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小騙子

第58章 “小騙子。” 色令智昏的家夥,真沒出……

白茫茫的熱霧盈滿了眼前視野, 岑拒霜捏着瓷碗邊緣,低下頭小口抿着湯。

她偷偷盯着太子,緊張得手腳提不起力來, 險些拿不穩小小的一碗湯。

只要太子飲下這碗帶有蠱蟲解藥的湯, 不消一時半刻,她和他之間的痛感關聯便會消失,從此她便可放心離開東宮,與太子再無牽連。

岑拒霜能感受到自己胸腔裏的心跳在逐步加速,盼了這麽長時日的解藥終是有了結果,她想她應是感到欣喜的,但似乎又隐隐有幾分別樣的意味在裏面,她說不出來是何種意味, 像是将要割舍某部分時的點點難過附着在心頭。

她出神之時, 忽的發覺太子的眼神不知何時發冷起來。

他竹節般的長長指節撚着碗口,在他将要喝下之時, 卻是驀地轉了方向。

“嗒嗒嗒——”

濺着熱氣的湯汁兒盡數撒在了地面,太子把着瓷碗,把碗中的湯倒得一幹二淨。

岑拒霜望着灑落一地的解藥, 她煞白了臉, 亦跟着放下了手裏的瓷碗。

“殿下……”

明明身處炎炎夏日, 她在他幽沉的目光下渾身發涼得厲害, 似有一股寒氣無端生起, 深深浸入她的骨髓裏,岑拒霜下意識想要裹緊衣裳,偏又如何也動彈不了,像是身形被凍結在了原地,她失去了所有知覺。

她不明發生了什麽。

太子緊緊凝睇着她的面容。

她的臉上, 茫然,慌張,甚至是……懼怕。

果然還是如此。

她依舊怕他,依舊像世人一樣把他當做瘋子。所以她見到他便慌張,她見到他變了臉色就懼怕。

這樣的神情,太子看過的太多太多,自小起,或是說自他從狼窩被帶回宮起,幾乎人人都這般看他,只是比起她還多了幾分其餘的情緒,比如厭惡,嫉恨,嫌棄……各式各樣的,他都見過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他喝下這湯藥,不就是因為寧妍配制了蠱蟲的解藥麽?

也許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如此殷切,熱情,主動地對他示好。

她急着和他撇清關系,急着和他抛開一切關聯。

岑拒霜看着他眸中的溫度在漸漸散去,那嗜血的冰冷爬滿了眼角,陰沉得可怖,但她還是壯着膽子相問,“殿下,這個湯……有什麽問題嗎?”

太子嗓音低沉,冷笑着重複着她口中的話,“有什麽問題?”

她明知這湯裏頭有什麽,還故作不知地問着她,多麽可笑,多麽荒唐。這樣會撒謊會僞裝的小姑娘,也不知從前和他的親昵裏,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她送他的七夕回禮,同他在芳草地間的親吻,究竟又藏了幾分真心?

或許這些不曾有半點真心,只是為了讓他能夠放下戒備,以備她可以順利端來這樣一碗湯。

她呈現出的所有,都是為了今夜可以解蠱。

岑拒霜望着從書案前站起身的太子,他的臉色從未像今時這樣冰冷,如同被觸怒的野獸,沒了平日的半點人情,只剩下随時撲上來将她一口咬死的兇猛,他咬死自己,易如反掌。

她無措地捏緊着手指,只覺脆弱的脖頸生着寒意,可即便她想逃,她也逃不了了。

此刻岑拒霜心亂如麻,她望着地上蔓延着的湯水,有些迷惘。

難不成太子發現了這湯裏有蠱蟲的解藥?

太子沉郁的面容已是逼近了眼前,他的薄唇勾起譏諷的笑意,“你這麽急着和孤解除蠱蟲,不就是想要遠離孤麽?”

岑拒霜擡眼看向他,目光不受控制地一顫。

她沒想到太子察覺了她送的湯藥裏有着解蠱的藥,而此時被太子如此直言戳中心思,她一時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掩飾。

他說得對。

從中了這個蠱開始,她便在想着遠離太子。

他喜怒無常,他暴虐無度,他總是将她戲弄得心生惱意,把她當作貓兒一樣戲耍着,只是為了滿足他異于常人的樂趣。故岑拒霜曾一度做夢都想解掉這個蠱,此後萬事大吉,她和太子離得有多遠便有多遠。

她畏懼他,想要躲着他。

後來入住東宮,她也日日想着叔父,想着回到侯府,回到家裏去。哪怕後來她主動留下,也只是為了報答當初他幫她拒婚江家的恩情,如今耳墜已贈,他們之間也該兩清,她是時候要回到侯府去。

太子緊盯着她的面容,察覺她的神色變化時,他便得知了答案。

“你也和他們一樣,認為孤是個瘋子。”

太子想到這裏,頗為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在她眼裏,他不過是一個瘋子,而誰又想和瘋子攀扯上關系?

不過,那也很好。

他裴述本來就是個瘋子,不近人情,不懂人心。

那些有威脅的,阻礙在前面的東西,他通通都殺得一幹二淨,他從前就是這樣做的,不是麽?他享受鮮血噴薄的快感,享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他手裏掌控的感覺。

——是,掌控。

太子側過頭,視線逡巡于她白晰光滑的後頸,只要他稍稍往前,他便可以一口銜住這細長的脖子,利齒略微施力,她就沒法再動彈半分。她這般病弱無力,身軀又弱不禁風,将她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實在太簡單不過。

就像是小小的貍奴,若是想要逃跑,也會被叼回去扔進籠子裏。

他往前朝她走了半步,她怯怯地瑟縮着身子,淨澈的眸子滿是恐慌。

太子垂首在她頸窩,離了她柔嫩的表皮一寸,還未張口咬上去,他已經能夠感受到她的顫栗,她搖晃的身子本能地想要後退着。

獵物被撲食之時都會作何反應?

太子再清楚不過,會害怕,會掙紮,會綻放出腥甜的血,會慢慢變得冰冷,最後成為一具屍體。

只有成為屍體的死人才不會想着離開。

籠子裏的獵物興許會逃跑,想盡了辦法掙開鎖鏈,但死人不會。

“殿下,殿下……”

顫聲喚着他的嗓音低低傳來,她淺淺的氣息掠過他的臉頰,太子偏過頭看向她,她蒼白的臉色沒了半點血氣,發抖得快要站不穩身形,明明怕得要命,卻還是鼓足勁兒,出聲喊着他。

太子瞥着她的模樣,眼神變得生厭起來。

岑拒霜晃眼之時,太子已起身離了她幾步遠,那面上的厭煩無比清晰,她正欲上前說着話,太子背過身去,冷厲的聲音幽幽傳來。

“出去。”

這道近乎命令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倏地潑下,她踩着的步子頓在了半空,幾度欲言又止,岑拒霜咬着下唇,折過身悶悶地離開了書房。

翌日,天方明時。

岑拒霜接到了聖旨。

旨意上說,瀝城之戰裏,岑家驅逐了西災北患,佑大熙天下太平,而岑家雙将就此殒沒,至今已是五年之久,今特遣鎮國公遺孤岑拒霜前往瀝城祭拜,擇良日便可出發,并由禁軍親自護送。

彼時老太監念完聖旨上所寫後,岑拒霜足足怔了半刻,待她确認自己沒有聽錯後,始才接過聖旨,激動地叩首謝恩。

玄序在旁補充道:“姑娘,聖旨已達,岑侯爺已是到東宮來接您了,您看有什麽需要收拾的,尤珠姑姑給您安排。回府後,您挑個不錯的天兒,屆時讓侯爺來宮裏報個信,禁軍那邊自會有人去府上護送您去瀝城。”

岑拒霜本是喜不自勝,逢了可以回邊關的喜事,叔父還來東宮接她回府,可一想到離開東宮,她的心莫名有些沉甸甸的,好似自己并沒有起初期盼着離開這裏的欣喜。

她回過頭看着身後的寝殿,“……不必收拾了,我原本就沒有帶東西過來。”

幾月過去,這裏的一檐一瓦,上至尤珠玄序,下至東宮裏的掃地下人,她都已是無比熟悉,此番一聽說她要走,遠遠的便有好些宮人趴在欄杆處,圍擠着來看她,目光裏皆是不舍。

岑拒霜默了良久,躊躇着對玄序問着,“殿下那邊……”

玄序尤為善解人意地答言,“哦,殿下是知道的,姑娘不必擔心。”

他知道她會離開的。

岑拒霜抿了抿唇,也是,這偌大的東宮,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太子的法眼,今日聖上宣旨要她前去瀝城,他又如何不知?

如此的話,自己也不用跟他道別了。

不用道別也好。

昨夜她送湯時觸怒了他的情形歷歷在目,岑拒霜自認沒有膽子再去惹太子不快。她也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本就不是東宮的人,更不是太子養的寵物,她想走就走,他為何發這麽大的火?

那想要把她生吃了似的眼神,讓她極為不适。

至于寧妍配制給她的解藥……寧妍說,這解藥若只其中一人服下,并不會有什麽效用,也不會産生壞的影響,且寧妍一不小心配制了不少,那小陶瓷瓶裏裝了不止一份,即便太子灑了那碗湯,她也還剩了不少藥。

只是依着當下太子和她降至了冰點的關系,她大概也不會有機會讓太子服下解藥了。

罷了,罷了,岑拒霜無聲嘆了口氣。

她赴瀝城在即,往後興許和太子再無交集,這蠱解不了就解不了罷,她也委實不想和他再有什麽交集了,指不定到了瀝城,路途遙遠,蠱蟲無法相互感應,她和太子的蠱不解也算作解了。

岑拒霜欲動身離開之際,耳畔傳來低聲嗚咽,旋即便有一道灰色影子奔來,堅硬的毛發剮蹭着她的手心,微微發癢。

玄狼?

岑拒霜低下頭,順勢摸着玄狼的頭,“我要走啦。”

玄狼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她,歪着腦袋,灰色的龐然身軀蹭着她的腿,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偏殿裏,峻拔的身形只着了松松垮垮的絲衣,披散的墨發未束。

太子的視線透過半開的琉璃窗,不偏不倚地落在遠處一人一狼的位置,天光描摹着那冷峻俊逸的面龐,唇角勾起的笑極為諷刺。

尤珠在旁整理着太子的衣袍,見其模樣,問道:“殿下,您不去送送岑姑娘嗎?”

太子嘁了一聲,“送了又不會回來,有什麽好送的。”

話音落時,殿外岑拒霜正躬着身,對粘着她不願她走的玄狼哄聲道:“我……我會回來看你的。”

太子發出冷笑。

“小騙子。”

也就騙騙玄狼這沒心沒肺的家夥。

瞧着玄狼沒骨頭似的一個勁兒往岑拒霜身上貼,太子愈發不爽。

玄狼跟了自己好多年了,平時東宮裏的人沒一個敢跟玄狼親近,在外更是威風得不行,每每狼口一張,連身手最好的刺客都懼怕不已,怎的這時候跟條狗一樣在女人面前搖頭擺尾?

噫,這個色令智昏的家夥,真沒出息。

尤珠抱着疊好的衣袍放入行囊裏,問着太子,“殿下過幾日要出遠門去瀝城,奴婢為您備了好些衣裳,您看可夠?”

太子頭也不回地道:“不必了,孤不去了。”

尤珠遲疑地看着太子的背影,沒有出聲勸說,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下,自顧自地給太子收整了好了行囊。

太子目送着岑拒霜遠去,不多時,玄序進了偏殿內。

玄序垂首拜道:“殿下,岑侯爺已經把姑娘接走了。”

太子一言不發地往裏走去。

玄序只覺頭皮發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昨夜岑拒霜去書房給殿下送湯,眼見二人有了獨處機會,他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出了書房外,後面不知發生了什麽,他依稀聽見殿下似乎生氣了,沉聲叫着岑姑娘出去。

玄序見着岑拒霜低着頭出書房時,面上也含着些許愠意。

之後他進書房內,便看到一片狼藉,潑灑的熱湯還冒着熱氣。

玄序從未見到殿下發這麽大的火。

自他跟着太子起,太子偶爾也會不耐煩或者生氣,但太子往往會直接解決觸怒他的源頭,譬如上一刻還在他雷點蹦跶的人,下一刻就變作了死人,這樣的人不計其數。

太子向來行事如雷霆,殺伐果斷,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根本不會過多糾結在某件事或某個人身上,只因往往後者還沒第二次惹怒太子的機會,就沒有說話的權利了。

故而玄序覺得昨夜發生的事應當很不一般。

今時倆人連一句話都不會多講,各自氣惱着不搭理對方,此刻玄序手裏揣着的耳墜便成了個燙手山芋。那日自花海回後,太子便将這耳墜取下裝進了錦盒裏,寶貝似的怕弄壞了一點,讓他保管好帶回去。

玄序也知,這耳墜是岑拒霜所贈,對殿下而言意義非凡。

可眼下……

玄序試探性地問着,“殿下,這個耳墜……您看怎麽處理的好?”

太子回過頭,冷漠地瞄了一眼,不理不顧。

玄序讀懂了太子的想法。

通常殿下這個眼神看向誰誰誰時,這個誰誰誰立馬就沒命了。

“好嘞,屬下這就把耳墜扔了。”

玄序頗為上道地抱着錦盒往外走,還沒能走出半步,一抹影子極快地掠過跟前,他只感受到了一陣風,手裏的錦盒已是空空如也。

“誰許你擅作主張?”

*

岑拒霜從侯府啓程去瀝城當日,皇宮裏派來了護送她的侍衛。

她覺着這些侍衛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思及許是自己在皇宮瞎晃的時候見過的,并沒多想。護送她的侍衛們皆身着樸素,并未招搖,她的馬車看起來也只是某官宦人家出遠門的模樣。

叔父千叮咛萬囑咐,把她送至了京城城門,才勒馬揚鞭,轉頭回府。

出了京郊,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大路上,急速行駛的馬蹄嗒嗒嗒踏過,塵土高高揚起。

岑拒霜倚在車廂裏,閉目養神,流岚亦侍奉在了左右。

忽的馬兒嘶鳴不已,車身颠簸起來,岑拒霜猝不及防,纖弱的指節抓了個空,額頭撞在車緣處,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流岚穩住身形後,一面急着瞧岑拒霜的傷勢,一面對外怒喝着,“怎麽行車的?把我們家姑娘都撞疼了。”

馬夫在外禀道:“姑娘,是有人在半道攔車,我且去看看。”

岑拒霜揉着發疼的額頭,依稀聽着車廂外似乎起了争執,吵鬧不已。

喋喋不休的喧嚷聲裏,她聽聞對方振振有詞。

“是你們家的馬撞到了我們公子的車,你們不賠禮道歉便罷了,怎的還要我們認錯?”

岑拒霜撇開流岚的手,掀起帷裳探出腦袋,“發生什麽事了?”

馬夫憤憤不平地向她說着,“姑娘,我們的車好生行在半路上,他們直沖沖地迎面而來,險些撞上咱們的車,這會兒非說是咱們的過錯。”

岑拒霜挪眼看去,天光乍洩之處,對面的車廂裏坐了一個高大的影子,翩飛的帷裳勾勒出那熟悉的側臉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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