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貼,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炎炎夏熱,柳樹成蔭,蟲鳴鳥叫,清風拂面。如此時刻,最暢快就是躺在濃密陰涼樹桠枝上,聽着學堂朗朗童稚的念書聲,熏得昏昏欲睡——人生難得幾清閑。

我以為只有我翹課。不期楊柏樹蔭下面,也有一對同道中人。

“薇兒,這花好不好看?”如同楊柳的弱冠少年。

“哇哇,好漂亮啊!”黃衣白長裙的垂髫少女。

樹上往下看,我看到那個少女正是司徒家的小姑娘司徒薇兒,而那個弱冠少年只留個背。我吱吱稱奇。弱冠少年的楊柳細腰,裹着寶藍色腰帶,腰帶系着盤長如意結,一圈白茶花圖紋。

“讓我聞一下,就聞一下,好香啊!”司徒薇兒長得水靈靈的,臉兒嫩嫩的粉粉的,笑起來好像垂髫上的那一朵小水仙。

“喜歡就好!今天這些可以養幾天,我明天送盆栽的,盆栽可以種久一點……”

“嗯嗯!”

司徒薇兒一雙柔軟的眼睛大大有神,含情脈脈,對着弱冠少年就是一副無比崇拜,純潔無垢……

原來是偷情的一對。

我偷偷滑下樹幹,到樹的背面。

早戀應該扼殺在搖籃中!

我随便撿起一條樹枝,蹲在地上,枝條戳着地面的松散泥土,數着拍子點着,唱着小調:“咚咚啊嚓,咚咚啊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南宮澈的鮮花啊,都插在牛糞上的呀……”

“澈,澈,澈哥哥?”司徒薇兒細聲說話動聽,大聲尖叫也動聽,“澈哥哥,你是不是她唱的那個意思?嘲笑我嗎?笑我是那個那個什麽嗎?”

“不是,薇兒,不是的……”

“嗚嗚,你把花給我,就是說我是養花那個那個……什麽嗎?”

“不……”

“澈哥哥,你壞死了,我以後再也不同你說話!”

“薇兒……”

司徒薇兒嗚嗚就跑了。

我繼續唱得歡:“一朵鮮花一牛糞……”時下帝都名門女孩子真脆弱,司徒家的女孩子就是其中的表率,嬌弱得像一朵水仙花。

“南宮透!”

“好一朵美麗的水仙花……”我伸出手,同他好好打招呼:“嗨!”

“南宮透!”

明明咬着雙唇,居然也能發出聲音。

不過,我又不是聾子,他用不着那麽大聲叫我的名字。我眨了一下眼睛:“啊,沒戲看了!”

南宮澈那張漂亮剔透、雌雄難辨的精致小臉,怎麽黑得那麽均勻的呢?

“南宮透,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眯着眼睛,笑:“我在念書啊,哎,我真的忙死,才沒有人家那麽有心思送花讨好女孩子呢!”我拍拍屁股,正想溜達,走開兩步,肩膀卻被拉住。南宮澈那人有暴力傾向,他居然用爪子鎖我的肩膀琵琶骨。

“痛,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替你爹狠狠揍你啦!”我嚷着,就回身撲過去,要撬開南宮澈的魔爪。

我眼前突然出現一拳頭。而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還以拳頭。南宮澈的拳頭硬,我吃虧。我就不同他比拳頭,撲過去,不管抓到什麽,總之就是沖上去亂抓一通!南宮澈那小臉白成一片紙,他雙手就按住我的脖子。我都快要斷氣了,手一直抓着他的手臂,纏到他的身邊,一口咬到他的臉。

“啊!”南宮澈大叫了一聲。

我唇邊嘗到複仇鮮血的甜味。最後驚動了學堂裏面的先生,我同南宮澈——我的同父異母的大哥,就被幾個大男人架着送回南宮家。

我親娘見我的豬頭樣,豎起兩道眉毛,舉着她的木屐,啪啦啪啦,追着我打:“死丫頭,你怎麽又打架?發瘟不去挺屍安分的死丫頭!老爺好不容易答應讓你去學堂讀書,你不好好讀書,專門惹是生非,三天兩頭就打架!哎呦,死丫頭,站在,不要跑!氣死我的了……”

我不跑就虧大了。我娘的木屐底都是釘子啊!讓她敲一下,我的天靈蓋都會穿洞。我繞着大廳的柱子跑,等我娘跑岔氣,才停下來。我娘的小腳跑不動,站不穩就摔坐到地上,哈喇哈喇地喘粗氣,像打鐵鋪的鼓風箱。

我氣都不喘:“娘,你不年輕了還跑個啥呢?”

“啪”地一個耳光。我痛得眼淚都飚出來。因為我娘打的地方,剛好就是南宮澈賞我拳頭的那邊臉。我明天一定是大豬頭了。

我娘拽住我的手臂,手指都快要戳破我的腦袋:“臭丫頭,嫌棄你娘老?你娘什麽時候老了!想當年,我在你這個歲數,背着弟弟妹妹滿山跑,挑着大捆柴火下山的,給你外公外婆掙錢養家了!”

我耳朵都磨出繭子:“對,你在我這個歲數,你還跟漢呢!”

我娘柳葉眉都成了柳葉刀,又舉起她的木屐。

我立刻捂着臉:“不過那個漢子是我爹!”

我娘繼續吱吱喳喳的:“我怎麽養了你這樣熬心的女兒,真是造孽啊!你看看,大少爺好好的一張臉幹淨漂亮,都被你這個死丫頭毀了……”

我看了一下南宮澈。

南宮澈的下颚貼着紗布,白色紗布都染紅了。南宮澈長得像他親娘。南宮澈那種陶瓷娃娃是打一出生就漂亮的。靜靜立在那裏,如同珍寶庫中的那溫靜的白底幽藍的青花瓶壺,上面還預備着插一枝帶蕊未開的寒梅!

我娘說大少爺長得漂亮,我是沒有話可以反駁的。因為他确實是長得有模有樣。五官像是宮廷畫師畫出來的精致柔美。亮黑的卷曲長睫毛軟蓋着一雙美目,淺褐色的瞳仁輕輕一流轉,靜若漢川水;只有淺淡的眸底之下,蘊藏着潺潺流動的滇紅,嗔癡難辨,迷失于其中的生靈,越是探究越無法看清楚活路……若這種臉毀掉了,将多麽普天同慶啊!

“……混賬丫頭……快點去給南宮夫人和大少爺道歉!!”我娘繼續咆哮。

我看看我身邊這位握着木屐作勢要打殺的親娘,又看看南宮澈那邊拿着手絹拭眼淚的他親媽。哎!這老太太确實是我親媽嗎?

南宮澈的親娘,司徒恩恩,柔美的手正摸着兒子的臉孔,籠煙翠眉都凝成一塊:“澈兒,痛不痛?澈兒,快點進去清洗一下傷口,別傷到了……”看到從裏面出來的那位高大英俊、英氣飒爽的男人,她氤氲美麗的一雙美目就灑出幾點亮光,腰肢都貼過去。司徒恩恩:“相公,你看澈兒的臉,以後礙事嗎?這臉會不會破相啊……哎,真的擔心死人了!”

我娘是女人,南宮澈的娘也是女人,但是女人同女人有很多差別。我那個木屐碎花衣包裙的娘是某個不知名山坳的普通村姑,南宮澈的娘是名門司徒家嬌滴滴的小姐。

不過,我娘才是南宮夫人。我才是南宮小姐。

真正的。

如假包換。

日月可鑒,天地可證。

南宮澈的娘,司徒恩恩,她只不過是我爹的小妾。而我娘卻傻傻叫人家南宮夫人。

我爹,都統大将軍南宮崇俊,他娶了我那個不入流的娘為正夫人,只不過是十五年前的一次荒唐和玩笑。十五年前的冬天,我爺爺跟我爹出征國北一小部落。戰争勝利,班師回朝,我爹邂逅了我娘。

帝都的牡丹嬌蘭遍地争豔,山野小黃花則另有一份清爽。軍途中,将士邂逅爽直的女子,私相授受,失了分寸,本是為将者之美談。我爹回到帝都早就把我娘給忘記了。很快,我爹被皇帝封為将軍,同司徒家小姐定下親事,擇日成親。

我娘在我爹走了兩個月之後,發現自己懷有身孕。我娘抱着良家婦女從一而終的心,開始帝都尋夫。

威武的南宮府邸,土不拉幾的不知名村婦,挎着小藍碎花大包袱,背着一串大蘿蔔三小串紅辣椒外加一口小鐵鍋,身上洗白的短衣散腳褲難以掩飾三個月的身孕。

南宮崇俊看着這個臉色紅潤、氣色清爽的村姑,手接過南宮家的家傳玉佩,腦子一愣一愣的,就是想不起來這村姑是誰。

我爺爺,也就是南宮老将軍,拿着禦賜南宮家的龍頭拐杖,差點就把我爹打死。

此時,正好皇帝嘉獎南宮老将軍。我爺爺被封為忠勇侯,特賜南宮家“盛世永忠”金字牌匾,聖旨和牌匾都在路上,司禮監大太監先行一步通知南宮家接旨。

南宮家大總管那時走出來,附在南宮老将軍耳邊說着,然後出去準備迎接聖駕。我爺爺聽着這樣的消息,喜上白眉,仰頭大笑三聲:“好,好,就這樣吧,南宮家很久沒有那麽喜慶……真是雙喜臨門!”說完,我爺爺就沒了聲息。大家才發現我爺爺已阖然而逝。但是,我爺爺倒留了一大難題。

雙喜?娶得媳婦和喜得孫兒?南宮老将軍承認了這位村姑?

那時候,大公主正好在南宮家。大公主以為“雙喜臨門”就是我爺爺的遺願,便車不停軸,回宮禀告,送來明太皇太後的賜婚聖旨:為南宮崇俊和吳墨心賜婚。

——吳墨心是我娘的閨名。

就是這樣,我娘傻乎乎成了南宮家的正夫人,即使龍卷風都刮不走。

三天之後,司徒恩恩嫁入南宮家,走後門。司徒家系出名門,當然不願意讓正房小姐穿粉紅嫁衣俯首為人下妾。但,我爹下手快準狠,司徒恩恩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自聽了這個故事,我就抱着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心态,拜拜我那忠勇侯的偉大的爺爺,拜拜我家的“盛世永忠”的金光燦爛的牌匾。若然沒有他們的大恩大德,南宮透還是某個不知名山坡上的一朵插在牛糞上的小黃花。

南宮将軍有着南宮家代代相傳的板直偉岸的身材、柔韌□□的蜂腰,菱角分明的臉龐俊美異常,銳利深邃的目光,不怒而威,英姿飒爽,無論是站着還是坐着,都給人一種中中正正的感覺,骨子都是南宮家忠君愛國思想,但是一想到他那一妻一妾一子兩女,就……總讓人感嘆,人生如戲。

我爹有着一子兩女。

大兒子,南宮澈。

二女兒,就是本人。

最小,南宮澈的親妹妹,我的小妹,南宮湄。

我爹一身悠閑的便裝從書房裏面出來,俊俏英氣的臉孔帶着三分黑煞氣:“恩恩,沒事的。澈兒的臉被小透咬了,只是小傷,不礙事。如果留下疤痕也無妨,畢竟是男兒身。平常澈兒也太過秀氣……”

我一邊點頭。

南宮将軍,我們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南宮将軍坐到他素常的椅子上,銳利的目光掃過一輪,最後落到我的臉上:“南宮透,你說,南宮澈怎麽會同你打架的?”

每次我們打架,我爹都會質問我。因為我爹知道他不會從南宮澈口中得到一個字。南宮澈雖然長得斯文秀氣如同繡花針,十足一個侯門大閨秀,但是他那脾氣可比驢子還要倔。

我兩肩無力下垂,從實道來:“……女兒本想要去解手,走出學堂,經過樹下,聽到樹的另外一邊……是大哥和司徒薇兒在講話……大哥說,大哥說,大哥……同司徒薇兒……”我吱唔。

南宮澈彤亮微圓的斐彩眼眸正看着我,毓秀靈靜。他一定算準了我不敢對爹撒謊。只要我說實話,等于給他正名。他高尚情操,他無罪釋放,我就坦白從寬。如果我說實話等于幫了南宮澈,如果我說謊話一定會被南宮澈駁得啞口無言,到時候南宮将軍發現我撒謊,我會罪加一等。

我心裏頭彎成千百回。

我爹已經耐不住性子:“南宮透,澈兒同薇兒說什麽?”

我咬咬下唇,看看南宮澈,又看看我娘,我說:“爹,你別急。女兒,正在回憶當時的情況,當時,大哥是——”

“放屁,快點說!你大哥怎麽?!”

我爹拍着桌子。

我吓得一哆嗦。

南宮将軍雖年過三十五,性子還很火爆。

我說:“大哥正在同司徒薇兒……同司徒薇兒……正在……爹,大哥做的那些事,女兒真的說不出口!!”我苦着一張臉,委屈啊委屈——

“南宮澈!!”我爹立刻氣得俊臉青黑。

跟前的小茶桌都嗒嗒作響。

我爹已經成功誤會了!

而南宮澈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臉褪得煞白,明知道我在污蔑他,卻一句話都辯駁不了。我摟着團子一樣可愛的小妹,嘴角忍不住就勾着一絲邪惡的笑意,對南宮澈眨眨眼吐吐舌頭。

“南宮透,你……不,不是……”可憐的南宮澈啊!他眼睛瞪大,俊美無俦的小臉透出梨花白,好好一枝潔白蝴蝶蘭都快要遇雪凋零,又好像快要被妖精女鬼吸幹血的白面書生。我相當可憐他。

“相公別動氣,千萬別動氣……澈兒,你,你怎麽可以做出那種事!你爹平時怎麽教你的,還不快點給爹跪下認錯……相公,澈兒本性純良,容易受人家教唆,一定是聽了歹人的話。不過男孩子自有心事,一時之間想歪也是情有可原。男孩子到了這個年齡,自然會對身邊的女孩子上心。”南宮夫人快要撲倒在我爹懷裏。

當親媽的,真是用心良苦!

“恩恩,你不要凡事都護着他!”我爹語氣比較重。

南宮夫人立刻垮下臉:“相公,澈兒快十五了。相公像澈兒那麽大,不也對太夫人房間裏面的小丫頭,那個小丫頭好像叫做紅——”南宮夫人大概要掀我爹的爛桃花。

我爹立刻咳嗽了兩聲。

南宮夫人見到南宮将軍有軟化之勢,就拉着南宮澈:“澈兒,給爹認錯!”

“娘,我,我——”南宮澈咬得唇都溢出血。

南宮澈拿着他那雙水脈脈美目死死瞪着我。我表示無辜。

南宮澈:“爹,不是南宮透說的那個樣子。她胡說八道。你根本沒有看清楚!”

這孩子是怎麽啦,難道要我撒謊不成?妹妹不好做,要親手指證自己的大哥的惡行:“大哥,司徒薇兒說了一句:‘澈哥哥,你壞死了,我以後不同你說話’,是不是?”

司徒薇兒确實那樣說的。

南宮澈忍不住又咬了唇:“是。”

我目光放軟,委屈極了:“司徒薇兒哭着跑開,是不是?”

“我……”

南宮澈現在已經掉進坑裏。我無辜地看着他。他那清澈的小白臉多麽動人。

我有點蔫蔫的軟化:“大哥,對不起,我是不能當着爹的臉撒謊啊。大哥,司徒薇兒是不是被你弄哭了跑開?大哥,爹教我們做人要坦坦蕩蕩,無愧天地良心,無愧皇恩,無愧南宮家百年将軍盛名。”我偷偷看向我爹。南宮将軍剔着一條眉毛。南宮夫人揪着手絹。我娘大氣都不敢出。

“大哥,你是不是說過?”

“是。”

一聲誠實認真的“是”。

南宮澈還直面南宮将軍副威嚴而且抽搐的臉孔。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管任何情況下,都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供認不諱,南宮澈就是這樣的人。天底下最老實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我真心敬佩南宮澈,真的,起碼大庭廣衆,我是無法承認那樣不要臉的話。

“南宮澈,你給老子跪下!!”最後自然是我爹口誅他兒子的惡行。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我爹正坐危襟,凜凜大将之風,把我爺爺訓斥他的那一套拿出來,訓斥南宮澈,從南宮家如何興起說到自己這一代如何沙場立功。訓斥完畢,我爹的力氣也用盡了,小茶桌的腳都快要散架,南宮澈跪得膝蓋都麻痹了,南宮夫人早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重新妝飾了脂粉,我娘也打了好幾個盹,我和湄兒也吃了一嘴都是花生。我爹灌了一口冰涼的茶水,下判詞:“南宮澈跑南宮府三十圈以為懲戒,少一圈就雙倍懲罰;南宮透,抄寫家規一百遍,抄完才可以吃飯!”

我跳了起來:“我,冤枉啊,爹,我怎麽,說真話也又受罰嗎?天理何……”看到我爹臉色不好,我立刻閉嘴。

南宮将軍手指着我,微微發抖,看來是桌子拍得太多了。他說:“澈兒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難道老子還不清楚?但是,即使澈兒無欺負薇兒,澈兒也有不對,也要受罰。你,你,你南宮透身為女兒家,同哥哥大打出手,還讓外面的人拖回來!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難道就很光榮?”

我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能知道什麽是光榮!

“爹,起碼,我面對惡勢力絕不低頭!”

我爹銅鈴大的眼睛,噴出火來:“你,你,神是你鬼也是你——給老子滾回去!”

事實上,我爹相當偏心,就拿懲罰這回事來說,我爹就嚴重偏心南宮澈。我抄家規是要一筆一筆寫在紙上的,可以點出數來的,少一遍都會讓人發現,但是南宮澈所謂的罰跑是沒有數可數的!

抄到第三遍,我就丢了筆頭。

雖然我爹是不公平的,但老天爺是公平,我有着一顆聰明靈活的腦袋,南宮澈只有泡水木頭的死腦筋。按照南宮澈那榆木腦袋的智慧,我懷疑他知不知道如何偷懶。所以,我很好心地去提醒他:“南宮澈,爹天天去練兵,不到晚上是不會回來的。你就休息一下吧。南宮澈,我告訴你,那裏有一條近路,你跑那邊,可以減一半路。我不告訴爹,絕對不告訴爹。”

我對天發誓。

南宮澈一點也不領情:“哼!”

我沒空理會南宮澈,出門去天橋。

天橋是個具備着鄉土特色的茶館,專門賣茶,各色茶,有好有壞,幾樣小點心,聚集着繁華帝都的那些下層窮人。天橋的天井圍了一處自吹自擂的表演高臺,最近來了一個說書先生,十七少年郎,白面書生,唇紅齒白,頂着書生帽,一身樸素的青衣晃着洗水白光,活脫脫就是十年寒窗苦熬油出來的落第書生。

他在天橋講《白蛇傳》。

我連續聽了幾天,喜歡得睡不着。回家之後還給我娘講一遍,老太太聽着《白蛇傳》,像吃了人參燕窩的樣子,接而學人家嘆花傷懷。

我笑老太太學小姑娘矯情。她卻拿着兇狠的眼睛瞪我:“你丫怎麽能懂白娘子和許仙纏綿悱恻的愛情呢?”

我靠過去:“娘,你懂得寫‘纏綿悱恻’四個字嗎?”

我娘舉着手中的鞋樣子拍了我一嘴巴。

我懂不懂愛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今天的故事從哪裏開始……

昨天就說到許仙借用了白娘子的傘,把傘還給白娘子,找到白娘子的家,開門的正是白娘子。許仙被柔軟的手指觸碰就好像中了邪一樣……今日未時繼續下面故事。

那個恣整的說書先生慢慢落座,左邊一把扇子,右邊一杯清茶,呷了一口茶,整好帽子,才慢悠悠開始說書……

休閑的時光很快過,我算準南宮大将軍歸家的時間搶先回去抄書。我繞過将軍府的後面牆,才爬上去。我踩着牆頭,就看到下面的南宮澈。南宮澈正圍着南宮家外牆跑。

那不算健壯的身影,相當瘦弱,跑起來居然不算慢我看着他跑遠,看着他跑過來。看到他快要跑到我的腳底下,我才把手中撿着的泥塊,彈出去,命中!

南宮澈捂着後腦勺,回頭。

我兩腳乘風一甩,吹了一長聲狼哨,酸酸地念着古人的詩:“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南宮澈腳步放緩慢,向前走了兩步,對我閃了幾下眼睛。

南宮澈的眼睛很漂亮。碧碧剔剔的,茶色的琉璃珠子。佛堂中菩薩莊嚴的畫像中,鑲嵌在寶相花冠上的琉璃珠子。流光深靜。映出來萬千森羅世界。不過,我不來電。

我正想要嗤笑兩句,突然下面有一把異常渾厚好聽的嗓音:“小透,一百遍家規抄完了嗎?”

我老爹,南宮将軍!

正拱手站下我的腳底下。

“你下來!”

南宮将軍一聲令下,我啪啪從牆頭滾下來。南宮将軍就喜歡較真:“你抄完了嗎?一百遍!”他說話可以好好說,何必咬着牙呢?

我聽着耳朵發慌。我無比真誠地看着我爹:“爹,女兒沒有抄完。”

沒等我爹發飙,我立刻說:“女兒是看到家規中有一句:以己之小度人之大,則若蝼蟻,以己之大度人之大,則若山陵。女兒不是很明白。所以女兒才出來,親眼見證一下,何謂蝼蟻之小、山陵之大。女兒能找到滿地蝼蟻,卻找不到山陵。所以女兒才将就着,爬到高處,感覺一下胸懷若山陵的感覺。”

能背出家規,我自己都感動。但是我爹還是黑得像閻羅廟的一尊判官。他轉眸,看向南宮澈:“澈兒,你說,她是從裏面爬出去,還是從外面爬進來?”

我拼命向南宮澈使眼色。但是南宮澈完全漠視我:“從外面爬進來。”

狗腿!

我正要啐他一口。

我爹的濃重的眼神正好把我的表情抓住。

在我爹的陰影籠罩之下,我笑出最可愛的谄媚:“爹,我是從正門出去,繞着牆,看看哪裏可以上牆。西北角剛好有幾塊磚頭,我一個弱女子要墊着腳才能爬上去,所以大哥才看到我從外面回來。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說得通呢,我最愛的父親大人?”

我爹看不出情緒,不過他那俊臉真黑啊。

我爹問:“家規你抄了多少?”

我從昨天開始,才抄了——“女兒,女兒抄了十遍。”正确來說,我是把開頭第一句話抄了十遍。南宮家的人都不好讀書,除了南宮澈,我都懷疑南宮澈不是南宮家的人。

在我爹陰雲不散的時候,我立刻說:“爹覺得女兒抄得慢嗎?其實女兒一點也不慢。因為女兒每寫一句話都在好好反省着話裏的意思。女兒覺得罰抄家規的目的不是為了給爹看到一百遍的家規——而且爹你看第三遍大概也會頭暈——爹,別生氣,爹要女兒抄家規,是要女兒反省自己。”

我爹已經動容了。他一掌拍在我的肩膀。我肩膀差點散架。我爹那豪氣帶着三份儒雅,聲音居然能控制得不溫不火:“那麽你告訴爹,你反省了什麽?”

“我,我……”

我靠,腦袋裏面只有那麽一句話:我不是讀書的料!

“嗯?”我爹把音調都吊了起來。他正等着我。

“女兒……”我的聲音都低了三級,“女兒要聽從爹的話……”

“好,看來小透果然是有反省的。”我爹出奇舒爽,居然一點也沒有懲罰我的意思,他轉而問南宮澈:“澈兒,你還差多少圈?”

南宮澈數了一下:“澈兒還要跑十圈。”

“好的。”我爹突然轉向我,咯咯咬響的牙齒:“南宮透,恐怕那個家規你抄到明年都抄不完!你就不用抄啦!澈兒剩下的十圈,南宮透,你就跟着你大哥跑!澈兒跟着你後面,你休息,澈兒休息,你跑,澈兒跑!我只問澈兒跑完了沒有,澈兒不會對我撒謊。沒有跑完,你就一直跑下去,跑到死為止!”

坑爹!

我爹一定不是我親爹!

我小小的一弱質女流啊,我這樣的身板怎麽能罰我跟着南宮澈跑步!

南宮家府邸,帝都洪都大街,占據着一條繁華大街八個小胡同巷,院落舒爽,園林浩大,綠樹成蔭。我平常還不覺得我家那麽有錢,但是這一次真實感受到南宮家竟然如此之大。我拖着兩條蘿蔔腿,跑一圈居然需半個時辰。

跑了一圈,我四肢無力,氣喘呼呼,撿了一根樹枝當做拐杖。南宮澈跟着我後面,氣都不會喘。我爹吩咐,他跟在我後面,他就會影子一樣不離開我。

我腳步一歪,順便坐到沙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撒到他的腳面:“大哥,我的腳痛啊。走不了,你先跑,你跑,我在後面努力跟上你。大哥,你不要管我,你加油跑吧!如果你等我,我們一定會走到天荒地老!”累得我像一條狗!

“笨蛋,天荒地老,不是這樣用的!”南宮澈臉一陣紅。他那一身藍衣,白色繡花,都壓在屁股下。

我捏捏大腿。南宮澈定定看着我。褐茶色的明眸,淡淡抹着一層月色的朦胧。但是眼底下,卻荊棘微紅一片。南宮澈這人就是這樣,外面斯文,內裏荊棘。這血色荊棘還是專門對付我。

我怕:“別,我知道,你有很多話同我說。但是,我們是兄妹,雖然我們不同一個娘,但同一個爹啊,我們都是自小被同一個爹打着罵着長大的……”我一邊努力勸說喚醒大家的那麽一點不可能的親情,一邊偷偷在手掌中抓了一把沙子。

“哼,你南宮透從來都不是我的妹妹!”南宮澈側過臉,對着高牆,半天才回頭,“南宮透,你為何要污蔑我?”

“污蔑?”我真的好冤枉,“我比窦娥還要冤啊!”我只是把我聽到的話,部分挑給南宮将軍聽。南宮将軍領悟能力超強、斷章取義了。

南宮澈垂下臉,柔柔的眼睫毛彎彎卷曲,投下一片美麗的陰影。

我長長呼吸了一口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開導一下這個初次失戀的少年:“南宮澈,小水仙不懂得珍惜你這個好表哥,是小水仙的損失。”

“小水仙?”

“司徒薇兒啊!”我掐着臉頰,尖尖的,捏出司徒薇兒那種狐貍精的相貌,“長得像一朵水仙,不叫小水仙叫啥?”

“南宮透,你個蠢蛋,我同薇兒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怎麽聽到他有着遺憾的酸味。

“你同司徒薇兒的那點兒破事,我怎麽會知道呢?我剛剛路過,我打醬油的!!”

南宮澈甩開了我的手。

“我呸,我早看到你翹課!你在樹上都睡了一個中午覺!”

我的自尊有點受傷:“我說,你是不是我爹親生的?怎麽老是胳臂往外拐?我們都是姓南宮的!”

南宮澈低聲說:“才沒有——”

我學着司徒薇兒的那股嬌态,擠點眼淚出來:“你出手打我,我的臉還在痛着!”

“是你先動手的。”南宮澈站了起來,“而且,你欺負女孩子,你不對。”

南宮澈有道理。看到被人欺負的嬌柔小女孩,能不出手嗎?但是我又他媽的直覺不是那麽一回事。總之,聽起來不大對勁。難道我不是女孩子嗎?難道在他眼中,我不是女孩子嗎?

我冷笑:“我道歉,我對不起你,我打擾了你同小水仙的好事!”

南宮澈臉一陣紅一陣白:“南宮透,你根本不懂!”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氣才嚷出來,“南宮透,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相信,我喜歡的是——”他眼光光看着我,臉一紅,就洩氣了,“薇兒只是替我把花拿給大姑姑。我托她拿回去給大姑姑,花是送給大姑姑的,不是送給薇兒……”

我笑不出。

我大姑姑,嫁到司徒家。司徒恩恩,司徒家的女兒,又嫁到南宮家。如果南宮澈一不小心娶了司徒薇兒,我是不是應該嫁到司徒家,才能平衡這種詭異的循環呢?

我是不會喜歡司徒家的人。但是我又不能阻止南宮澈喜歡司徒薇兒。

“你說你不喜歡小水仙?吃不到的葡萄總是酸的吧?”我拍拍屁股,拍拍身上的灰塵,“啊,不對,應該是摘不到的水仙花總是臭的!南宮澈,早點死心。你喜歡那位司徒薇兒,那種嬌滴滴的女孩子不适合你。”

南宮澈低着臉,淡淡的陰影。

我甩開雙臂,往前慢慢走,學着我娘的那種超齡婦女再懷春的語氣:“年輕人,你不懂愛情。愛情啊愛情……”我說,愛情是個屁!

我望着天邊的殘陽,家家戶戶炊煙起,莫名有點傷感,:“大哥,別介,小水仙太嬌氣,你這燦爛的紅花當不了綠葉。”

南宮澈突然看着我:“我只把她當做妹妹。”

把司徒薇兒當妹妹?

我無法不鄙視他。司徒薇兒是你的妹妹,那麽我就是個屁!

“你的妹妹?你看看,版本就在這裏。”我叉着腰,挺起胸,“如果你像對我那樣,對待司徒薇兒,大概小水仙都哭成水仙幹了!做你妹妹,我壓力很大。但是,我強,我頂得住!”

“我不要你做我妹妹……”

南宮澈看着我,幽深幽深的,蒼色的粉黛,像幽閉在朱門大戶中的一千金小姐。

我看着他那秀美的臉,看着看着,自己都快要瘋魔了,我甩甩腦子,清醒一下,哈哈笑着:“大哥,我突然明白小水仙為何不喜歡你。如果是我是小水仙,絕對不喜歡一個比自己長得漂亮的澈哥哥,哈哈哈~~”

南宮澈的臉頓時崩潰了。

南宮澈不喜歡人家說他長相漂亮像女孩。所以,他怒了!他一怒就是習慣動作,耳光……我這兩天一定犯太歲,怎麽會天天見耳光?耳光日嗎?不過,我躲開了。我南宮透可不能讓同一個人,在同一邊臉,抽了兩次耳光!

南宮澈一身窮兇極惡的閻王煞氣,拔了一條茶樹條兒。我眼見不妙,便哇哇地往前跑。他追,我跑。當他扔下條兒停下來的時候,我腿都廢了。

南宮澈手指丫就勾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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