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方飛鴻(2)
方飛鴻(2)
秦楚飛和小劉聽到這裏,很突然地心靈相通了一下,兩人幾乎同時放下手裏的小動作,擡眼看向趙國慶。
秦楚飛斟酌了一會兒,問了一句:“所長,他也知道還有別的原因?”
所裏的人都知道,秦楚飛不是個說廢話的人。
她這麽問,一定有她的考量。
趙國慶雖然年紀大了,但腦子依舊靈光,聽了她的話,大概也猜得到張良英那邊說了別的事情。
只是當下他們正在說着方飛鴻,所以先壓下不提。
于是趙國慶點點頭。
“知道。你們先聽我往下說。”
提到挨打,方飛鴻的說法是他至今不能理解方雷林。
在他的眼裏,方敏已經很優秀了。
不管是方家還是張家,前人沒出過狀元天才,同輩也沒有哪一個天賦過人的。
只有方敏一枝獨秀,別說她高考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就是只考上個二本,他都覺得是他們家祖墳冒青煙。
別的親戚大概率也是這麽認為的。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方雷林。
他像個偏執狂一樣要求方敏時時刻刻保持年級第一,不僅是第一,還要是滿分。
他更偏執的是,要求方敏的優秀,随時可控。
一旦有失控傾向,方雷林下的手,不會比方敏考99分的時候輕。
方飛鴻記得,他剛上學前班的時候,方敏正好上一年級。
用方敏的說法,她是課前不預習,上課沒聽課,下課做完作業就看電視。但就在這樣沒有意識的情況還總考滿分。
她的班主任某次抽查背誦才發現方敏根本不知道課上到哪兒了,以為她作弊,借着課間的時間拿一套卷子考她,結果又是全對。
班主任驚為天人,當場就激動得喊來了教導主任。
兩人一合計,先是給方敏建議了跳級的事情,征求方敏的想法。
當年的方敏還是一個一年級的孩子,想法單純,她不知道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災難,甚至想起父母聊起某個朋友的兒子高中跳級時候的開心樣子。
她想讓父母開心,于是興高采烈地點了頭。
當天晚上,班主任就到了他們家裏,和方雷林、張良英提議讓方敏做測試,如果順利的話,方敏就能跳級。
一般家長在這時候開心都來不及。
但班主任走了之後,方雷林的臉都黑了。
那不是方飛鴻第一次看方雷林黑臉,不過是他印象中黑得最恐怖的一次。
比那天晚上的天還黑。
方雷林讓方飛鴻到陽臺去,叫他趴在陽臺邊上看着方敏的班主任離開。
方飛鴻看着人走了,喊了一嗓子:“走了。”
然後他的視線就被夜空吸引了。
小時候的夜裏,天不是黑色的,是一層深得凝固了的藍,像孩子們的深藍色水彩筆在畫本上多塗了幾層,像夜裏的海水。
和兒歌裏一樣多的星星就泡在那片深邃的海水裏,邊游邊笑。
笑着笑着,星星就哭了。
聽見哭聲,方飛鴻才揉了揉眼睛,從陽臺上跳下去,探着個腦袋望向客廳。
哭聲是方敏的。
在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下面,一條柔軟而發亮的皮帶高高揚起,重重落下,在方敏裙子下的小腿上抽出一道血痕。
他聽見張良英哽咽的聲音在勸:
“別哭了!越哭你越疼!”
他聽見方雷林暴怒的聲音在吼:
“你才幾歲!你有什麽資格答應老師!還想跳級!你做夢!”
面對“失控”的方敏,方雷林大發雷霆了整整一晚。
直到方敏雙腿鮮血淋漓,啞着嗓子再三保證不跳級了,方雷林才把皮帶甩到地上,心滿意足地去洗了澡。
第二天,方雷林從服裝市場買回來一條漂亮的格子連衣裙送給方敏。
方敏喜笑顏開地收下,說謝謝爸爸。
她甚至當下就抱着裙子進房間換了,出來站在水晶燈下轉圈,讓父母看裙擺飛舞。裙擺之下,一雙白色的帶蝴蝶結花紋的高筒襪蓋住了前一天晚上留下的傷痕。
方飛鴻驚訝地發現原來姐姐腿上的傷好了,看起來一點也不疼了。
這件事就算這麽翻篇了。
可是方飛鴻知道沒有。
他曾經在姐姐的日記本上看到過很多怨毒的、用力的字跡,那些字因為憤怒而歪扭,字字句句都是重複的:
“殺死方雷林!”
“方雷林去死!”
“爸爸媽媽都該死!”
“殺死全家!”
……
只有幾歲的方飛鴻看着滿頁的字,想起來奶奶拜神時帶回來的黃色符紙,吓得渾身顫抖。
他的姐姐是神婆,會下毒咒。
他要被咒死了。
他跑出房間,想要告訴媽媽。
然而,這個巨大的秘密本身宛如一個強力的咒語,緊緊箍住了他的咽喉。
一種強烈的恐懼籠罩在兒童方飛鴻的頭上,像一層黑霧,遮天蔽日,把他的聲音狠狠壓在他的喉嚨裏。
他說不出口,就想拉着媽媽去看。可是他剛牽起媽媽的手,方敏就回家了。
她似乎一直在監視他,一進門就瞪了他一眼,然後就回了房間做作業。
方飛鴻當天晚上發了燒,在張良英的陪同下,稀裏糊塗在醫院過了一晚。
第二天是周末,照例是張良英把一周攢下來的破銅爛鐵賣掉的日子。
他中午跟張良英回家的時候,方敏已經乖巧地幫媽媽把要賣的東西整理好了。
方飛鴻親眼看見,那本日記本就在破爛之中。
日記本随着收破爛的邋遢老頭離開而消失,方敏的恨意卻在別人再看不見的角落裏日積月累,肆意瘋長。
再後來,方敏依舊不時被打,方飛鴻因此漸漸淡忘了日記本的事,找到了方敏被打的規律——
不是第一名被打,沒有及時交作業被打,晚回家被打,和同學出去玩也被打。
假期晚睡被打,早起被打,回雷山走親戚嘴不甜被打,當面拒絕或者反駁他的想法要求也被打。
方雷林打方敏的工具非常豐富,除了動手扇耳光,動腳踹踢,家裏的衣架、晾衣杆、皮帶、掃把、備用水管等等都是趁手的工具。
方雷林打方敏的時候也不光是打,他邊打會邊罵她,“不聽話”已經是最好聽的了。
“騙子”“雞婆”等侮辱性的詞更是層出不窮。
他打方敏,張良英會把方飛鴻關在房間裏,然後自己在旁邊哭,哭着勸慰方敏忍着疼不要哭。有時候方雷林煩了,就把母女倆一起打了。
這時候他又有了新說辭——
“你怎麽教的!”
“都是你這個發瘟婆把孩子教壞了!”
“什麽樣的媽就有什麽的女兒!讓你們不正經!”
……
打完之後,方雷林大部分時間會出門找朋友喝酒吃宵夜。
這時候張良英就會哭着求方敏聽話,要老實一點。
“你也不想媽媽跟着你一起被打的對吧?他要把我打死了,你和弟弟就沒媽媽了,你忍心看弟弟那麽小就沒媽媽嗎?”
在大學之前,或者更準确地說,在18歲之前,方敏是非常聽話的。
張良英勸她忍,她就忍。
張良英讓她別記恨,她面上就表現得忘性很大。
她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張良英給她輸入什麽想法,她都點頭說好。方雷林給她下達什麽指令,她都完美完成。
每次一開始挨打,她就會非常快地認錯,
認下方雷林的所有指責,不管有理沒理,都是方雷林說的對。
她沒再在挨打的時候流一滴眼淚。
她也沒讓張良英再被遷怒。
這些關起門來的暴力事件被完美封鎖在他們的家裏。
對外,方敏還是那個完美的、優秀的別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