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我到五軍都督府,腳都抖了。

五軍都督府是我爹的地盤。每年的征才納将,五軍要去五軍都督府報到,準備着第二天的征才納将。

老明這條油滑的白鳝,一進都督府大門,就發揮他光潔滑溜溜的獨特氣質,同各軍的将領勾肩搭背,加上明四家的背景,就更加游刃有餘。五軍都督府的指揮使和兵部尚書,都被他混到稱兄道弟。他們打着虛假的官腔,我聽得吐白沫翻白眼,以不舒服為由,早點安頓休息。

第二天清早,皇城廣場就讓都衛府安保起來。

辰時開始,我踏足皇城廣場,噓噓攘攘的人群,已經排着長長的隊伍。

征才納将是每年的盛事。光韶的正編制五軍,各有千秋。帝國軍是天下總兵,沙場征戰,為真正的軍隊,現在是歸于我爹南宮崇俊掌管;城禦四方軍為貴族的子弟軍,福利待遇特別優厚;駐守雪北絕境長城的是雪北軍,號稱死亡軍隊,歷來是冷門中的冷門,矮瓜歪棗,多多益善,每年也總能招到一兩件極品;禁宮三千黑羽衛,皇帝的親随,是大熱中的大熱,五關六将,挑選嚴格,可惜黑羽衛招的人數少之又少;帝都的守衛,都衛府,純粹是陪太子讀書,因為都衛府的人員基本上都是衙門招聘的衙差。

到我們所屬的帳篷,老明就遁了,其他人都在忙碌。

我偷偷掩掩,把軍帳中的位置讓給幾位好同僚,就說身體弱肚子痛,遁了。我最怕見到的是我爹。但偏偏鬼見邪,我一出帳篷就正中了我爹。

戎裝軟甲、挺拔偉岸、腰板挺直、臉容俊挺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爹,南宮崇俊大将軍是也!

我爹南宮崇俊就在大帳篷底下,同兩個人說話,其中穿着黑衣輕甲的是都衛府的左都使孟旭。我動作敏捷,沒有撞出去,貼着帳篷,栽倒裏面。

我爹嗓音強健有力,帶着沉沉的低聲:“孟大人有勞了。”

“好的。”

孟旭拱手行禮,嚴陣以待的表情,走了。

我爹轉臉,對身邊的一個素服羽衣的人說:“諸葛,你負責這裏,我去接駕。”

那人低低一叫:“将軍,不會真的吧?”

我爹說:“人都到了,還有假?”

那人說:“将軍,我昨晚夜觀星象,有兇險。”

我爹就破口罵人:“放屁,你蔔卦算命沒有一次是準的!”我爹罵人還是一樣威勢。

那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居然不信邪:“将軍,不可能,不可能啊。蔔卦算命是時通時不通,但,觀星是家傳的……”

我一看那人,清隽的白面書生,手中一把小葵扇——帝國軍的軍師,諸葛。

我爹同算命諸葛吩咐兩句,就走開了。我爹走路的步伐真夠大的,我偷偷跟着他後面,兩條腿飛快,但是還是有點吃力。我爹那個高大的身軀逆着人流,走向南邊的出口。現在這個時刻,正是人多湧進皇城廣場之時。我即使三步跟着我爹,也不會被他老人家發現。南邊的出口,也正是我要溜走的方向。我爹拐東,我就拐西。

我躲到一根柱子的後面,看到我爹走過去的一頂藍色轎子。

轎子裏面出來一個人。

那個人,我并不認識。他圓嘟嘟的臉蛋,眉眼細挑,發髻低垂,秀秀氣氣的,穿着普通的棉布長袍。微冷的天氣,他正不停拭汗。一看便知道是宮裏的太監。我爹還沒有迎上去,他就撲向我爹。那個驚喜歡樂的飛撲姿勢,就好像委屈的小媳婦終于盼到多日未歸家的相公。

我爹就把那位太監推開,轉向太監身邊的人。

我爹正要彎膝。

彎膝是行禮。

南宮大将軍身為一品大官,能與朝廷三公分庭抗禮,見到他要行禮的人多,他要行禮的人少。但是,我爹并沒有真的跪下行禮。

因為有人扶住我爹的手臂。

那個人轉到我爹的跟前,我才看清楚他的面目。

那個人,兩個字形容:好看。

三個字形容:很好看。

四個字形容:非常好看。

我找不到如何喧嘩的詞語來形容,只是從心底裏嘆出一句:好看。

水過天清藍色的袍罩,錦衣流動着淡淡的梨花紋,簡單素潔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輝。長長飄動的白色發帶垂到長發低兩寸,繞在他的身上,仿佛能看到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氣……

我愣是回魂的時候,原地只剩下空蕩蕩的轎子了。

不遠處的人堆裏,那個太監蘭花指扯着衣襟心肝兒,走到最前面,就像驚魂稍定。“好看”的那個人走在太監的左邊,而我爹走在太監的右邊,仿佛都是在保護着太監。我留意着他們的周圍,雖然若有若無,确實圍繞着一些平民便衣的男子。那些男子化裝百姓,但腳下和手板都是練把式的,眨眼一看仿佛沒有交集,卻又異常默契,不遠不近地走着,自然分開密集的人群。

我留意到這裏,忽然明白“好看”的那個人是誰了。

我摸摸腦門,開玩笑啊。

他,就是,攝政太上皇,明鏡心啊。

太上皇大人微服湊熱鬧。

我看此地不宜久留。這樣想着的時候,立刻我就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其實一直注意着我爹——我爹啊,我最怕見到的人。正因為我看着我爹,所以才注意到那邊的一個人。

那個男子,莊稼地裏最樸實的漢子,微微駝着的背,四四方方的臉,黝黑黝黑的。帝都城郭之外的鄉鎮,十戶人家有着九戶人家會有這樣的兒子。那個男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即使見過了也不會留下任何的記憶。他等着帝國軍帳篷的隊伍,不遠不近,在人群裏面擁擠着。雖然他做着一副擁擠推讓、風中淩亂的模樣,只是,他的腳步一走一動一點也不淩亂。他淩亂中的“不淩亂”已經成功突破幾個影衛,慢慢靠近太上皇。

我爹明顯也留意到了。我爹臉色立變。那個人也突然臉色驟變。

那個人露出詭異的笑意,臉上油亮的黑蠟,仿佛也随之瞬間消融。露出斜飛入髻的眉,撕現淩厲妖媚的眼,他的唇邊化出一柄黝黑色的利刃。

我爹的劍在腰旁。

突飛的利刃刺到太上皇之前,我爹已經攔截住。

南宮家的寶劍劃出的劍光,堵着了那人接二連三的攻擊。

那個人的第一動引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亂了起來。

“啊!”

“呀!”

“嗚!”

騷亂便開始了。

太上皇的影衛全部顯身驅逐刺客。

十來個刺客也全部把太上皇當做唯一的攻擊點:不是太上皇死,就是他們亡。

皇城廣場本來就空前熱鬧,人群擁擠,騷亂一起,便互相推擠吵嚷,熱辣辣的,惹窩上的螞蟻。四面八方的守衛将領即使看到騷亂,都無法及時控制局面,更加不知道太上皇就在這裏。突然發動的刺殺,預先的準備,只有一個目的:太上皇。很快周圍的影衛都就被纏住,被沖散了。那邊,我爹英勇無畏,以一敵十,獨力護着太上皇身前,激鬥着最開始攻擊的那個男子。

劍來刀往,電光火石,好不熱鬧。

我本來想着偷偷溜走的。

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不擔心。

南宮大将軍,是光韶帝國的一道法力無邊的除妖天師靈符。只要有他的地方,牛鬼蛇神都無處遁形。

我不遠處看向我爹,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南宮大将軍有點異常,例如,他的進退腳步有點浮,他的嘴唇咬得有點緊,他眼睛的顏色有點幽藍……

我踢倒了擋着身前的都衛府士兵,把刀搶了過來。我也踢翻了幾個擋路的廢柴,沖入重圍,靠近我爹護主的包圍圈:“南宮大将軍,你是不是中毒了?”

“護駕,護駕!”

我爹果真中毒了。還叫嚷着“護駕”。

劍尖舞出一朵銀色的劍花,把刺客逼退兩步,我爹躍向前擋着刺客,另外一手把我推到太上皇那邊。

“護駕!”?

那個強勁的刺客頭領都被我爹淩厲的劍招擋死在三步之外,我握着刀的手一張一緊,開始麻麻的癢癢的,真想要插一刀出去。

眼睜睜看着人家打架,我卻只能安靜在後面,有點難受啊。

我攻進去兩人的打鬥圈。從上而下的一刀劈下去,我嚷着:“大将軍,閃開,讓我來!!”

兩人退散,分開。

我爹氣得臉都黑了,指着我罵:“臭丫頭,給老子滾一邊去!”

我手癢癢:“大将軍,你看好太上皇,我來!”

南宮大将軍噴了一句:“放屁!”

我翻翻白眼,不管。我掄刀而下。

那個刺客首領後退了一步,忽然一愣:“你是南宮崇俊的女兒?”

我刷地一刀,回應他。

那人功夫很缥缈,扭腰走步,完全不是正常門派的套路。即使我下刀快準狠,卻沒有沾到他身。

南宮家代代都是使劍的,劍法稍微比其他武功厲害。在人家的孩子還玩着泥沙、笑得粉嫩的時候,南宮大将軍就開始教我和南宮澈武功。在軍營的時候,為了掩飾自己功夫底子,我都是靠着一身天生神力抓刀砍瓜切菜。軍營的弟兄看到我,說我要麽是殺豬的,要麽就是劈柴的。用刀我不大熟悉,所以我抽了一把劍。

劍劍要他的命!

瞬即,左都使孟旭帶刀輕甲,帶着黑壓壓的幾百都衛兵,護駕,很快就控制住局面。

刺客眼見行刺失敗,都不約而同向着四面八方退走。

那個刺客首領也趁機退走。

我追到皇城廣場之外。

那個刺客首領邊打邊退,明顯有心引誘我追趕。

我不是虎,不需要他吊離山。所以,我順着他的意思,追下去。

到了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胡同巷子,他停了下來:“你就是南宮崇俊的女兒,南宮透?”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所以,我說:“關你屁事!”

他手指一邊摳着臉皮,一邊笑着說:“哈哈,臭丫頭,你真的連我都不記得?”

我呸:“記得你的死忌!”

“還有,刺客。”我冷笑一聲:“臭丫頭是你叫的嗎?”

那個人立刻背不駝、腰不酸,慢慢撕下□□,臉上浮着暗淡無光的白灰色,朦朦胧胧的五官,尚且看不清楚真面目。他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繼而哈哈笑起來:“你個臭丫頭,我還不能叫嗎?我還要叫多兩聲,臭丫頭,臭丫頭,臭丫頭……”

我一劍刺過去。

我:“刺客,把解藥拿出來,留你一條狗命!”

那人身法輕靈:“大言不慚!”

我同他刷刷刷就過了三十招。他居然對我南宮家的劍法很熟悉,總是能險險躲過去。我沒有把他刺中。他也不攻擊。我心裏越發無趣,居然讓這個刺客當猴兒耍了,我就把劍收了:“你不打我,我打不着你,無趣,我走了!”

“等等!”

他果然攔我。我回身就刺出去。他的腰上就扭動,躲開,哈哈一笑:“臭丫頭,你還嫩~~”他兩根手指直直捏着我的劍身。

可惜,我放開劍。手腕中的匕刃就刺入他的腹部。棉柔的感覺,是纖薄的匕首入腹。匕首乃防身之用。我眉眼都笑了開來:“真的嗎?”

他捂着腹部,立刻撤身退後,臉色微微蒼白:“臭丫頭,你——”

我有點遺憾:“你為嘛相信我沒有第二把匕首呢?”我吹吹匕首沾着的血色,薄薄的一層。不過,聞着血腥的味道,我很快就發現異常了。

那人退後了兩步,然後穩穩站住,露出笑容,也帶着點遺憾:“丫頭,你也不要忘記了這個世界還有刀槍不入的護身軟甲。”

我摸着匕首上的血。果然不是人血。

那人摸着腹部,把身上的小血袋丢了出來,說:“臭丫頭沒有良心,連親舅舅都殺?”

我眨眨眼:“誰?”

他說:“我是你親舅舅。”

我呸:“我還是你爺爺呢!”

那人在我身前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萬分複雜的眼神,唯獨沒有猥瑣之色。他一邊走着,一邊說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你出生的那一年,剛好是帝都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風雪,連鳳皇城的宮棱都沾了雪珠。姐姐生你失血過多痛暈過去,你被天門池的人抓了去,我那時候就一直帶着你。你學會咽口水,你學會吃肉,你學會走路,你學會說話,都是我教你的……”

我歪着腦袋。

從來沒有聽我娘說過。我小時候不是在南宮家長大嗎?我舅舅,同我爹,互相厮殺,這個是為何?我不懂。我十分郁悶:“你是我的舅舅,你還毒殺南宮大将軍?”

那人手指摸着臉,臉皮的白色一層灰慢慢消融:“南宮崇俊算什麽大将軍,他是個奸險小人!不說其他的,只是一條:他做父親的,都可以不管親生女兒的死活!當年是姐姐闖到山上,強硬要把你帶回去南宮家。如果你不是離開我,你現在恐怕已經——”

“你別亂認親戚。”

我心慌。

曾幾何時聽過這個故事?

我不大記得了。

他扯着嘴角笑意濃濃的,但是那種笑容是怒:“若然不是南宮崇俊,我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他褪去白色遮容的僞裝,居然是一張異常明媚秀美的臉孔。他剔着一條眉毛,心情仿佛不錯:“南宮崇俊中了西域的一種劇毒,無藥可救,準備棺材山地吧。你現在回去,說不定還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三年來,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從正門走入南宮家。

南宮家高屋建瓴、檻深戶重,由外而看恩寵富貴、沉沉穩穩,即使是巨大的風浪也激蕩不起的百世豪門。這種富貴,是我南宮家幾代人,刀槍血海裏,用命換回來的。三重大門之內,雕花拱門外的側院子停放的奔馬車辇,斯斯聲聲,喘息不停,茶茶水水,抽抽啼啼,正院子裏面已經亂成一鍋粥。

我徑直走入我爹的院子。

南宮家的護院認不出是我,都出來攔。不過,攔我者死。南宮家的下人們盡忠盡責,堪稱下人的楷模,值得表揚,但是他們還被我的拳頭毫不留情打得落花流水、咿咿呀呀、滿地爬泥。

我走到我爹的房間裏面,軟軟的地毯,靜悄悄的,落地無聲,床邊上只留着一個穿着布衣的男人——但是,他不是張大夫,而是我爹的幕僚算命諸葛。

我走過去:“我爹怎麽樣?”

算命諸葛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意外,稍微點點頭,讓了位置給我。

我手腳都涼透了。我是不信邪的。雖然我爹經常罵我,我也經常氣他,但是那也是我們父女之間獨特的相處方式。在我的心目中,我爹的形象一直都是高大威猛,英俊潇灑,頂天立地,擁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恩寵;我爹就是一道萬事萬靈的天師靈符,可以鎮住一切的妖魔鬼怪。

這個挺直躺在床上、臉容無比蒼白的男人,居然是我爹?

我感覺無力了。

我趴着我爹的身上,嗚嗚叫着:“爹,你不要死啊!你死了,你一家子怎麽辦?你女兒還小,你夫人還嫩。你一死,人家回來搶了你的女兒,嫁了你的夫人!偶的親爹啊,你記不記得你最後同我說的話?是放屁啊!哪有人能把‘放屁’當做臨終遺言。到時候難道要我同你親孫子說,當年你爺爺咽下最後的一口氣,居然說了一句‘放屁’,丢臉丢到姥姥家了!!”

身邊的人拉着我的肩膀,喊着:“小姐,小姐……”

我現在哪裏有空同人搭讪啊?我心裏被眼淚填得滿滿的,一不小心就流了出來。我拉着我爹的被子摸着眼淚。一邊哭着,一邊說:“爹啊,你的寶貝兒子還在千裏之外。難道你就舍得讓他悔疚一輩子?你知道大哥的性格,如果你就這樣雙眼一瞪、兩腳一伸,大哥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爹你不在,大哥就是一家之主。我們這些孤兒寡母、老弱婦孺,肯定要等大哥回來才将你風光大葬。大哥從雪北趕着回來起碼要三個月,這樣爹你的貴體就要同鹹魚腌菜的味道呆三個月……”

旁邊有人低聲咳嗽着,強忍笑意。

人家正在傷心當中!

我拿着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算命諸葛立刻不笑了。

我繼續哭着我爹:“爹~~”

身下有人沉沉的一句:“滾開!”

我擡起頭,就看到我爹半坐起來,他瞪着的大眼睛微微淬着火星。我歡呼:“我的親爹!”雙手抱住我爹。

我爹居然一手推開我的擁抱,輕輕給了我一暴粟:“把自己老子同鹹魚腌菜放在一起,你很開心嗎?死人都被你氣活了!”

南宮大将軍雖然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但是力氣果然一點不不少。

我揉揉自己的腦門,挺委屈的:“爹,你是吓死女兒了。”

我爹不相信:“老子看你叫得挺歡的?”

我更加冤枉:“女兒是真情流露!”

我爹看着我,看着算命諸葛,說:“諸葛,她就是我的不肖女兒,南宮透。小透,這位是我們帝國軍的軍師,諸葛孔明。你要叫諸葛做叔叔。”

我叫着:“叔叔!?”

算命諸葛也叫着:“叔叔!?”

我看着算命諸葛,算命諸葛也看着我。

他涎着臉,笑:“将軍,卑職沒有那麽老,叫哥哥好了。”

我:“哥哥就沒有,神棍還差不多!”

我爹輕輕咳嗽了一聲:“小透,不要亂說。諸葛雖然有時候是比較那個——不可信,這一次他真的就算準了。如果不是因為諸葛說有兇險,我提前服用了解百毒的丹藥,你現在就真的給老子哭墳了。”我爹說了兩句話就臉色微青,仿佛正在抵抗着毒性。

我相信了。我爹中的毒真厲害。我不能氣我爹了。我說:“我告訴外面的人,說爹你沒事,外面都哭崩了。”

我爹卻說:“小透,等等。”

我回來:“爹?”

我爹是打不死的老虎,病重威嚴猶在,他的眼神重新亮了起來:“是我吩咐張大夫說,我中毒昏迷有性命之危的。”

我傻了:“為什麽?”

南宮大将軍靠着軟枕,皺着眉頭的皺紋丘壑能夾死蒼蠅,看來是在猶豫着要說還是不說。

我等着我爹說話,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我爹果然抗不住我澄清無垢的雪亮目光:“太上皇魚服,是太上皇自己臨時決定的,并無他人知道。正陽門出宮登記處,也是安公公出宮令牌。跟着太上皇過來的,只有七個影衛和安公公,連黑羽衛的統領軒轅菱雲都不知道。結果,太上皇遇刺。刺客的行動比我們還要快。”

我爹說話的口氣就冷了。

确實是,太上皇微服親臨,我爹出去接駕,我跟着出去,時間也是那麽一時半刻,甚至連都衛府的孟旭還沒有及時抽調人手保護聖駕,可見刺客是比我爹更早知道消息。行刺的地方是皇城廣場,當時的五軍将領都在,這樣都有人敢行刺,是刮了五軍的面皮。我爹這口氣就咽不下了。

南宮大将軍就狠了:“敵暗我明,我們也該引蛇出洞。”

我沒有其他疑問了。

這個事情,想想也該明白的。

皇權的事情,就是一陳谷子爛芝麻的攤子。光韶的明姓皇族,子息薄弱,陰盛陽衰。即使有帝王連生八子,但是在帝位皇權的争鬥中,那些皇子皇叔要麽幹掉人、要麽被人幹掉。當初,明太皇太後把太上皇明鏡心從雪北盛家帶到鳳皇城,并扶植他登上帝位。那時候,整個洪都朝廷,整個姓明的皇族,整個貴族官宦階層,都沸騰了。

明鏡心順利登基,明太皇太後依舊留在後宮,主持大局。明鏡心在位七年,天子黨羽慢慢強大,明太皇太後才安心撤出鳳皇城遷往國分寺,安心撫育年幼的辰王,國家的實權便落到明鏡心手中。明太皇太後完成她光輝而且操勞的一生,仙去極樂,明鏡心退位為攝政太上皇,年僅五歲的辰王登基。

有人想要殺太上皇,有人想要殺小皇帝。

我翻翻白眼:“爹你知道那個刺客是誰嗎?”

南宮大将軍的神色有點猜不出的意味,然後,他就耍流氓,恐吓我:“你問那個刺客幹嘛,你要去六扇門嗎?你去查案嗎?”

我不留痕跡地鄙視他老人家:“爹,你這種反應叫做心虛。”

我爹又敲了我一下:“你想要查案,老子給你一個任務。”

我笑着:“什麽任務?爹你要吃天香樓的醬板鴨,還是要喝天上人間的陳年花雕?”

“吃吃吃,就顧着吃!你老子都差點讓人幹掉了!”我爹又送了我額頭一下子,說:“我把中毒的消息放出去,這些日子都會昏迷不醒,刺客那邊一定會有行動。只要有異動,就能把他們的老巢找出來。南宮透,你進宮保護太上皇,順便把黑羽衛中的奸細找出來。”

我爹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趴着他床邊,提醒他一句:“爹,我不是黑羽衛的。”

我爹說:“我叫軒轅菱雲收你進黑羽衛。”

我小心說:“爹,我在城禦四方軍。”

我爹瞪着眼睛:“四方軍的是吳還憐,不是南宮透!”

我小心肝驚着:“爹,你知道?”

我爹笑了:“你以為你老子是傻子?”

原來南宮大将軍一直知道他家女兒在城禦四方軍,那我幾年的隐形生活不就是白費?

我有點氣悶:“爹,我是你女兒,不是你兒子啊,如果皇帝看上我怎麽辦~~(╯﹏╰)b”

“嗤,哈哈哈!”

算命諸葛居然很不合時宜,“噗嗤”一聲笑了。

我爹沒有笑,但是抿緊的唇線有點顫抖,眼神也詭異了:“如果小皇帝看上南宮透,是南宮家之福,是明皇族之哀。”

我~~(╯﹏╰)b

算命諸葛立刻說:“将軍多慮了。雖然小皇帝年紀尚小,但依卑職所見,小皇帝的眼光還是可以的。”

他們還嫌打擊我不夠!

看着南宮大将軍同算命諸葛的狗血相望相默契,我不得不懷疑:“爹,你是我親爹嗎?”

我爹奇了:“怎麽不是?”

我眯黑了眼睛:“如果你是我親爹,怎麽會把我往火坑裏面推?既然黑羽衛有奸細,交給黑羽衛的統領處理,不就是更加好?”

我爹沉下臉,奸詐地哼了一聲:“軒轅菱雲?如果我們親手把黑羽衛裏面的奸細綁到軒轅菱雲的跟前,你說,他的臉會用什麽顏色對我們呢?平常軒轅菱雲以黑羽衛為榮,趾高氣揚,大家應該都很想看看的。諸葛,就是這樣決定。你安排南宮透去黑羽衛,用別的名字。諸葛,要做得幹淨利落啊!”

我爹黑,很黑!

這個就是所謂的一山還有一山黑?

我縮了縮肩膀,感覺到陣陣陰寒。

三天之後,我果然要到黑羽衛的地盤報到。我拿着算命諸葛給我的推薦信,走到鳳皇城的牆根底下,恭恭敬敬把信函遞呈上去,等着門口那個臉無表情的守衛進去傳話。

不遠處停着的馬車才辘辘離開。

我松了一口氣。

諸葛孔明那人真的是千年難得一見的老媽子。我說我自己可以走路過來,他非得要親自送我過來。他還要目視我遞上推薦信,生怕我中途溜掉。人太小心眼會早死。我等了差不多一盞茶的時間,守衛才出來請我進去。

黑羽衛府在鳳皇城裏面。

鳳皇城,這個權力核心的地方,布滿着重重看不得的深沉和壓抑。

我爹叫我查刺殺太上皇的奸細,可是鳳皇城的黑羽衛有三千人,常備的就有二千五百人,而屬于第一影衛的就有一百人。在看不見的一百人之中,找出一個摸不着的奸細?我覺得,我爹比小婦人還要樂觀。

我從這裏調到那裏,從那邊調到這邊,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刺殺當天在太上皇跟前值班的七個影衛的排班表,我還是弄到手。我呈上偉大的黑名單,向我爹領功:“爹,反正奸細就在這七個人當中。不如把這七個人都幹掉,神不知鬼不覺,幹幹淨淨——”

“放屁!”我爹給了我一暴栗:“其餘六個人都是為朝廷拼命的,也幹掉他們嗎?”

我爹的身體實在太壯健了。

我腦袋花都被他敲出來。

我一邊揉着痛死人的腦門,一邊感嘆着:“爹,你女兒是堂堂城禦四方軍的副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大司徒還說我為可造之材,現在居然淪落為站在大路邊的無名小卒。爹,你知道啥叫做暴斂天物,你知道啥叫做殺雞用牛刀?”

我爹根本懶得同我理論,一腳把我踢回鳳皇城。

我繼續在文光殿門口站崗。

文光殿,鳳皇城禁宮的一所別院小行宮,現在是皇子皇女、貴族親王小子和随伺小太監念書的地方,由翰林院的大學士輪流講課教學。

每天從天亮到天黑,我就是站着看着,這些六歲到十四歲不等的貴族孩子和小太監,肥嘟嘟的,粉嫩嫩的,趕鴨子一樣過來,又趕鴨子一樣回去。

這一天,好像平常一樣,我挺立站着,已經睡了一覺,睜開眼睛,發現文光殿裏面冷清清的。

白色的紗燈還亮着。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孩子趴着桌子上寫字。

翰林院中年輕有為的學士很少會被派過來這裏授課,過來的通常是那些快要退休卻霸着位置不肯走的老學究。這些老學究差不多是能進國庫的老古董,穿衣、說話就要模仿古都風流軟糯,整天蒼蠅般嗡嗡叫,又喜歡搞些小處罰。

這個孩子肯定是沒有完成功課。

做親王不容易,做親王的孩子更加不容易。這裏的小親王,別提多光鮮,其實都是人質啊!

我見沒有人,就溜達進去,挨着側面柱子的椅子偷偷坐着睡一陣。我才剛閉上眼睛想睡覺,忽然那邊傳來低低的抽泣聲。那個豆芽大的孩子,一邊寫字,一邊掉眼淚。

我這人心腸軟,走過去,說:“是不是餓了?”我拿出懷裏藏着的點心,遞出去。

我叼了一塊放入自己的嘴巴,故意說:“好吃,好吃,你要不要啊,只剩下最後一塊啦。吃完就沒有啦,要不要吃?”

那孩子擡起長長的眼睫毛,圓圓的大眼睛黑珠子似的,泛着薄薄的一層水霧,眼底紅紅的,眼睑還挂着淚光,鼻子紅紅的,一抽一抽,惹人憐愛。

他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寫字。

居然不理我!

好,我也不理你!我走回去柱子,椅子坐下,吃着點心。

那小孩子又嗚嗚抽噎了起來,低着腦袋,紫玉冠把頭發都束到頭頂,嫩嫩低着的圓圓的臉蛋,大滴大滴的淚珠就嘩啦啦,都掉到紙上。他立刻用豆腐白嫩的手去摸,連字都模糊了。手上都是墨跡。

我回來的時候,那小孩子都趴着桌案上面,睡眼朦胧。

我戳了他的臉蛋兩下,圓圓的,嫩嫩的,粉粉緋緋,像個薄皮兒的小籠包子,透着好聞的奶香味,壓着玉冠的腦袋都是沉沉地垂下來,像一棵抽了水蔫了壓着沉重石頭的小豆芽,等着明天太陽出來又可以挺直腰杆兒。我戳着他的包子臉,他都“嗯嗯”悶過去了。

這種年紀,應該是在爹娘身邊撒嬌的。

我摸着他的手腕,細細的。忽然,他的手指扭着反揪着我。

“嬷嬷~~”孩子說着夢話。

我伸了伸腰,抱着他的身子往背上扛着,一手把他的書包往身後一甩:“想要睡覺了吧?我送你回去,你住在哪個宮殿的?”

“嗯?”他胖呼呼的手臂就摟着我的脖子,臉蛋貼着我的脖子裏面,含糊着。

這孩子看起來胖嘟嘟,但是輕飄飄骨頭完全沒有重量。我動了一下肩膀,說:“別流口水啊。”

他又埋深了一點:“嗯。”

我問:“你住哪裏?”

“長壽宮。”

“哦。”

“嗯。”

“你叫什麽名字?”

“君,君——”

“君啥?”

“君……”

我還是沒有聽清楚他喃喃捏捏的話語說着什麽,叫做什麽名字。反正不管叫什麽名字,都是軟趴趴的團子一件,就叫做團子算了。

長壽宮不算很遠,只是有點偏僻。鳳皇城的右邊叫做的宮殿群都是這樣小親王的寝宮,子時之後就同大和殿這邊的唯一道路用重重鐵閘隔開。長壽宮也是其中的一個小行宮,鋪滿小徑的枯枝敗葉,涼風一吹毛骨悚然,毫無人氣,都不知道有沒有人住的,住的人都不知道會不會久病不起。可見這一粒粉團子不是什麽重要的政治人物。

幾天之後,我又調了崗位,到了承麒閣當值。我們最偉大的軒轅大人給了我一個光榮而且艱巨的任務:看着小皇帝的寶貝小龜。按照小皇帝的金口聖旨,每天都要放這只金絲矜貴的烏龜出去禦花園溜達散步,讓它多點接觸陽光和空氣,長命百歲。

我給一只烏龜做老媽子。我連一只烏龜都不如!我就是個龜、奴!我哀怨得無話可說。

“龜兄,你能不能走快一點。你這樣爬啊爬,半天都不能走完這一段路。”我跟着龜的後面,趕着烏龜放在欄杆柱子上面。

我坐到另外一邊,抓着一把小石頭,一顆一顆打着烏龜龜殼上。

聽說砸中烏龜的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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