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替代
第55章 替代
方述近乎冷淡的反應出乎魏清瀾的意料,她甚至将所有見到他的無措抛之腦後。
她緩慢地站起身,年輕老師來接她手裏撿起的早餐,她也忘了撒手。
方述沒有開口,但他身邊的女孩突然驚訝地看着魏清瀾說道:“是你呀……”
白成玉剛說了幾個字,卻發現魏清瀾仍是看着方述,而沒有看着正在說話的她。
她有些疑惑地準備向方述求解,卻又發現方述始終看着別的地方,很刻意地避開了與那個女孩對視。
察覺到白成玉的目光,方述若無其事地看向她。
“走吧。”他說。
這樣平淡到沒有起伏的聲調,白成玉幾乎從未從方述那裏聽到過。
她的印象中,他總是笑盈盈的,也總是溫柔。
現在這樣反倒讓她覺得,他在欲蓋彌彰。
魏清瀾就那樣緊盯着方述,看着他裝作不認識她,又看着他旁若無人地與同伴交流。
最後,她看着他轉身離開,沒跟她說一句話。
年輕老師奇怪地觀察魏清瀾的反應,等到另外兩個人離開,她才有些擔心地走了過來:“魏小姐,你認識他們?”
魏清瀾視線裏已空空如也,情緒竟也空空如也。
“不認識。”
她回答。
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和方述已經是陌生人的關系。
起碼,方述是希望和她當陌生人的。
這麽多年過去,他們好像也确實沒有理由,非得作為熟人打個招呼。
難怪她不知道他回來了,畢竟誰會把行蹤和規劃告訴一個陌生人?
魏清瀾突然自嘲地笑了。
笑意牽動着神經,讓她突然記起很多烙在腦海深處未曾徹底忘記的事來。
當年偷偷哭過多少次,有多少個因為擔憂和無力而失眠的夜晚,留意過多少次歐泊的消息……現在好像個笑話。
很快,一時翻湧上來的所有情緒被魏清瀾及時剎了車,在即将崩塌的瞬間強行地偃旗息鼓。
她向來能把情緒控制得很好,所以她又恢複如常了。
再擡眼時,她已經看不出任何端倪。
魏清瀾看向年輕老師,提起嘴角勾出一個弧度:“我去附近的酒店休息一下,如果馮老師醒了,麻煩您通知我一下。”
雖然面色如常,但她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
白成玉第三次糾正了方述的行走方向,讓他不至于撞上牆角。
雖然知道很多事無憑無據,但她還是沒忍住問道:“師兄,你認識剛剛那個女孩兒嗎?我淩晨到的時候在門口見過她……她那時候看起來挺着急的,是不是她家人在住院?可她站的地方,好像就是我們要找的……”
白成玉搭話套話的意思太明顯,平日裏方述會刻意忽略她拙劣的小心思,如她所願将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告訴她。
但今天,不是無關緊要。
他間歇失神,隔了許久忽然突兀地說道:“剛才好像拉扯到傷口了。”
白成玉一驚,連忙湊上去查看:“怎麽樣?嚴不嚴重?要不要馬上叫醫生?”
“有點不舒服。”方述很少訴苦,此時一臉平靜地敘述,有種詭異之感,“我想回病房休息。”
白成玉像平日一樣,和方述保持着他不會排斥的距離,沒有親自攙扶,而是跟着他回到了病房。
方述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不緊不慢地走到床邊,回頭對白成玉說:“我休息一下,你要不先走?我叫個車來接你。”
“我能去哪兒?我才不走。”白成玉很難描述聽到他随意安排她的滋味,下意識就反駁,但心裏又有些不解,“然後呢?休息完之後,你怎麽打算的?”
像聽不懂似的,方述只是看着她。
白成玉終于承認,他的确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咬咬牙:“你不是說要看馮老師嗎?還去嗎?”
方述沉默着聽完,好半晌垂眸看着被子,如同耗盡了能量的機器人。
“去。我會去的。”
可應該不是現在。
現在……他很累了。他需要休息。
***
“……PVE 主要調整方向就是這樣,和美術那邊會另外約個會把資源需求對清楚。”
千裏結束發言,看向坐在對面的趙景初和邱寧。
邱寧該問的問題剛才已經問完,整體方向她沒其他疑問,于是也看向趙景初,等他拍板。
只見趙景初眉頭緊鎖,面色嚴肅,繼續沉默着。
察覺到他有些不太滿意的意思,千裏瞥了眼與會的張海道,想讓他發表點看法,但張海道見趙景初似乎有疑問,也就龜縮了回去。
千裏又去看做着會議記錄的周鶴,周鶴接收到信號,停下打字的動作瞄了眼趙景初,內心無力吐槽。
他今天全程都是這副樣子,如果周鶴不知道內情,也會覺得他還真是在因關卡的問題不滿意。
沒等周鶴暗中提醒,趙景初已然動了動,眉頭略微舒展一些:“目前 PVE 是确定走輕度,挂機的修改方向倒是沒什麽問題,但最好做個支持一下後臺功能,用戶體驗會更好。”
他的建議有效又精準,千裏猛然發現自己還真的忽略了,點點頭記下來。
散會後趙景初留了一下周鶴,等人都走光了,他直接說道:“這兩天的會你幫我盯一下,我遠程參與。”
周鶴靜靜地看着他,沒繞彎子:“小妹可跟我說了,要我看住你好好上班。”
趙景初沉默片刻,目光掃了圈會議室,又回到周鶴身上:“她現在一個人在金川鎮。”
“小妹是成年人。”
“你懂什麽。”
周鶴頓了頓,話鋒一轉:“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趙景初知道他放不出什麽好屁,卻沒有阻止他,反而挑挑眉讓他繼續。
周鶴也就不客氣地真誠發問:“小妹來以前你為什麽就能認真上班呢?”
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趙景初選擇無視。
周鶴繼續加碼:“小妹出趟門,把你魂都帶走了是吧?”
“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非得我在嗎?”趙景初答非所問,心裏卻清楚兩人本質上在說同一件事。
周鶴哈哈笑出兩聲,露出故作清澈的眼神:“哥,你是制作人。你說的是人話嗎?”
幾個反問下來,趙景初臉上顯出些煩躁,周鶴知道他心裏仍是不贊同,給他下了點猛藥:“趙景初,我覺得你得獨立點。女人還是喜歡忙事業的男人。”
趙景初緩緩回頭看周鶴。
兩人的眼神纏鬥一陣,趙景初突然似笑非笑:“事業型男人,請問讓你找的備選外包怎麽樣了?”
“讓人開始約洽談了,順利的話這周搞定。”周鶴疾速地一本正經回答。
既然兩人說開,他也不打算走,自然是要做好份內的事。
但周鶴又突然很想刺趙景初一下,嘆了口氣,帶着頗為可惜的語氣:“雖然都比不上千年,但還有幾家也勉強可以選吧。”
果不其然,趙景初眯了眯眼,很快就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了。
趙景初回到辦公室,企微上又是一堆消息,他挨個回完,精神就又散了。
他調出魏清瀾的企微,點開她的頭像。
明明只是注冊時默認的微信頭像,他還是放大看了一遍。
看完,他又浏覽起兩人的聊天記錄。記錄不多,但雙方說話都很客套,看得趙景初有點想笑。
笑了一下又想起她不在,很快就笑不出來。
上午十一點半了,趙景初覺得可以發個消息。
但她一晚沒睡,也許現在正在休息。
猶豫間,他已經點開手機,再點開她的聊天框,又點開表情。
自定義的表情裏,全是幾年前從她那存的表情包。
沒删,也從沒更新過。
他選了一個“無聊到冒泡”的表情發過去,随後就撐着下巴看着屏幕等。
等了好久,等到午飯時間,又等到午飯結束,他也沒收到回音。
理智告訴他她應該在休息或是在忙,可他的理智已經搖搖欲墜。
昨夜,趙景初也幾乎一晚沒睡。
早上本來正和魏清瀾打着電話,她說醫生來查房了,她卻也沒挂,所以他就聽到了她那邊的情況,随後自然而然問了原委。
她沒隐瞞,她很信任他。
可他難受的在于,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趙景初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麽心情,但他的負面情緒并沒有因為和魏清瀾的那通電話而被徹底消解。
反而是……更加浮躁不安了。
***
方述在頭痛欲裂中醒來。
病房內始終開着燈,窗外仍是陰雲密布,讓人辨不清晨昏。
見方述一手在床頭摸索,原本眯眼瞌睡的白成玉突然清醒了,起身幫他拿過手機。
方述接過手機時看着她,反應了許久,連動作都變得格外遲鈍。
目光清明後,他也回過了神,說着“謝謝”,不動聲色又與她隔開些距離,艱難坐起身。
“下午五點多了。”
白成玉說話的同時,方述也看到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
他竟然一覺睡了這麽久。
見他發呆,面色憔悴的白成玉淡淡地說道:“我去那間病房看過了。”
方述一愣,擡眼看她:“什麽?”
“我去看過那位馮校長了,不過沒進門,只是聽陪護的人說,她已經醒了。”
重點信息已經說完,白成玉停了下來。可方述仍盯着她,就像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分明猜到他在等什麽,可白成玉卻一言不發。
一分一秒過去,方述從期待到收回目光,平靜地“嗯”了一聲:“那我晚點去看看。我定的物資應該也快送達金川鎮了……等東西都到位,我也可以回去了。”
金川鎮受災區有專門的物資接收處,這是随便一條新聞都會附上的信息,所以白成玉知道,方述在等的又怎麽會是物資。
“物資會有人接收的。”白成玉微微俯視着他,目光帶着些審視,開口提出建議,“馮校長好像不适合探視。不知道從哪來的一群記者,也可能是蹭新聞熱度的,一直往病房跑,陪護的人都不讓陌生人靠進,你去了也是添麻煩,不如走吧?”
方述聽了卻遲遲沒有反應,白成玉繼續分析:“我問過醫生了,馮校長沒有生命危險。既然如此,你大可以挑別的時間再來。之前來不及阻止你,現在又已經發現時機不對,我就要勸你了學長,這個時間點來這本來就不明智。”
她的重點咬在時機上,可什麽時機不對,她卻沒有說得太清楚。
方述也想不清楚。睡了一覺,他好像并沒有好一些,也沒有想明白該怎麽做。
他好像又重新成為了無法獨立思考的傀儡。
所以當白成玉安排好一切,連出院都辦好後,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也就不再阻止了。
離開前,方述再去咨詢處問了一遍,得知馮麗脫離危險後,他好像徹底失去了留下的理由。
拖到晚上七點,方述和白成玉走出醫院。
兩人皆是疲憊不堪,白成玉早早就叫好了代駕,準備直接開着她的車回長甫。
當問起方述那遭了殃的車,他說已經叫拖車公司處理,她也就不用多考慮。
五六個小時的車程,足夠兩人在車上回點血。
自車開始行駛,方述就直勾勾盯着窗外。
金川市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雨将下未下,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
路途很不順利,車子在醫院附近的路口就停住,前方正處于擁堵之中。
大概是趕在了下班的高峰期。
方述就是在這時候看見魏清瀾的。
一邊的人行道上,她正由醫院的方向往外走。
步履緩慢,頭微微垂着,顯得專注。
人潮擁擠,許多人與她擦身而過,頻頻遮住她的身影。
方述坐直了,視線卻仍一直被遮擋。
而魏清瀾,就快要消失不見。
他的手越攥越緊。
車子在喇叭聲中朝前緩慢滑行,突然一道聲音在車內響起。
“我要下車。”
……
魏清瀾在酒店輾轉難眠,斷斷續續睡了兩三個小時,就突然接到了告知她馮麗醒來的電話。
魏清瀾趕到醫院,馮麗仍是虛弱,說不了幾句話,卻看着她,不多時就淚眼婆娑。
“好孩子……謝謝你還惦記我。”
馮麗握了握魏清瀾的手,卻使不上力,魏清瀾立馬反握住她:“馮老師您別說話了,保重身體。”
馮麗輕輕搖搖頭,卻是堅持用氣聲說道:“學生們……真的都沒事了?”
陪護的老師紅着眼連忙說:“非得多個人說你才信!沒事,真的沒事。”
魏清瀾也立馬回應:“他們真的都沒事,很安全,我去看過了。”
馮麗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很快,她就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
魏清瀾在醫院陪了很久,盡所能做些打下手的事,還幫忙應付着不知從哪得了小道消息的媒體人,驅散他們離開。
期間,方述身邊的那個女孩來了一次。
她在一旁站了很久,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她才靠近,隔着玻璃看了屋內一眼,又看着魏清瀾:“這位馮校長應該沒事了吧?”
魏清瀾沉默良久:“嗯。沒事了。”
白成玉點點頭:“沒事就好,學長也能放心了。”
看到魏清瀾向她看過來,白成玉笑了笑:“他是聽說馮校長受傷才來的,但時機好像不太妙,他來不了了。不過也沒關系,我會跟他說你們這裏一切都好。”
兩人都沒向對方問起其他,仿佛一種默契。
白成玉說完幾句話就走了,魏清瀾望着她的背影很久,最後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波瀾不驚。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僅僅休息了幾個小時的魏清瀾居然一點也不困。
但陪護的老師依舊不放心她,勸她晚上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
馮麗已經徹底脫離危險,魏清瀾沒有理由時刻熬着自己,她也覺得的确該強制休息了,便離開了醫院。
醫院附近的這條路并不寬,正值下班高峰,趕着回家的行人穿梭而過,不時撞上她的肩膀。
她忘記躲避,反應過來時,沒有拉緊的挎包剛好被牽扯了一下,包內的瑣碎物品掉出。
魏清瀾立刻蹲下撿,卻被行人慣性地撞了上來。
她蹲着踉跄了一下,猝不及防間,往前跌進了一個懷抱。
懷抱帶着涼意,和一絲未曾變過的清茶苦香味。
苦香味總有相似,可無論多像,方述身上的味道,她都不曾在別人身上真正聞到過。
魏清瀾擡眼,眼前的方述就那樣安靜地看着她。
“清瀾。”
很熟悉的語調,好像曾被呼喚過成千上萬次。
魏清瀾沒想到,他會叫她的名字。
名字的确如同最短的魔咒,及時将魏清瀾喚醒。
她往後退出方述的懷抱,低頭撿起掉落的東西,扶着一旁的牆面站起了身。
沒有道謝,也沒有其他多餘的話,魏清瀾一邊整理着挎包,一邊轉身。
“清瀾。”
轉身的瞬間,方述又叫她。
她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
再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又傳來。
“清瀾。”
他的聲調明明始終一致,魏清瀾卻生生聽出其中微不可察的顫抖,越來越明顯。
她閉了閉眼,能清晰感覺到太陽穴在不停地狂跳。
狂跳,讓她越來越清醒。
她不想做不值得的事。
既然方述想和她做陌生人,她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一個人困在虛假的從前。
所以魏清瀾沒有回頭。
她離開了,離開得決絕。
方述背對着她離開的方向,嘈雜的室外,他的助聽器讓他也能清晰捕捉到細小的聲音。
比如魏清瀾的腳步聲。
她走了,她的腳步消失在離他越來越遠的地方。
可他不想知道。不想聽到。
良久,方述慢慢擡起手,從右耳取出一截拇指大小的助聽器。
助聽器脫離耳道,世界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好小。
小到聽不見腳步聲了。
小到他的五髒六腑好像都沒那麽痛了。
方述緊緊把助聽器攥進手裏,雙手一起捂住耳朵。
手指用力,死死摳住了皮膚,摳到泛白,泛紅。
可突如其來的鈍痛卻讓他弓起腰背,支撐不住靠在牆邊。
安靜的世界裏,沒有任何雜音,只有他自己快要接續不上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垂下的視線裏,出現一道映照在地面的影子。
影子的輪廓好熟悉,可方述卻并不敢擡頭。他怕所有的幻想破滅。
過了很久,那個靜止的黑影動了動,身前的人再次走近。
她沒說話,方述依舊不敢擡頭。
嘀嗒。
一滴雨落在地上,暈開一朵深色的小花。
随後便是越來越多的雨點打了下來,很快形成綿密的雨簾。
路人都在奔跑,失去感官而變得遲鈍的方述終于察覺,有些慌張地擡起頭。
撞入他那雙已經紅得不成樣子的眼,魏清瀾心驚不已。
雨水落在仰頭的方述臉上,與他的淚水融合在一起,模糊了魏清瀾眼前的畫面。
“清瀾……”
他仍捂着耳朵,像是忘記了動作,卻還記得喚着魏清瀾的名字。
以前,他只要叫她的名字,她一定會回應。
無論他叫得多微弱,她總能聽到的。
魏清瀾的頭發被雨水沾濕,她有些無助地閉起眼睛。
眼前什麽都看不到,她或許能冷靜一些。
片刻後,一道帶着猶豫的力度出現在她的耳側。伴随一聲輕微的掉落聲,耳邊的輕柔力道轉移向她的腦後,再是頸後。
觸碰到魏清瀾的一瞬,方述的所有情緒徹底失控。
他幾乎瞬間便收緊了手臂,将她包裹進自己的懷裏。
一股溫熱流過魏清瀾的頸側,方述連啜泣聲都比旁人安靜許多。
幾乎同時,淚水自魏清瀾的眼角滑落,一陣刺鼻的酸澀從她的心髒湧上,讓她幾乎喘不上氣。
她慢慢地擡起手,擁住顫抖的方述。
……
魏清瀾的雙手攀上方述後背的時候,便利店前滿身狼藉的趙景初徹底失去了反應。
他的手指不受控地微顫,手機重重地滑落在地。
畫面上,電話正在撥打,卻一直無人接聽。
已經是第十一個了。
趙景初看着眼前的一幕,用了很長時間才徹底相信,一些都不是他杞人憂天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