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死纏 “孤親自追
第59章 死纏 “孤親自追。”
夏日磨人的燥熱吹拂着面龐。
岑拒霜頂着難耐的炎熱, 拈起帷裳,探頭而出,對着跟前的馬車左瞧右看, 那車身除了沾卻了泥塵點點, 嶄新得都快發亮了,絲毫瞧不出相撞或是磕碰的痕跡。
她緊緊盯着對面那道影子的輪廓,放聲說道:“我瞧着這位公子的馬車也未損毀,何必糾纏着人不放呢?”
“哦?”
對面車廂的帷裳掀起一角,指節撚着那邊緣緩緩揭起,卻是頓在了他棱骨分明的下颌處,帷裳阻絕了她的視野,掩住了男人往上的面容, 只見薄且好看的唇角往上微微勾起。
“姑娘的意思是, 某無理取鬧?”
這聲線壓得刻意,雖說音色清冽如澗鳴, 但岑拒霜一聽便知非是他本音,只怕是在有意掩飾什麽。
岑拒霜不着痕跡地挪着視線,想要順着那帷裳露出的下颌探得其裏, 偏是如此, 男人捂得越發嚴實, 她難以窺得更多。
旋即男人放下帷裳, 指尖捏着的玉骨折扇未開, 把着扇骨往後指了指,“姑娘不若派人看看這馬車右側。”
馬夫聞言轉去男人所指一側,發覺那車轱辘盡寸斷裂,若非幾人合力為之,只怕難以造成這樣斷裂的痕跡。适才他們的車輛相向而行, 亦無法導致對方的車轱辘發生這樣的損毀。
馬夫當即想要反駁,“這痕跡一看便知道不是我們……”
岑拒霜擡手阻止了馬夫,“你直說,想要如何?”
如此明顯的招搖撞騙,是個傻子都看出來了。
只是岑拒霜不知,他攔下她究竟想要做什麽,或者是圖什麽。
男人捏着玉骨折扇,扇骨一下又一下敲在車窗窗緣,嗒嗒嗒的聲響随之接連而來,“某要北上,只此一輛馬車,如今車毀,便只能借姑娘的車,共乘一輿了。”
流岚聽罷便坐不住了,怒而沖着那男子喝道:“我家姑娘的身份,豈是你等無名之輩可以共乘的?”
岑拒霜望着他敲着窗緣處的小動作,暗暗拿定了主意,她提議着話,“這裏離京城不遠,不如我差人帶你回城,所有花銷銀子我包了。”
男人直接明了地說着,“某不會騎馬。”
岑拒霜淺淺彎起眉梢,眸中掠過小小的狡黠,“好說啊,我讓我的侍衛帶公子你共乘一匹馬,不出半日,應當就到京城了。”
離大路的不遠處。
茂密的林稍遮掩着蹲在枝頭的黑衣身影,一邊是為黑衣錦服,另邊是為簡素灰藍勁裝,兩方的侍衛面面相觑,各自蹑手蹑腳,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護送岑拒霜一方的侍衛們蹲在枝幹上,後背滾燙的日光曬得有些難耐起來,豆大的汗水順着臉頰與下颌落下,其間一人抹着汗,忍不住問,“玄序大人,咱們還要在樹上蹲多久?”
侍衛們在出城時便接到了東宮的指令,言之在這個路口時若遇到兩車相撞,勿要主動現身為岑拒霜解決麻煩,只需原地待命。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蹲在這樹梢上望風時,便見留守東宮的同僚們個個竄了出來,緊挨着他們的樹梢一道蹲着,其裏還包括太子殿下的貼身侍衛,玄序。
玄序正忙着把浸滿了汗水的護腕取下,擰着濕噠噠的袖口為枝葉澆着水,他答言,“一會兒要是姑娘喚你們去打架,你們就做做樣子,把殿下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就行。”
“啊?”侍衛們皆是一驚,他們瞪大了眼,看向馬車裏掀起一角的太子,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我、我們會沒命的吧?”
把太子打得不能自理?
先不論他們能不能下手,後續一定會被太子報複的吧?
玄序甩了甩發潮的袖口,笑道:“呆子,你們肯定打不過殿下,殿下自己會處理的。”
言罷,他往前處兩輛馬車停駐的大路看去,發覺兩撥人馬安靜得極為詭異,玄序覺得奇怪,“不對啊,姑娘怎麽還沒喚你們前去?”
按理來說,依照殿下胡攪蠻纏的法子,岑拒霜哪怕不是喚侍衛們出來打殿下一頓,也該讓侍衛們出面把殿下給趕走,怎麽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玄序心想,照着劇本上的內容,應是侍衛們領命現身,半道“不慎”打傷了無理取鬧的公子哥,岑姑娘人美心善,一時不忍這公子哥曝屍荒野,便捎上了公子哥一道北上,為其溫情療傷。
而後二人在相處過程裏重修于好,達成幸福美滿的結局。
玄序還在沉浸于他給太子出謀劃策的劇本裏,忽聞馬鞭揮過的聲響傳來,侍衛們循着聲齊齊往大路看去。
只見岑拒霜所在的馬車已休整好重新上路,揚長而去,徒留太子殿下那一輛孤零零地杵在雜草路邊,無人理會。
“姑娘走了!”
侍衛們異口同聲驚呼着,急忙幾個起躍間,往岑拒霜的馬車追去。
沙礫滾滿的大路中央。
彼時太子透過帷裳掀動的絲絲縫隙,還在漫不經心地等着岑拒霜邀請他上馬車共乘,便見着岑拒霜倏地從車窗處扔下沉甸甸的荷包。
“咣當——”
聽着聲響,裏頭應是裝滿了銀子和銀錢。
她吩咐着馬夫啓程的間隙,還不忘在車廂裏笑着對他說,“這些銀錢夠你買三輛馬車了,別謝我啊——再不走,我就要反悔了。”
那話中頗有幾分矯揉造作的肉痛,似是真的在後悔揮霍了這麽多銀錢給他。
太子捏着玉骨扇的動作一僵,他垂眼看着地上的荷包,真是要被她氣笑了。
她這就把他打發了?把他當作什麽?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眼見她的馬車遠去,沒入前方林影裏漸漸消失不見,太子出聲催促着駕馬的侍衛,“愣着作何?給孤追啊。”
侍衛哭喪着臉,提着馬鞭不知所措,“殿,殿下,适才馬車的車轱辘……被您親手給斷了……屬下想走,也走不了啊。”
“孤親自追。”
太子臉一黑,徑自從車廂裏鑽出,撇開了侍衛一個翻身跨坐在了馬上,他拔出腰間匕首,迅然斬斷了馬兒與車廂的連接,駕着馬便往前處深深的兩道車轍印記追去。
玄序緊随太子身形趕到,順手俯下身把岑拒霜扔在大路上的荷包撿了起來。
這麽短短幾息的工夫,那荷包已是被毒辣的日光曬得灼燙,玄序一面甩着燙手的荷包,嘴裏一面念叨着,“小姑奶奶,錢可萬萬不能亂扔啊。”
……
車廂內,流岚留意到身後緊緊追着的兩匹馬,她歪着腦袋伸出了車窗,遙遙看着急急趕來的倆人身影,後者似乎鐵了心要跟着岑拒霜的馬車,怎麽也甩不掉。馬車行駛的快慢本就比不過單馬,照着這樣下去,這倆人怕不是要跟着到瀝城去。
“姑娘,咱們這是遇到死纏爛打的讨命鬼了!”
“這男人先前還說着自己不會騎馬,依我看,他騎得可利索了。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岑拒霜淡然一笑,“不必理會。”
流岚兩只手把着車窗,伸長了脖子往後看去,只這麽一會兒,她便覺日光下撲騰的熱意襲來,曬得她如受火炙一般,她不由得嘟囔着,“這麽熱的天,他們若真的這樣騎馬跟着咱們,不把他們熱死,也得給他們曬脫一層皮!”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時,見着晃眼的天光裏,那騎在馬背上的紅衣男人戴了半幅面具,黑金色的浮華面具極為惹眼,遮住了男人雙眼至高挺的鼻梁,餘留一道繃緊的唇。
“那男人還戴着面具呢,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在裝神弄鬼些什麽,一看就不是好人。”
岑拒霜沒多說什麽,“再過會兒便要到下個城裏了,找家客棧歇息吧。”
*
至夜,月出東山,銀白光華浸滿了高高低低的屋檐。
馬車行至一小城休頓,岑拒霜入城後便帶着流岚尋到一家客棧歇腳。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呀?住店的話,您來得有些晚了,只剩一間房了。”
這小城坐落于出京北上必經之路,往來多為形形色色的行商镖客,客棧亦常年人滿為患,魚龍混雜,岑拒霜一進屋時,就察覺堂內各道視線交錯着落在了她身上,其中含雜的意味不明,但無一例外的讓她感到不舒服。
岑拒霜無視了這些視線,拿出銀兩放在掌櫃跟前,“一間足夠了,煩請給我安排吧。”
掌櫃熱切地收着銀子,目光忽而飄至她身後的高大影子,“姑娘,那位公子也是和你們……”
岑拒霜回過頭看去,先前一直緊跟着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黑金纏蟒紋面具遮住了男人的半張臉,點漆似的眸子自那面具之下顯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溫熱的鼻息近得落在了她後頸,徐徐緩緩地掃過。
許是二人身形貼得緊,所着衣裳皆是上乘綢緞,瞧着便知非是普通人家,掌櫃自然而然将她與男人歸于同路一起住店的。
她擺擺手,“不熟。”
話音落時,只聽酒壺猛地砸在木桌的動靜傳來,一個刺耳的聲線響起。
“這麽标致的小姑娘,京城來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棄了手中的酒壺,滿身酒氣地朝岑拒霜走來,那對三角眼望着她已是放着光,喉嚨裏像是含着痰一般,混濁不清。
壯漢伸出手便要往岑拒霜的臉碰去,“來,給爺瞧瞧。”
岑拒霜蹙起眉,察覺身後的男人衣袖已稍稍擡起,戴着翠玉扳指的指節挪動着,渾然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客棧門外,侍衛們麻雀似的蹲在漆黑的檐瓦上,遠遠地盯着屋內發生的一切。
其間一人握緊了腰刀,聲線壓不住怒火,“玄序大人,那臭流氓都對岑姑娘蹬鼻子上臉了,我們真的不出手嗎?”
玄序亦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壯漢,恨不得上前将之胖揍一頓,他想着自己的複合大業,只得忍住發癢的拳頭,轉而對侍衛說,“有殿下在怕什麽?”
侍衛擔憂道:“可是萬一姑娘喚我們去……”
護衛岑拒霜至瀝城并安全返京是他們的任務,岑拒霜的命令他們便不得違抗。
玄序瞄了眼惴惴不安的侍衛們,橫出腰刀放到侍衛們的腳邊,半是威脅,半是恐吓,“你們?你們已經被綁架了。”
他可是為二人操碎了心,事後要打要罰,他一人做事一人當。
只是當前,任何人都不能打攪到岑姑娘和太子殿下。
明光熠熠的客棧大堂裏。
岑拒霜回過頭看着客棧門前空空如也,那些護送她的禁軍也不知去了何處,但即便她喚來禁軍現身,依着這眨眼的工夫,壯漢的命也不保了。
她當即拽住男人的衣角,扭頭便往客房的方向走,“掌櫃的,麻煩帶路去客房吧,我帶着我的丫鬟和他一起住店。”
一旁的夥計眼尖,接連帶着岑拒霜便往客房引路,“貴客,這邊請。”
掌櫃的順勢攔住了想要追上去的壯漢,客氣應着,“這位客官,咱們快打烊了,客房也住滿了,您只是打尖的,還請盡快。”
壯漢晃着醉醺醺的步伐,即使被掌櫃攔着,他依然不耐煩地扒拉着,鼓着眼,擡手指着岑拒霜身後的男人,粗嗓吼道:“我呸!憑什麽便宜那小白臉,爺有的是錢,給、給爺回來!”
岑拒霜只聽微不可聞的咻聲從身側響起,一個翠色的小東西從化作看不清的影子朝壯漢擲去。
“呃——”
痛呼聲裏,壯漢單膝跪在了地上,大腿間泵出一道血色弧線,血流不止,那傷勢深見其骨,翠綠的玉扳指穿透了壯漢的腿部,直直嵌入了客棧的梁柱裏。
原本還算吵鬧的客棧頃刻間陷入了沉默,衆人臉上閃過幾分畏懼,座中本就是行遍南北、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當場便從這一幕看出,這不言不語的面具男人不好惹,是個硬茬。
岑拒霜無奈地暗嘆了口氣。
自作孽,不可活,她也算是盡力了。
她拽着男人往客房走着,流岚幾度想要出聲相問或是阻撓,都被岑拒霜用眼神暗示憋了回去。
及入了客房,岑拒霜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夥計,門扇合攏的一瞬間,她便見流岚忍不住朝着一同進屋的男人破口大罵。
“你這個……”
“無恥小人”還沒罵出口,岑拒霜連忙一個折身,擡手捂住流岚的嘴,一面把流岚推搡至了客房外。
“流岚,我有胭脂似乎落在馬車上了,你快去幫我找一找。”
待平息完了這些事,岑拒霜才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虛軟的身形癱在一旁的茶案上,指尖探着尚溫的茶壺,給自己倒着溫水。
男人立身她身側,眼神幽沉,“你是怕孤都把他們殺了嗎?”
岑拒霜不置可否,雙手捧着茶盞小口抿着,也懶得側過頭去瞧他,“殿下,是您叫我‘出去’的,現在又是您緊追着我不放。”
從見到路邊車廂裏的那抹影子起,她便認出了男人是太子。
但她對這貓捉老鼠、你追我趕的戲碼并不感興趣,原本她就有怨氣在先,索性一路無視追來的太子。若非擔心太子在這小小的客棧大開殺戒,她還真不至于把這人人恐懼的殺星給帶回客房裏。
太子端看着她微微橫起的翠眉,面上含着惱意,連着說話咬着那“出去”二字的字音都像是在學他那會兒的語氣。
她還在生氣?
太子躬下身,手持玉扇朝前,用扇骨輕輕挑起她的面容,動作極為輕佻。
岑拒霜被迫擡起頭看着他,便見太子俯下身,望着她流露出不滿的雪白面龐,移近的唇畔幾近快要吻上她的臉頰。
“小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