折,他捏在手心,神情冷淡地扶正立式話筒,聲線清冽低沉,說我的發言到此為此,Thank you for listening。

錯愕和意外響成一片窸窸窣窣,舒意微攏着眉,擡手遮在眉眼上方。

那位打亂節奏的高三學長已經轉身離開,單薄襯衣被風鼓起一角,顯出清瘦但勁實的腰肌。

同桌已然滿眼亮晶晶的花癡:“周學長好帥!”

舒意背手拭過後頸的汗,秀致的眉蹙起:“誰?”

同桌挽着她的手,看過來,這才發現舒意蒼白如紙的臉色,大驚:“別管什麽學長了!我現在跟老師請假帶你去醫務室——”

虛掩的白色房門遮不住秋日光景,舒意踩着斜長的婆娑樹影推開門,恰巧說到中暑二字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舒意神思不屬地掀起眼。

他站在澄黃色的陽光裏,眼角眉梢揚着淡漠弧度,冷白骨感的手指捏着一瓶清涼油和電解質水。

舒意一愣:“是你……?”

他極輕地皺了下眉,而後面無表情地收緊手指,冷聲反問:“你認識我?”

舒意搖頭:“哦,那倒不是。我不認識。”

對方唇線抿得平直,似乎有些無言微愠:“你中暑?”

舒意扶了下眉骨,剛想說不是,身側的同桌已經捂嘴笑起來:“對啊,她中暑!多虧學長你及時結束發言!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震耳欲聾。

舒意啞然,麻木地張了張唇,解釋在舌尖繞了一圈,最後平平地咽回去。

他看着女孩被陽光曬到發紅的臉頰,偏過頭,修長指尖揉着眉心。

那瞬間應該是有過一個笑,但他眼神平淡地看過來,舒意眨了眨眼睫,心想果然是錯覺。

他走過來,腿長而直,白色球鞋一塵不染。

清涼油和電解質水遞到她眼底,他挑着清隽眉梢:“抹在太陽穴。給你。”

舒意又愣住。

她平時不是笨口拙舌的人,思來想去,只能怪今早沒來得及吃上一口的早餐,還有過于熱烈的太陽。

要不然,就怪他。

沒有結束卻提早結束的發言,還有擦肩而過時交換的姓名。

“謝謝……”

她捏着指尖,逐漸蒼白透明。

他一只手抄在校褲口袋,站在她面前,點了點頭。

“我叫周津澈。”他說:“三點水的津,三點水的澈。”

舒意下意識回答:“蔚舒意,蔚藍的蔚,舒是……”

他打斷:“嗯,我知道。”

校牌還別在她胸口,可舒意覺得,應該不是因為這個。

清涼油的玻璃瓶很有重量,她掂着,幾分出神。

同桌在這時搡着她手肘,滿臉欲語還休的興奮:“哇塞,好正式的自我介紹。他看起來好像喜歡你。”

喜歡我?

舒意納悶。

然後納悶醒了。

這個姿勢睡得難受,渾身骨頭仿佛打碎重組。

舒意揉着後頸,試圖起身,膝上放着的筆記本滑落,鈍聲的回響驚回了她的理智。

是在處理工作的時候睡着,一看手機,因為低電量自動進入靜音模式,擠擠挨挨的……三十六通未接來電。

舒意大致看了眼,既有周醫生,也有康黛和蔣艋。

她剛要回電,新一輪的來電阻止她按下回撥鍵的手指,沉默幾秒,她劃開,沒說話。

“終于接了。”那邊長長地、仿佛劫後餘生地嘆了口氣:“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在哪裏?”

夢裏那種啞然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舒意抿了抿唇,說:“我在市一院。”

周津澈匆匆撈過車鑰匙的腳步一頓。

不确定地追問:“市一院?你……”

她極快地續上話,聲音幾分滞澀的啞:“我去超市買菜,明天打算炖湯,但是等了那麽久,買的肉可能都壞了。”

舒意低着頭,手指揉着喉部位置,暖氣裏待了太長時間,很難受。

坐直身,胡亂地拍開中控臺。

想不明白,明明有那麽多臺車,偏偏,這臺車沒有放一瓶水。

難以遏制的負面情緒劈頭蓋臉地打來,她狼狽地彎着身,指尖扣着座椅,繃至蒼白。

周津澈安靜地聽着那端不大明顯的動靜,他關上門,修長指端按住電梯。

可是上來還要五六秒,他等不下去,轉身推開消防通道的大門,一步三跨地下到停車庫。

“不要哭,寶寶,我現在就來接你。”

他發動車子,單手倒車出線,一腳油門踩得雷厲風行,周津澈只在乎她低落下去的情緒,不在乎今晚自己的駕駛證會被扣幾分。

第一萬次感慨買房在萬海豪庭的明智,因為他,也不想讓她等下去。

那種漫長的、無望的、一條路看不見盡頭的感覺,哪怕是一分一秒,他都不願意、不舍得、不可能讓她等下去。

停穩,沒費多大章程找到她的車。

她站在車側,纖細單薄的雙肩披着他的外套。

真的是跑過來的。

額發亂了,白大褂下面只有一件襯衣。

因為找不到她,回家也顧不得換一身幹淨,開車将她常去的那幾個地方跑了一遍。

腳步聲慌亂,她怔然地擡起眼,後腰被扣着,壓入他同樣氣息冰冷的懷抱。

舒意反應了兩三秒,擡起手,慢慢地環住他的腰。

“對不起。”

道歉和親吻同時落下來,周津澈語氣不穩地解釋:“臨時加了一臺手術,十一點多才結束。沒有提前和你講,是我不對。”她聽着,低垂着眼搖頭,沒有責怪意思:“不用道歉,是我一時興起,應該提前給你發個信息。”

血液逐漸回流前的手掌冷得驚心,他不太敢直接捧起她的臉,但舒意一偏頭,自然而然地蹭上他清瘦修長的手指。

指尖一轉,她眼周皮膚很薄,所以他很小心翼翼、溫柔細致地摁過她垂下的眼睫和眼尾。

泛着委屈潮氣。

本來是沒想掉眼淚的,她不是十六十七的小女生,既不內耗也不敏感,床下以外的場合做不來這種妹妹仔的舉動。

但是那個夢太真了。

真到她睜開眼,現實掀來的潮浪将她殘酷無情地拍在二十多歲的寒冷深夜。

不是因為自己,不是的,至少不完全是。

舒意心裏清楚。

她不高興,不是因為白白地等了幾個小時。

而是難免設身處地代入,眼前這個等了她将近十年的男人。

他應該有過很多求而不得的時刻。

在他們錯肩而過的場景,也許是晴天,也許是雨天,也許她剛走進雨中,身後有人空茫地撐起傘。

她的沉默替周津澈回答了情緒決堤的所有,他想了想,掌根輕輕地撐着她,那雙漂亮又安靜的眸子裏殘留濕重的恍惚。

周津澈心疼不已,盡量用客觀冷靜的語氣:“對不起,我之前向你保證過,不會讓你失去我的消息。今天手機充電線沒有插穩,我結束手術才發現沒電,想着你會在家裏……抱歉,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更專心一些。”

舒意覺得他的歉意真是好沒道理,她皺着眉,眼裏漾着單薄水光:“我不是怪你……周津澈,你搞錯了。我難過,是因為我想到你等我那麽多年。其實我偶爾也要回頭的,山頂的風景不一定勝過山腳下的風景。”

孩子氣的話。

周津澈疼惜地啄吻她唇角,含過她因為委屈而緊緊抿起的唇角,笑意溫潤:“不是的,你不能這樣理解,舒意,你也不可以怪在自己身上。”

他牽起她的手,吻着她細瘦筆直的骨節,尖銳鋒利的犬齒,在她無名指的位置留下一枚印記。

“我覺得,等待本身,是一場修行。很多時候,我不會帶着功利性和目的性看待一個問題,譬如你,我做盡了我能做的努力,制造了各種巧合和安排,但是——”

他苦澀又無奈地扯了下唇角:“人和人之間,是要講究緣分的。也許,在此之前,我和你的緣分是一中那個下着冷雨的傍晚,我貪心想要更多,卻也知道,路就到這裏了。但是往前走,再試一試,路途中見過了你的風景,在另一條你所不知道的時間線上參與了你的過往,站在山腳,也能看見山頂漂浮的金光流雲,舒意,如果非要定義一個瞬間,那麽所有與你有關的,足夠成為我對愛情的注解。”

因緣際會,雪泥鴻爪。

如果沒有今年秋雨的那一場重逢,周津澈或許會在某個不期而遇的場合,在心跳擂鼓交織和經年暗戀的沉默海嘯中,調動畢生演技,對她說一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後面不會再接任何故事了。

她聽完,眼淚掉得更兇。

手指無措地攥緊他的襯衣下擺,捏出不規整的折痕。

“別哭,別哭,我的寶貝。讓你難過都是我的不對。”

袖口凜冽幹燥的氣息擁住她,真奇怪,明明是忙了一整天,舒意從不覺得他身上的味道難聞,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她想起蔚女士很多年前跟她說的,如果有一天,她願意親吻睡在身側還沒有洗臉刷牙,甚至沾着眼屎、開口就是熏天熏地的口氣的男人,那麽這大半是真愛了。

彼時她還年輕,心浮氣躁,雖然向往愛情,卻絕對不想親吻一個有口氣的男人。

可是周醫生,無論昨夜鬧得多晚,第二天都能五點半起來。

晨跑、運動,做早餐,然後将她從床上抱起來,吻一吻她,再把牙膏和溫水放到她手邊的位置,再小的瑣事也有耐心親力親為。

她按着潮濕眼睫,悶着氣音:“我明白了,以後,我們誰都不許為這些事情道歉。deal?”

他淡淡笑應,勾過她的尾指,晃了晃:“deal。拉鈎上吊一百年,誰先道歉誰是小狗。”

想了想,在她耳邊,很輕地“汪”了一聲。

舒意立即瞪他。

周津澈打開車門,重新把她放回去,車裏面逸散着古怪腥臭的凍肉氣味,不好聞。

他思索一陣,安撫地揉了揉她的臉頰肉,單手扶着車頂,只餘一截勁瘦窄腰在她眼底。

“開我的車回去,東西不能要了,你等我,找個垃圾桶扔掉。明天我休息了會把車開到附近的洗車店。”

他都安排好了,舒意自然也不說什麽。

她仰着臉,剛哭過的眼底留有糜豔的紅。

周津澈喉結微動,修長幹淨的指端銜着她唇角,低聲:“明天不炖排骨湯,給你熬老鴨湯怎麽樣?我媽最近給我快遞了幾只走地鴨,農村散養的。”

最後一個問題皆大歡喜地解決。

舒意點頭,雙手環着他的腰,莫名其妙又順理成章地講:

“我愛你。”

他就笑,笑裏斂過了穿越艱難風雪的平靜與知足,還有千年萬年的鄭重:“嗯,聽見了。我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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