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方雷林(1)
方雷林(1)
攝像頭和錄音筆調試完畢,為了減少噪音,李茵把空調調成了睡眠模式。
冷風沒了聲音,如同幽靈聚集一室,令人窒息的逼仄寒意很快侵肌入骨,李茵猝不及防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空調能開高點不?年紀大了,受不住寒。”
方雷林讨好地看向老張,卻說的雷山話,顯然是對李茵說的。
他身上穿着一件棉背心,是中心市場的成衣檔裏最常見的那種。背心大概穿了好幾年,發黃的汗漬蓋過了純白的底色,圓領口也已經洗變形,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像是套着個随意剪裁的麻袋。
總讓人想起犯罪電影裏躲在陰暗角落窺視一切的猥瑣大叔。
不對。
他就是個猥瑣大叔。
李茵暗暗在心裏吐槽,順手拿起一旁的空調遙控器,把溫度上調到28。
老張等她調好,翻開筆記本,“來吧,兄弟。”
他寫下日期,按流程開始問:“姓名。”
“方、方雷林。”
普通話燙嘴,方雷林結巴了一下,很努力地找到了自己名字的發音,開口卻仍是跑調。“雷”字說成了“luei”。
但好在,老張聽明白了,繼續下一個問題。
“年齡。”
“58,明年就辦大壽咯。”
“和死者關系。”
……
第三個問題,方雷林沉默了。
李茵注意到他空張了張口,口腔裏黑黝黝的,叫她想起了“黑洞”這個詞。和人們所知道的黑洞性質一樣,她眼前的“黑洞”沒有聲音。
幾十秒過去,方雷林還是沒回答。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老張無奈,但這回是跨地區辦案,他得嚴格遵守文明辦案的準則,耐着性子提高音量又問了一次:
“兄弟,別走神啊。說說你和死者什麽關系?”
方雷林這才神游回魂一般,無意義地啊了兩聲,才緩緩從牙縫裏擠出來兩個字:
“……父女。”
“困了?”
老張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擡眼看他,額頭的擡頭紋堆起幾層,仿佛夾着好多眼睛,正深深地、一眨不眨地等着捕捉方雷林任何一絲的異常。
“有、有點。”
語氣結巴,拷起來的手想握拳卻又松開。
很明顯的說謊。
李茵這麽沒經驗的人都看出來了。老張一定也發現了。
果然,老張拿起手邊的保溫杯輕啜了一口,杯子阻擋了方雷林的視線,但李茵卻看得真切。
老張那被杯口壓着的嘴角微微揚起,那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心裏有了數,再放下杯子時已經恢複了方才的神色,語氣逗趣地追着問了幾個看似常規但沒什麽必要的問題。
不到十分鐘,方雷林僵硬的身體已經放松下來,說話的聲音都響亮了起來。
李茵有那麽一瞬間,都感覺自己不在審訊室,而是誤入了公園大爺們的唠嗑現場。
在這場沒有意義的唠嗑裏,方雷林如實交代了自己最近的愛好是看豎屏短劇,最愛的是《重生在古代當太監》,刷了十幾遍了。又把自己生病的事情說了,感慨人生苦短,他已經看開了,重在享樂。
說來說去,其實可以用一句話總結:他這輩子已經滿足了。
從一個普信男的角度來看,也确實該滿足了。
李茵在心裏嗤之以鼻。
她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一個普通男人在這時候得意的嘴臉。那是一種典型的父權權威得到滿足的小人得志的表情,通常表現為頭顱高揚、嘴角和眉眼同時上翹,有時伴有抖腿、搖擺等助長志氣的動作。
她有點後悔了。
作為一個沒什麽自控能力的厭男症患者,她很後悔剛剛沒有提出和秦楚飛調換。
張良英作為一個女人,就算發言陳腐惡臭,但應該不惡心。
“等等,你說她離家出走?為什麽?”
突然,老張的一句話将李茵游走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精準捕捉到“離家出走”四個字,一下把耳朵豎了起來。
不是她對這件事感到奇怪,而是她想聽聽,在方雷林的嘴裏,方敏的出走是怎麽回事。
卻不想已經聊嗨了的方雷林一聽這個問題,火氣一下就上來了。
“發瘟鬼死了好!”
砰!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用手重重捶桌。手铐打在桌面上發出零碎的金屬響聲,像寺廟鐘聲沉沉,又像道士以木劍擊銅錢串,摻在他的咒罵聲裏,好似給這聲罵加了一重惡毒的詛咒。
而且,這一句罵是用的雷山話。
李茵頓時回想起來小時候跟母親初一十五拜神祈福,在廟門口打小人的小攤子,密密麻麻的雷山話灌入耳中,沒有一個字是好聽的。
老張聽不懂雷山話,可明顯也聽出來了憤怒。
李茵注意到他的手頓了一下,猜他大概是沒聽懂,便主動小聲告訴他:“這是雷山話,意思是方敏死了好。”
老張微皺了下眉,正要追問,就聽見方雷林拉家常一樣,用一口塑料普通話絮叨起來——
“22年!我好吃好喝供養了她22年!給她買最好看的衣服,讓她最好的學校,給她吃最貴的補品,沒想到,到頭來養出個白眼狼!”
方雷林扼不住怒氣,一句話說得唾沫星子亂飛,“都怪我老婆!娘兒們都是垃圾!”
說到“老婆”,他嘴瓢了一下,好像很不适應這個詞。
方雷林因為這個詞,暴走的神經恢複了一絲正常。
他想起來,結婚二十多年,離婚也快十年了,他說這個詞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
這會兒說出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家教好,他心裏這麽想着,覺得又發現了自己身上的一個閃光點。
“我們這兒還有女同志呢,你放尊重點。”
老張聽不下去了,可能也演不下去了。一張線條硬朗的臉沉了下來。
方雷林看見老張這臉色,也忙收斂起來,沖李茵露出兩排發黃發黑的牙,笑着點頭:“老叔我嘴快,你別生氣啊。”
“沒事。繼續吧。”
李茵對他的低素質早有心理預期,是以對他的話毫不在意,只想盡快結束這場漫長的審訊。
她想下班了。
老張記下方雷林的表現,翻過一頁紙。
不知道是心血來潮還是有意引導,李茵聽見他莫名其妙問了一句:“說說你對方敏的感情。”
“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