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答案
答案。
木屋周邊炮火連天,燃燒的火球不間斷地點燃黑夜,空氣裏彌漫着硝煙的氣息。
這裏的人早已習慣,幾個人圍坐在木屋下方喝酒打牌,其中一人年齡較大,身形幹瘦如柴,乍一看有種不正常的病态感。
他遠遠瞧見阿萊身後的路權,以為自己出現幻覺,直到路權走近,男人怒摔酒瓶起身,身體搖搖晃晃站不穩。
“啊權,你怎麽回來了?”
路權上前扶了一把,畢恭畢敬地喊人,“漠叔。”
漠叔望着他欣慰地笑,空洞的雙眸燃起幾分光亮,“我以為那一別是一輩子,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話裏話外的蒼涼感無一不令人動容,路權不知道他這些年發生了什麽,只是作為幫派元老,曾經那麽意氣風發,如今卻成了雙鬓發白的老人。
“漠叔,我有事要見小泰爺,晚點再和您說。”
漠叔臉色大變,死死抓住他的手,手指不停顫抖,他壓低聲音道:“小泰為人心狠手辣,你不要相信他說的任何話。”
路權點頭,“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之前與他多次交手,路權對他的品行十分了解,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笑面虎類型,明面上和路權稱兄道弟,實則早把路權當作威脅自身地位的存在,私下耍了不少陰招。
路權不屑與之為伍,更不貪戀任何金錢和權利,當年得以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他此番前來拿回小波的骨灰,本也沒打算回佤邦,若不是念在泰爺對他有恩,幫派裏還有自己曾經的兄弟和敬重的長輩,他絕對不可能主動跑來攪這趟渾水。
*
走上臺階時,路權忽然停下來,側頭沖阿萊說了什麽,随即看向沈漫。
“阿萊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在那裏等我,不準亂跑。”
沈漫雖然不懂幫派內鈎心鬥角的險惡,但她能感覺到他要去見的人絕非善類,不管是出于私心還是關心,她都不想離開他。
“你又想甩開我?”
“不是甩開你,是我現在不能分心。”他聲音軟下來,懂她內心的不安,“我一定平安回來。”
話已至此,沈漫沒再多言,默默跟着阿萊朝木屋的左側走,一步三回頭,滿眼藏不住的擔憂。
路權一步一步踏上臺階,房間外有幾個年輕人看守,他們不認識路權,面目兇光地推搡他,路權沒動,只是在一人舉槍時幹淨利索地奪走,卸下槍裏全部子彈,嘩啦啦掉了一地。
“我叫路權,麻煩幫我通報一聲。”
兩人面面相觑,被他強悍的氣場震懾,其中一人推門進屋,幾秒後,門再次打開,出現在門口的人正是小泰爺。
他年紀與路權相仿,個子不高,身形精瘦,半長的發紮起,脖子上挂着一根很粗的金項鏈,鼻子下方的白色粉末還未擦拭幹淨。
“啊權?”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愕,笑得幾分猙獰,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爛牙,“真是稀客啊。”
小泰爺的中文是跟路權學的,他語言天賦極強,少見地沒有東南亞口音。
路權見他雙眸渙散,就知道他的老毛病犯了。
他從十幾歲便開始吸毒,毒瘾很重,正是因為這一點,泰爺一直不看好他,因為佤邦需要一個時刻保持清醒的領導人。
路權沒有回應他的熱情,更沒有敘舊的意思。
“有事找你,進屋再說。”
小泰爺往後踉跄幾步,被身後的小弟接住,結果沒接穩,兩人雙雙倒地。
也不知觸碰到男人那根暴戾的神經,爬起身對着小弟就是一通拳打腳踢,邊打邊罵髒話。
小弟痛苦地縮成一團,早已習慣老大的神經質,最後還是路權上前拉住他,他壓着火一字一句地說:“反叛軍的援軍很快就到,你清醒一點。”
男人神色微變,眸底寒光乍現,他猛踹一腳小弟,“廢物,拖出去。”
屋外的幾人趕緊進來将人擡走,小泰爺重重摔上門,回頭的瞬間,笑容浮上嘴角。
“你怎麽知道有援軍?”
“我看見了。”
“你那麽剛好出現在這裏,又好心跑來給我通風報信...”他笑意僵硬,眯了眯眼,“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那邊的人?”
路權只覺好笑,他這人生性敏感多疑,屬實沒救了。
“我要是有害你的心,何必等到今天。”
小泰爺一臉警惕地盯着他,剛吸入的粉末逐漸上頭,腦子變得渾濁不清,他自顧自地走到桌邊拿起酒瓶狂飲,酒水流遍全身。
啪的一聲,酒瓶碎了滿地,他拍桌而起,沖屋外大嚷,“把阿萊叫來。”
很快,阿萊接到指令趕到,進屋後他見氣氛不對,小心翼翼地上前,“老大,你找我。”
小泰爺癱坐在椅子上沖他招手,阿萊膽戰心驚地走近,男人往他臉上用力拍了幾下,笑得人毛骨悚然,“阿萊,見過你曾經的老大了嗎?”
阿萊心跳紊亂,“見、見過。”
“老頭子曾說,阿權是他見過最合适的領導者,可惜人家看不上這個破地方,這才便宜了我。”
小泰爺說話很慢,每個字都啐着狠戾的冰碴,“也就是說,阿權才是助我上位的恩人,恩人來了自然不能怠慢,找間幹淨的屋子請他入住,再派幾個人好好保護,等我解決那群該死的畜生,我再好好招待他。”
*
阿萊在這裏混了這麽多年,哪裏不清楚小泰爺的手段,忍不住為路權捏一把汗。
見人半天沒反應,男人暴躁地操起桌上的東西往阿萊身上砸,“還不滾?”
阿萊一臉為難地看向路權,“權哥...”
“走吧。”
路權不作任何抗拒,從容淡定地跟着阿萊往外走,從他決定回來的那刻便預想過這一幕的發生。
當年他想離開佤邦時,小泰爺是動了殺心的,但因為泰爺出面保他,他才有機會回國開始新的生活。
原以為過了這麽多年男人能有所長進,可看他現在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态和宛如一盤散沙的佤邦,從根部開始腐爛發臭,脆弱的外殼不攻自破。
離開時,阿萊假模假樣地喊了幾個小弟持槍押送路權,下樓時剛好撞上漠叔,見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他心急地沖上來,阿萊上前攔住他,低語兩句,漠叔長嘆一口氣,憤憤地罵出聲:“狗東西。”
過去的路上,路權沉聲問他:“以前那幫的兄弟現在怎麽樣?”
“不怎麽樣,死的死,殘得殘。”阿萊搖了搖頭,苦笑一聲,“當年你離開後,緊跟着泰爺病倒,小泰爺上位,他第一時間把和你有關的大部分人全部驅散,死了一批再來一批,現在幫派裏除了我和漠叔,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你了。”
關于這一點,路權并不意外,以小泰爺的性子絕不可能容忍對手的人存在自己的陣營。
“漠叔身體還好嗎?”路權嗓音低下去,“我看他瘦得嚴重。”
“漠叔被小泰爺強迫染上毒瘾,兩年時間被折磨成人幹。”阿萊解釋道:“小泰爺上位後專拱販毒和槍火,幾個不服他的元老都被他秘密滅口,漠叔能免于一死是因為泰爺開了口,只是沒想到小泰爺這麽狠,居然用毒品控制漠叔,讓他不死不活地存着一口氣。”
路權心底不禁泛起一絲寒意,漠叔年輕時是泰爺的左膀右臂,為佤邦奉獻自己的一生,最後竟然被人如此狠毒地對待。
路權沒再接話,這個世界的黑暗他早已見識過,正是因為深知其中的險惡才堅決離開。
人心若是腐爛,再多的金錢也填不滿那些千瘡百孔的血窟窿。
*
阿萊雖然不敢忤逆現任老大交代的任務,但他曾經和路權情同手足,念及這份情誼,他便自作主張把路權關在藏匿沈漫的小草屋。
開門的瞬間,蹲坐在草堆裏的沈漫一躍而起,見到他平安無事,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木門從外面被人鎖死,小屋四周有人看守,窗外時不時晃過幾個黑影。
他緩緩走到她的面前,低頭看她,“對不起,連累你了。”
“說什麽屁話,是我自己非要跟來的,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一起面對。”
沈漫一臉認真地說:“路漫漫組合,缺一不可。”
男人直愣愣地盯着她,突然很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裏。
在不确定下一秒是生是死的結點,兩人先前幼稚的争吵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沈漫沒有掙紮,雙手摟住他的腰,她側頭聽他的心跳聲,低聲道出真心話:“我剛才特別害怕,怕你被人一槍爆頭,再也不能回來見我。”
“你放心。”他話裏捎了點笑意,“我死了也要變成鬼回來吓你。”
“你給我滾。”她小聲怒罵,昂頭看他,“我上輩子欠你的啊,一天不氣我渾身難受。”
路權板着臉道:“是你氣我多一點,還是我氣你多一點?”
“聽說喜歡和女人較真的男人一般找不到老婆。”
他輕嗤一聲:“無所謂,反正我想娶的人也不想嫁給我。”
她垂眸羞澀,心被很輕的撩了一下,不大自然地轉移話題,“所以,我們還能活着出去嗎?”
“不知道。”
“你說句假話騙騙我也不行?”
“我從不說假話。”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近在咫尺,新一輪的轟炸開啓。
她抱他抱得更緊,也不知深入狼窩還有沒有機會逃走,索性不再嘴硬,默默松了口:“如果這次我們沒死,我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和你的關系。”
“我不信。”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每次都是這樣,想要時說好聽話哄我,轉身又不認賬,還要嘲笑我玩不起。”
“...”她愣住。
話已至此,路權也放下心頭的小別扭,誠實地道出苦悶,“放棄你是很難受,但我不喜歡被人玩弄,大不了這輩子不找了,我一個人也能過下去。”
光是想到被他放棄這件事,沈漫便覺得心如刀割,她喃喃道:“我說那些話就是想在悅悅面前裝一下,我沈漫好歹也是受人追捧的萬人迷,我不要面子的嗎?”
“那你是什麽意思?”
他緊盯她的眼睛,表面平靜,實則心跳炸穿,“喜歡,還是不喜歡。”
她臉一紅,羞澀地抿了抿唇。
這個鬼地方怎麽大晚上還是這麽悶熱,燒得她全身滾燙。
沈漫唇角微張正要開口,一記重炮忽然落在草屋的前方,火光沖天,全世界為之一顫。
草屋周邊的人很快撤走,炮火聲槍擊聲叫嚷聲雜糅在一起,路權及時捂住她的耳朵,耳鳴聲依然持續很久時間。
援軍還是來了,比他預想的要快一點,趁着現在混亂是最好的脫身機會。
他從背包裏拿出槍,電擊棒塞進沈漫手裏,剛要踹開木門,卻先一步被人打開。
路權條件反射地舉起槍瞄準,沒想到站在外面的人是阿萊。
路權面露詫異,“怎麽是你?”
“他們的人從後方包抄過來,火力實在太猛,我們頂不了多久,你們趕緊跑吧。”
來不及過多解釋,阿萊帶着兩人離開草屋,在槍林彈雨裏瘋狂逃竄。
路權聽見機槍掃射音,回頭見到被打成篩子的漠叔,他身上全是血淋淋的槍眼,整個人垂直倒地,那麽輕易便結束了罪惡又可悲的一生。
或許對他而言,這也是一種解脫。
前有狼後有虎,阿萊只能帶他們走另一條相對隐蔽的路,三人竄進叢林差不多跑了兩百米,漸行漸遠的槍擊聲不再那麽刺耳,阿萊停了下來,轉身面向路權。
“權哥,你們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小河邊,過了河就安全了,再也不要回來。”
路權死死抓住他,“你和我們一起走。”
“我走不了了。”阿萊雙瞳閃爍水光,笑得幾分悲涼,“你知道的,當年我差點賣去泰國當人妖,是泰爺救下我給了我二次生命,在這裏也算過了幾年神仙日子,現在佤邦有難我不可能茍且偷生,我必須回去完成我的使命。”
“阿萊...”
“哥,臨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我很開心。”
他一臉視死如歸的堅決,最後一句說的是中文,“祝你和嫂子永遠幸福。”
話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原路返回。
理智上,路權明白此刻他必須帶着沈漫安全離開,但是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那些年同阿萊和花牛他們出生入死的畫面瞬間浮現在眼前,他真的做不到見死不救。
“你找個安全的地方等我,我很快回來。”
沈漫不傻,知道他要去的是什麽人間煉獄,她用力扯住他的手,“我不準你去。”
路權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內心掙紮的厲害,他忽然扣住她的頭重重地吻下去,吻的狂熱而激烈,仿佛是在用唇語做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
幾秒後,他強迫自己離開,額頭用力抵住她。
“沈漫,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路權喘着粗氣,眸底的深情化不開,“等我回來,我要聽見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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