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為何待我好?
第19章 第 19 章 你為何待我好?
蘭沉只身站在人群裏, 左右肩膀被人來回沖撞,他宛如飄零的孤魂野鬼似的,心頭空落落的, 再也找不到任何熟悉之人的身影。
等他發現瘋馬出現後,無措轉身之際,目光穿過人海時一愣, 他看見燕赫義無反顧沖向了自己。
與此同時, 瘋馬已至眼前!
電光火石之間, 一抹銀芒自蘭沉眼底閃過,只見朝歌腰間的利劍出鞘, 被燕赫反手握住朝蘭沉的方向甩去。
蘭沉呼吸驟停,瞳孔放大,眼睜睜看着銀劍飛速旋轉, 殘影如飛盤,瞬間越過百姓的身側,眨眼的瞬間命中瘋馬的頸側。
一聲悲慘的嘶鳴自瘋馬口中揚長而出, 瘋馬再次受驚,停頓須臾, 遽然又有橫沖直撞之勢,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從人群中躍起,拽中在空中亂甩的缰繩,随後借力翻身上馬, 缰繩被他用力一扯,只見原本沖向蘭沉的瘋馬瞬間扭轉方向,朝空曠的地方亂撞。
蘭沉從驚恐中回神,迅速轉身朝馬上看去, 只見燕赫單手拽着缰繩,掌心被勒得發白,他俯身快速抽出瘋馬頸側的銀劍,雙腿夾緊馬腹,雙手握劍,劍鋒朝下。
出劍的動作迅速果決,毫不留情刺向瘋馬命門,鮮血飛濺的同時,凄厲的慘叫聲幾乎響徹天際,也僅僅是片刻,瘋馬跪倒在地,燕赫踩着馬背輕松而下,穩穩落在屍首跟前,面色陰鸷盡染肅殺之氣。
蘭沉得以死裏逃生,卻僵硬得擡不起腳,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半晌,耳邊的慌亂聲漸漸平息,也未能回神。
直到燕赫發現了他的異樣,快步上前喚了聲,“雲澤。”
話音剛落,可見蘭沉打了個哆嗦,呆滞看着眼前安然無恙的燕赫,驀然驚醒了。
“陛下!”蘭沉驚慌看着他身前的鮮血,語無倫次續問,“陛下、陛下你可受傷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四周的百姓離得遠,不敢上前,所以并無旁人聽清他所言。
蘭沉邊說邊檢查,雙手在燕赫身上胡亂觸摸,擡眼對視間,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因為燕赫眼底的殺氣未散,帝王身上與生俱來的威脅讓他失語,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恐激怒了對方,也讓他漸漸意識到自己越界了。
他慌忙收回手,結果被燕赫抓住。
“別怕。”燕赫難得輕聲安撫人,轉眼瞥見他袖下攥着的東西,“能把手帕借給我嗎?”
蘭沉一聽,趕緊把手裏準備的帕子遞給他,“好,在這,給你。”
燕赫沒和他直視,見他手忙腳亂,想伸手揉他腦袋,但發現掌心沾了血,又不舍得把人吓着,接過手帕後道:“官衙恐将至,不可再喚我陛下。”
蘭沉知道暴露身份會招來更多危險,但他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微臣要......”
“長贏。”燕赫看了他一眼,重複說,“喚我長贏。”
蘭沉知道那是他的表字,但直呼天子之名多有不妥,還在糾結着是否要開口。
燕赫看穿他的顧慮,幹脆以命令的口吻說:“喊出來。”
“什麽?”蘭沉一愣。
燕赫斂起眼底的思緒和他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蘭沉懂是懂了,正當猶豫時,他們聽見身後傳來朝歌的聲音,他直覺告訴自己,如若不說,燕赫恐會執着此事不放,非要聽見了才滿意。
思來想去,他只能垂下眼眸,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長贏。”
燕赫沉吟少頃,眼見有人來了,唯有放過他了,語氣裏帶了些輕松道:“好聽,日後就這麽喊。”說着他似想到什麽,接着道,“把手伸進我懷裏。”
蘭沉平靜的心被打破,徹底将受驚的情緒抛擲腦後,欲言又止,心想不太合适。
但燕赫的态度卻是不容置疑,無奈之下,蘭沉只能靠近些,伸手摸向他的胸懷,觸碰之際,溫熱堅硬的觸感讓他渾身緊繃。
燕赫垂眸看他,沉聲道:“往下摸。”
大庭廣衆之下,蘭沉埋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頭腦發熱,聽話地往下摸,直到指尖碰到一個熟悉的東西。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聽見燕赫說:“拿出來吃。”
蘭沉連忙取出,果不其然,是梨膏糖。
東西剛取出,朝歌已行至跟前,他還未開口,便瞧見主子把劍抛給自己。
他手忙腳亂接住,擡頭後發現主子臉色十分難看,殺氣騰騰的,他有點納悶了,分明前一刻還瞧見主子帶着點喜悅的,為何現在是這副想殺了自己的神情?
燕赫見他出現,就想到他把蘭沉推開的舉動,面色當然不悅,語氣驟冷,深邃的眼底透着無情,“找不到馬的主人,你就去慎刑司等死。”
朝歌意識到大事不妙,立即收劍入鞘,心驚膽戰迎上主子的眼神,又瞥了眼被主子護得死死的蘭沉,後知後覺才算悟到了什麽。
他總覺得,主子生氣不僅出了意外,似乎還有其他原因,只是他現在不宜追問,得快些找到罪魁禍首更重要。
朝歌道:“屬下這就去找人。”說罷他連忙轉身隐入巷口裏。
燕赫看了眼四周,遠處有百姓在圍觀,想必很快會有官府出現,當他斂起思緒再望向蘭沉,正思索着如何讓他再喚一聲表字時,突然聽見身邊傳來謾罵聲。
衆人循聲看去,見到朝歌竟又折返回來,手裏還拖着一華服男子出現在前方,辦事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驚,與此同時,四周圍觀的百姓見狀議論紛紛。
蘭沉豎着耳朵仔細聽了會兒,從百姓的話中辨出此人乃是兵部尚書之子。
他轉眼看向燕赫,想起此前聽過的傳言,兵部中人直言不諱,曾在朝堂幾番激怒帝王,全然不把帝王放在眼中。
如今朝中兵權分散,據了解蘭氏便占了部分,正因如此,昔年先帝才會對蘭氏有所忌憚,蘭沉轉眼看向燕赫,想到他被架空的傳聞,懷疑絕非空穴來風,但他為何看起來從不在乎?
不出片刻,朝歌已将五花大綁的人提至跟前,用力丢在他們腳邊,行禮道:“主子,就是他,何永傑。”
何永傑聽見他直呼自己大名,滿嘴鳥語花香道:“......就你也配叫老子大名!你知道老子的爹是誰嗎?快把老子松開!”
燕赫自然知曉他是何許人也,從前他不想管朝政,但并不表示他昏庸,也不代表他能容忍這些蠢貨的存在,眼下見何永傑這般嚣張,也懶得廢話,垂眼慢慢擦拭血跡,語氣淡淡道:“清點受傷的百姓,把人送到京兆府。”
誰知何永傑聽見後不但不怕,猙獰的面貌頓時變作得瑟,啐了口說道:“連當今聖上都管不了我何家,你就算把老子送去京兆府,老子也能出來,到時候你們就等死吧,老子要你們在金陵城活不下去!”
蘭沉聽聞此言擡了擡眼簾,含着糖正眼打量了這纨绔一番,随後悄無聲息觀察燕赫的神色。
只見燕赫沉默半晌,把手帕仔細疊起放進懷裏,徐徐走上前,俯視着他問道:“這馬是你的?”
何永傑看向死透的馬,那是他爹在邊境托人送來的好馬,結果到了自己手裏就不聽勸,他原本想帶這畜生出來炫耀,結果那群京貴根本不放在眼裏,所以他才誇下海口,和大家打賭這畜生走了會自己回來,結果卻被人殺了。
他當然吞不下這口氣,且不說大庭廣衆下被丢在地上,馬還死在眼前,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些人。
正當他想破口大罵時,眼中閃過一抹銀光,他話未說出口,張開的嘴被突如其來的利劍劃破,沒了皮膚的銜接,他的上下颚瞬間分開兩半,上下唇隔着天涯海角遠,莫說要講話了,這下連合都合不上了,滿嘴污穢化作慘叫聲,如同瘋馬死前的叫嚣。
恰逢此時,人群裏聽見鐵制甲胄聲,是京兆府衙來了,為首的正是京兆尹。
京兆尹得知有尚書之子受傷後連忙趕來,撥開四周的百姓,正瞧見一抹熟悉的背影站在何永傑面前。
他一時半會兒想不起這背影在哪見過,還沒來得及辨別,就瞧見地上滿臉鮮血的何永傑。
這一看還得了,尚書之子被毀容,無論那背影是誰,他都要立刻拿下,以免日後受牽連。
“來人!”他帶着官兵包圍了四周,指着燕赫的背影下令,“給本官全部——”
燕赫聞聲冷冷掃他一眼,剎時間見京兆尹滿臉驚愕,雙腿控制不住跪了下去,嘴邊的話顫顫巍巍接道,“全部跪下......”
四周衆人面面相觑,不解京兆尹為何就腿軟了,就連何永傑都瞪大了雙眼,想嚎啕傳大夫,可裂開的嘴卻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時朝歌清點人數回來,見到這個場面也有些意外,帝王的兵不是捉拿罪犯,竟都圍剿着帝王是何意?
蘭沉見朝歌回來,不欲耽誤效率,果斷詢問情況道:“百姓如何?”
朝歌上前一一禀報,跪在旁邊的京兆尹聽完後臉色煞白,總算明白陛下怎會親自出手,以他對何永傑的了解,必然是做了傷天害理之事,看來這次無論是他這個京兆尹,亦或是尚書之子,都無力回天了。
燕赫黑沉着一張臉聽完後,擡腳緩緩走向跪在地上的京兆尹,他俯視着頭都不敢擡的人,突然失笑了聲,怪異的變化讓京兆尹頓感死到臨頭。
“把人盯着。”燕赫朝何永傑側目一眼,“誰都不許救,讓他自己自生自滅,能聽懂人話嗎?”
京兆尹連連磕頭,尊稱欲脫口時記起朝歌的稱呼,知曉帝王今日微服出巡,只能磕破腦袋回應,“是!是!是!”
燕赫側過身冷冷看了眼四周,何永傑依舊是一副憎恨的模樣,不過快因失血而陷入昏迷了。
見狀,燕赫也無心逗留,走到蘭沉面前把人牽起,尋了人少的方向離開,示意朝歌去找馬車,眼看回宮還需一段時間,他偏頭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蘭沉,“可是餓了?”
經此一事,蘭沉早已沒了食欲,他的目光還停留在牽着的手上,聞言看向周圍,發現四下無人後,下意識把手抽開保持距離,卻反被燕赫握得更緊。
“做什麽?”燕赫見他神情恍惚,以為他是驚恐過度,“被吓到了?”
蘭沉拽不回自己的手,此刻又心亂如麻,不敢直視燕赫的雙眼,只垂着頭回應道:“沒有。”
燕赫微微蹙眉,見他悶悶不樂,幹脆停下腳步,壓低聲問道:“怎麽了?”
他的語氣裏帶了幾分哄人的意味,或許他未曾察覺。
可蘭沉今夜在意外中劫後餘生,使得他對身邊的變化格外敏感。
他也不清楚為何情緒低落,好像是因為燕赫處置何永傑所致,倘若如傳聞所言,帝王已被架空,那今夜這般處置,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崇王府,一旦蘭玉階暗箱操作,言官上奏彈劾帝王魯莽行事,那燕赫勢必要陷入困境中的。
他似乎對此感到無能為力,即使他知道燕赫是為了救百姓,但那奮不顧身救自己的畫面,還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還有那些随身帶的梨膏糖,都讓他心神不定,他從一些事情裏敏銳察覺其中微妙,尤其是燕赫對他的舉動。
他緩緩擡眸看向燕赫,月明星稀,寒風料峭,他凝望着眼前人卻不敢胡思亂想,昔年往事給過他教訓,他告誡過自己不會重蹈覆轍,除非這個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四周銀裝素裹,天地間所有物都被安靜的雪景吞噬,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這呼吸聲,雪地裏的兩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方才聽見燕赫開口打破。
“小心冷。”他擡手為蘭沉披上氅帽,“想對孤說什麽?”
他能察覺出氣氛的異樣,無論蘭沉想問什麽,他都會回答,哪怕是朝政,若與往事有關,他會讓蘭沉放下過去和自己攜手。
蘭沉看着這細心的舉動,內心不由觸動,有那麽一刻的沖動,他好似有很多話想問,又因從未對人如此問過,話到中途又改口道:“你為何待我好?”
即便這句話是他斟酌一番才組織出來的,開口後還是覺得羞恥難當,恨不得撤回,可他又不甘被胡思亂想折磨,只能垂着頭看着靴面,忐忑等着回答。
燕赫聞言頓了頓,對他的詢問感到出乎意料,他們既有夫妻之實,自然是夫妻,哪怕沒有夫妻之實,他也只能是自己的。
“為何?”他先是對蘭沉此言反問,随後思考了下,“因為你是我的人。”
話落,蘭沉一怔,剎時心慌意亂,他看似藏在氅帽下避風雪,實際上臉頰緋紅,此刻覺得有些熱意湧上,讓他的思緒亂如麻,竟不知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畢竟他從未遇過,接下來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他對此毫無對策。
就在此時,他們身後傳來馬車的動靜,兩人轉身看去,瞧見朝歌趕馬而來。
燕赫擔心蘭沉受寒,先将人扶上了馬車內,順手往他手裏塞了顆梨膏糖,蘭沉把糖握在手裏,甫一坐下,便聽見馬車外傳來的交談聲。
朝歌問道:“主子,今夜可要去長樂殿?”
燕赫擡眼掃去,用沉默回答了他的話。
但接下來卻聽見朝歌說:“雲晚游那邊幾番催着要見主子,蘇公公此刻還把人堵在太極殿前。”
傳聞雲晚游乃內宮裏最深得燕赫恩寵的面首,但朝歌知曉他是崇王的人,一來絕非好事,何況前腳才在街上出了事,後腳雲晚游便出現,說明崇王府已收到了風聲,才讓雲晚游來枕邊試探。
燕赫又怎會不知此人心思,若是今夜不見,只怕會叨擾個沒完。
他看了眼馬車,裏面還坐着人,适才蘭沉所問猶新,他必然會去長樂殿,此舉毋庸置疑,不過在這之前,他需要見一見雲晚游,讓此人去攪這趟渾水,以便接下來能快速處決一些人。
燕赫低聲交代了些事情給朝歌,随後朝馬車走去,掀開車簾,便瞧見蘭沉正埋着頭,看着掌心裏的梨膏糖出神。
腳步聲打斷了蘭沉的思緒,他擡眼才發現是燕赫來了,連忙挪了位置給他坐下,氣氛冷清,和以往無異,并無改變,這讓燕赫難得生了疑惑。
只是這一路上兩人所言甚少,蘭沉也沒吃那顆梨膏糖,直到回宮後,燕赫吩咐禦膳房備菜送去長樂殿,之後看向蘭沉,欲讓他先回寝殿等自己,卻聽見蘭沉率先開了口。
“陛下。”蘭沉壓着心中難言的複雜,淺淺一笑,“還是先去太極殿要緊。”
燕赫見他如往常一般,只當他今日乏累,心想早些處理完去陪他,揉了下他的腦袋道:“你先用膳,不必接駕。”說罷,他領着朝歌往太極殿快步而去。
目睹帝王的背影離開後,小青子走到蘭沉身邊,有些氣憤道:“那雲晚游分明就是故意的,公子一得寵他就來破壞,為何不挽留陛下?”
他在宮中數年,以陛下對公子如今的寵愛和耐心,也是內宮裏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以前長樂殿中人覺得蘭沉不争不搶,或許是因為朝廷的緣故,可蘭氏如今是聖前紅人,此時不争何時争?
蘭沉慢慢剝開梨膏糖,眼裏帶了些悲色,低着頭輕聲說:“陛下心中不止我一人,何必苦苦挽留。”
今夜他鼓足勇氣問起那句話時,燕赫的回答的确讓他動容了,可後來他聽見馬車外的那番對話,恍然醒悟一事。
自己是帝王的面首,而內宮面首衆多,哪個不是屬于帝王的人?
他是燕赫的人,因為他是面首。
他怎麽能忘了這點,竟還險些淪陷其中,可嘆當年被傷得不夠深嗎?
小青子目光豔羨看向太極殿的方向,嘀咕道:“也是,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蘭沉把梨膏糖塞進嘴裏,舌腔頓時生津,可奇怪的是,他竟卻嘗不出任何味道,仿佛喝了口清水。
他擡首時展顏,凍紅了鼻子,緩慢對着空氣長長嘆息一聲,一陣白霧自面前消散,眼底的愁緒緊随着消失得一幹二淨,如釋重負走向深宮道:“就這樣吧。”
他要好好當玩物,直至殺了蘭玉階,他會想盡一切辦法離宮,從此不再踏足金陵城。
迎着寒風前行中他松了口氣,日後還要複仇,前路艱險,心中豈能有所牽挂,如今答案已了,他和燕赫便是各取所需,仍舊是互相消遣的肉/體關系罷了。
如此甚好,他今後也無需為此困擾。
回了長樂殿,元汐已将膳食布好,還端了姜茶給蘭沉驅寒。
但蘭沉胃口很差,喝了姜湯後,只是簡單對付兩口便倚窗看書了,等元汐再進屋時,便瞧見他在窗下軟榻沉沉睡去了。
她為蘭沉添了炭火才離開寝殿,誰知剛關上殿門,聽聞聖駕已至,元汐躊躇須臾,想回去喚醒蘭沉時,卻被燕赫先一步攔下來。
得知蘭沉已睡去,燕赫興致缺缺,但他的情緒極少外露,旁人瞧着他就是一副陰沉之色,即便細看,也瞧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所以接駕的衆人不敢聲張,只是發現帝王朝着窗棂走去,似乎窺見了什麽。
元汐順着帝王的背影一看,瞧見窗棂後,立刻想到蘭沉所睡之處,似乎就在帝王站着的窗下。
事實上,燕赫确實在看蘭沉,窗棂留了一條縫隙通風,借着殿內的燭火和殿外的月色,他能清晰看見熟睡的臉頰,不過那安靜柔和的臉上卻蹙着眉頭,似乎睡得并不安穩。
燕赫沉郁的雙眸深不可測,在看到那張牽挂的臉時,眉宇間的陰鸷散去幾分,還是掩蓋不了對眼中人的在意,因為他見過太多次熟睡的蘭沉了,在一個個不為人知的深夜裏,他都忍不住為榻上獨自睡去的人駐足良久。
他擡手想如往日那般觸向蘭沉的眉梢,但只碰到冰冷堅固的窗棂,他停頓少頃,腦海裏細細描繪窗下的臉頰,注視半晌才收回手,想到蘭沉勞累整日,最終不忍驚擾,輕輕阖上窗,轉身離開了長樂殿。
宮道寒風凜冽,白雪皚皚,一行人随行帝王身後,朝着太極殿的方向而去。
帝王未能留宿長樂殿,就連蘇公公都覺得可惜極了,雖然猜不透帝王心思,不過卻能清楚感受到帝王的郁悶,這散發出的壓抑,不比冷宮裏的輕。
燕赫複盤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思來想去都覺得是雲晚游的刺探耽誤了事,否則怎會讓蘭沉獨自睡了,他當然是不悅,可這氣能往哪撒,他放緩前行的腳步,偏頭看了眼身側的朝歌,“何永傑怎樣了?”
朝歌道:“如陛下所料,何尚書聞訊趕去救子,京兆尹不敢胡說,只道何永傑縱馬傷人,何尚書怒斥一番京兆尹後,當場下令徹查此事,揚言要将傷子之人碎屍萬段。”
京兆尹不敢暴露他的身份,何家也不會知曉是誰傷了何永傑,所以才敢口出狂言。
燕赫想到雲晚游在太極殿的糾纏,左右不過想打聽此事,所以他來長樂殿前,打發了雲晚游去禦書房研墨,派人嚴防死守,讓雲晚游失了通風報信的先機,以至崇王府不能派人阻止何尚書,最後讓何尚書不顧聽勸到街上尋子。
何尚書建功沙場,養了個暴躁的脾性,膝下又只得這一子,斷不會忍氣吞聲,以至于見到其子重傷流落街頭失了方寸,才敢大放厥詞要修理罪魁禍首罷了,燕赫深知如此,所以刻意隐瞞身份處置何永傑,不讓此事落得息事寧人的結局,
一切如他所料,何尚書有了管教不嚴的罪名在先,又添大不敬之罪,只等審訊的結果便可治罪了。
長街驚馬一事歷歷在目,燕赫眼前閃過蘭沉險些喪命的畫面,眼底又見殺意起,嘴角卻勾着笑道:“傳令安插在京兆府的人,自今夜起接替京兆尹之職,連夜提審何永傑,看看能從他的嘴裏撬出什麽。”
朝歌領命後欲離開,不料又見折返道:“主子,屬下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燕赫睨了眼,見他撓頭道:“是有關何永傑得到的那匹馬。”他短促間組織好措辭續道,“聽說是疆域中馬,據屬下了解,疆域馬種彪悍難馴,多為戰馬所用......”
話未說完,他瞥見主子擡了擡手,示意他不必細說,此馬入京還值得何永傑這般炫耀,必定是稀物。
一匹馬養大到馴化耗時頗長,何況是品種優秀的馬匹,如今能出現在金陵城,說明軍中有人行賄或走私,但茲事體大,不可随意斷定,明搶易擋,暗箭難防,背後狼狽為奸之人甚多,朝局不穩,殺雞儆猴方為上策。
燕赫讓朝歌先行離開,随後回了太極殿,待殿門阖上後,一道黑色的身影跪在他的身後。
“陛下。”此人黑衣黑靴,腰間佩劍,面無表情,乃燕赫培養的察子,前身為先帝皇城司,後被燕赫納為暗中搜集情報所用。
燕赫倚在龍椅中,指尖支着額角,沉思少頃才道:“兵部侍郎可知今夜之事?”
察子快速點頭,燕赫續道:“明日早朝言官若挑起此事,你讓兵部侍郎......”他頓了頓,“罵孤。”
垂首的察子面色一僵,轉念明白帝王要借此把人留下議事,所以極快适應了帝王所言道:“屬下這就去辦。”
待察子離開後,燕赫傳了蘇公公進殿,只見蘇公公手裏還端着羹湯。
蘇公公道:“陛下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燕赫胃口欠佳,嘴裏不知何時丢了顆梨膏糖進去,正含在嘴裏消遣,“去內府把雲晚游的俸祿降了,禁足半月,就說他礙着孤用膳,影響孤的食欲了。”
蘇公公眼珠子一轉,想到帝王剛從長樂殿回來就要罰人,這樣的理由雖然荒誕,可若出自這位陰晴不定的帝王口中,倒也是合理,所以蘇公公也不耽誤,領命便離開了太極殿。
不日後,這個消息傳遍內宮,讓不少宮人私下議論紛紛,談起雲晚游有失寵的先兆。
長樂殿向來低調,不過小青子還是搬了話進來,蘭沉這幾日睡得早,此時精神尚可,這會兒小青子在他身邊樂呵呵說着,他也只是聽了個大概,沒多久便傳秦伯暄前來請脈。
看着小青子離開後,秦伯暄先給蘭沉號脈,順便将消息告知,“這幾日京中藥鋪出了一事,城郊一酒館購走大量麻黃草,此酒館以黑黍釀成鬯酒為名,每逢節日便有不少百姓出城買酒。”
蘭沉察覺其中異樣,“麻黃草和黑黍釀成酒有何用處?”
秦伯暄擡眼道:“防腐。”
話落,蘭沉立即察覺到不妥,“你懷疑事關李錦司的屍體?”
秦伯暄颔首,沉着臉色說:“若只是如此,并不足以叫我懷疑,但你可猜到那酒館附近是何處?”
此言一出,蘭沉想到酒館身處城郊,憑着直覺問道:“蘭氏避暑山莊?”只見秦伯暄點頭稱是。
未料線索直指蘭氏,這個結果讓蘭沉有些錯愕,當然其中更多的是驚喜,因為一旦找到李錦司,無論是死是活,有了這個線索,都能作為今後指認蘭氏濫殺的鐵證。
他要一步步把蘭玉階扯下來,毀了他珍重的權和利。
蘭沉默了許久,思考着要何時出宮,既是蘭氏山莊,蕭烨廷貴為崇王不會随意前去,他必須要找蘭玉階入宮之日前去調查,雖為養子,他還是有進去的權力。
不過一旦踏入避暑山莊,家奴便會入京禀報,他需要趕在蘭玉階出宮後找到屍體。
蘭沉皺眉道:“若李錦司已死,藏屍絕非易事,何況此事并未公之于衆,想讓三司插手,只有一個李錦司遠遠不夠,我還需要調查李家之人的行蹤。”
秦伯暄道:“此事可交給我辦,先父曾雲游四海行醫救人,結識不少俠義之人,我可傳信聯絡打聽李家的消息。”
“抛屍日。”蘭沉拿了顆梨膏糖在手裏玩,“不如就定在春獵當日。”
春獵京中官貴皆會參加,若發現有抛屍,三司必定出手調查此事,蘭玉階的陰謀會慢慢浮出水面,距離皇陵祭祀已不足三月,他不能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
蘭沉道:“聽聞陛下命人提審了何永傑,焉知此人死活?”
秦伯暄想了想宮外的流言,“怕是九死一生,何尚書在朝中力保其子,不惜鬧得沸沸揚揚,相信崇王府很快要出手保兵部,此外還有一些有關陛下的傳言......”
他後面的話沒敢說,畢竟有關燕赫架空的事非一日之說。
這讓蘭沉想起前段時間和燕赫的相處,事态既發酵成這般,燕赫也未曾表現出在意,甚至如舊讓蕭烨廷插手。
蘭沉有些納悶,自從他被燕赫引去崇王府後,他清楚帝王絕非懶政,相反,他覺得燕赫比任何人都勤政,且掌握朝堂的細枝末節,至于為何這般放縱崇王府,恐怕自有帝王深意罷了,他區區一個面首,何必杞人憂天。
秦伯暄見他不語,突然說道:“雲澤,朝局如此,陛下或許比我們更憎恨崇王府,你為何不請陛下出手相助?”
蘭沉緊抿嘴唇,少頃才搖頭說:“陛下不知我要殺兄長。”
他不能動用燕赫任何力量,哪怕燕赫要除崇王府和蘭氏,終究是朝政之事,他如今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們沒到開誠布公的關系。
秦伯暄見此不好追問,現在同舟共濟,只要能達成目的,他就會無條件信任蘭沉。
兩人定好出宮時辰,靜候蘭玉階入宮便開始行動,蘭沉清楚這次機會難得,更是冒着被發現的風險回蘭氏,倘若蘭玉階知曉他偷出宮門,恐怕會趁機将他囚禁起來,再假傳他已死,他便永世不得再離開蘭氏了。
蘭沉此刻已整裝待發,目光透過車簾一角看見蘭玉階出府,上了馬車往皇宮而去,随後他命人趕馬出城,兩輛馬車擦肩而過,往相反的方向離去。
今夜似會下雪,連風聲都大了許多,蘭沉前去秦伯暄所說的酒館,買了兩壇酒便離開了,許是臨近過年,家家戶戶都将屋舍布置得十分喜慶,連避暑山莊都不例外,這點讓蘭沉有些意外,因為避暑山莊并無主人在,下人們會在過年前大掃除一次,今年居然挂起紅燈籠。
事出反常必有妖,蘭沉披着氅帽,壓着下颌,提着兩壇酒的手裏還捏着旗花,決定先敲門一探究竟,若有異常,他會點了旗花找人接應離開。
“叩叩——”
避暑山莊的敲門聲終于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