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妹妹,情人與娘子
之後的幾天,我都焦慮了,等着刑部出來的奏折公函。五天之後,刑部呈遞上去的公函出來了,我大哥的死罪免了,但是判為流放。南宮家就炸了。南宮夫人哭得淚人似的,整天都是挂着兩個桃子在一張俏臉。我那個無憂無慮的老娘,也整天眼睛紅紅的。
我娘還叫我去看看南宮夫人。
湄兒自從去年就不在南宮家,她被我爹送去跟眉山派的老尼姑學武,湄兒不在家,所以南宮家就只有我一個孩子。我過去照看南宮夫人,她都只是拉着我哭,而我又不懂得安慰哭泣的女人。我爹整天都呆着書房裏面練字,吃飯也不出來,他老人家一下子顯得蒼老了十幾歲,不過,我爹還是感嘆:“這已經是最好了。”
南宮澈本來是死罪。流放,就不用死了。太上皇把南宮澈判流放,但是公函中并沒有說流放到何處。歷來,流放的地方,就有雪北絕境長城,西北的望沙邊境,還有東海的東望塔,那些都是國土的邊疆。太上皇不規定,那麽我爹就可以通過刑部,挑選好一些的地方,讓我大哥不至于太苦。在邊境五六年,等到這件事情淡了,帝都人不再記得,那麽我大哥還是可以回來的。
我大哥的命還活着。
活着就好。
我纏着家裏的廚子,做了幾個小菜,然後去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我就第一次去。
門口遇到敏德提着小籃子出來。我心情還算可以:“敏德!”
敏德一直都是低頭走路,他聽見聲音,擡頭才看見我,連忙扯着籃子的布,手背又擦擦紅紅的眼睛。他走到我的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禮:“大人好,大人也是過來看南宮将——少爺的嗎?”
敏德這孩子長得不靈巧,腦子也不特別好,但是他就是心實、念舊,即使到現在還叫我大人。我早就不是什麽大人。
我瞄着敏德的小籃子,說:“敏德,籃子是什麽?”
敏德手放在籃子邊緣,老實地笑着:“帶給南宮少爺的饅頭,少爺不要,大人要吃嗎?”
我擺擺手:“不要。”
只有南宮澈才會喜歡白馍馍淡出鳥味的饅頭,我是喜歡鮮美多汁的肉包子的。
我看着敏德的紅眼圈,問:“你現在跟着鳴哥嗎?”
敏德低着臉,點點頭:“嗯。”
敏德跟着老明,敏德受委屈,老明也委屈。
我豪氣了:“若鳴哥欺負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敏德搖搖頭:“鳴哥沒有欺負我。只是我擔心南宮少爺。南宮少爺大有前途的,就這樣毀了。如果南宮少爺不是惹上這件事的話,我一定還跟着南宮少爺。南宮少爺比較耐心。”敏德笑得臉蛋白白的,弱弱的。
敏德雖然是老龍王君家的人,但是也是有不同的。因為敏德的娘只不過是個歌姬。我挺可憐敏德的。我娘還是個村姑,我就活得張牙舞爪。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剛好可以趁機問問敏德:“敏德,我那天問過你關于南宮澈在雪北的事情。後來我還是沒有想通,南宮少爺同司徒薇兒經常見面嗎?”
敏德咬着牙,恨不得發誓:“沒有!只是在公主出嫁之前,南宮少爺喝酒了。”
我的疑惑就是在這裏:“是誰灌了南宮少爺酒的?”軍營裏面的人都知道南宮澈酒品很差,南宮澈也知道自己沒有啥酒品,所以他不怎麽敢喝酒。即使五軍中有着重要的應酬,不得不喝酒的宴會,大司徒都不敢放任南宮澈喝太多的酒。因為南宮澈醉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敏德想了一下,說:“公主的婢女。”
刑部的大牢不讓進去看望重犯南宮澈,不過我給了一點銀子,就進去了。那個領着我進去的獄卒,看了我一眼:“不會又來吵架的吧?”
我就沒有聽懂。
牢房裏面,不是想象中的陰暗惡臭,還算挺幹爽幹淨,可見有人打點。南宮澈背對着我。他忽然吼了一句:“滾出去!”
我搖搖頭,南宮少爺的脾氣真差。我走進去,放下東西,說:“滾很痛的,你是要我一個人滾,還是抱着你一起滾?”
南宮澈連忙轉身。因為還有大大個的獄卒在,他收起瞬間流露的歡喜,只給了我一個嗔怒的白眼:“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了呢?我有錢就能進來!我非常鄙視南宮少爺的話,把黑色食盒提起來給他看:“回大少爺,小人是送飯菜的。”
“讓開。”
南宮澈讓開兩步。
我察覺到他那嫌棄的小眼神。
南宮少爺今天有火。
我看着自己煮的菜,賣相有點奇怪,害得我都有點不自信着:“不要小看這些飯菜啊,可是名廚教導,名廚的高徒的手藝。肉絲豆腐,醬香鳳球,薄荷葉炒雞蛋,雖然樣子不怎麽樣,但是很幹淨的。都是按照你的口味煮的,一點也不辣。”
我把筷子遞給南宮澈。
南宮澈接過筷子,坐下,挑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前前後後地翻開着,清清透透的眼神都有點緊張:“不要告訴我,這個就是蝦仁鳳球?”
我驚訝:“怎麽不是?裏面包着的就是蝦仁!”
南宮澈嘟喃着:“吃了不知道會不會拉肚子?”他就閉着眼睛咬了一口。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
南宮少爺在監牢裏面過得清苦,白衣素服的,披發纖長。即使如此,他的吃相還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南宮澈吃着仿佛還不錯,吃了兩三、四個,就停住了筷子:“下次放點辣。”
我驚奇了:“你不是不吃辣嗎?”
南宮澈的小白臉不能吃辣。
我大哥忽然伸手扶着我的下巴,情深幽幽的一句:“你就愛吃辣。”然後他夾着一個丸子送入我的口中。
“嗯嗯——”我的牙齒縫隙拼命地咬着,生死作戰着:“還真的,有點難吃。”
我郁悶着。
手打的丸子,賣相不行,而且煮得太老,白幹幹的,沒有味道。
但是南宮澈都快要吃完了。南宮澈自小嬌生慣養,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我看着他的臉,明顯憔悴着,眼睛四周都是淡淡的一圈黑眼圈。趁着外面的獄卒都不在,我就傾身靠過去,伸手抱着他的身後,低聲說:“大哥,你被判了流放。”
南宮澈全身都僵硬了一下。他撈着我的手臂,爽朗的嗓音變得輕飄飄:“我知道。”
我的雙手都收到他的腹部,沒有柔軟小肚子的腹部,雖然結實堅韌,但是幹瘦幹瘦的感覺令人心酸。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小聲噗嗤笑着說:“大哥,流放就好,這樣我可以跟着你去。如果你被判砍頭的話,我要不要跟你去,我倒是要認真考慮一下。”
我覺得南宮透是個壞人。
看着自己的大哥要流放,我居然還心底裏面開心着,一點也不覺得悲哀。
在某種意義上說,“流放”很好,這樣我們兩個人可以離開南宮家,離開繁華帝都,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我一開始就打算:南宮澈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自從那一夜之後,我經常夢見南宮家的列祖列宗罵罵我不知廉恥,居然喜歡上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我從心底感覺惶恐。
我們是兄妹。
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我娘不允許,南宮夫人不允許,南宮大将軍不允許,南宮家的列祖列宗不允許,洪都帝都這個光怪陸離的權力中心也不允許。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我大哥的美好前途就毀了。
我大哥是堂堂的将軍,他以後會繼承我爹成為大将軍,頂天立地,獨當一面,沙場建功,保家衛國,死而後已。
但是——
我只是他的妹妹。
我這個“妹妹愛人”只會是他的噩夢。
他現在會說喜歡我愛我哄我,但是他以後一定會後悔。他以後會在“前程”和“南宮透”之間選擇一個。而作為南宮家的長子,肩負着重大的使命,南宮澈必須、只能、只會、永遠選擇“前程”。就好像我爹年少的時候,我爹就是至愛至尊敬至崇拜自己的兄長,但是我爹的兄長居然走上了邪路,而我爹必須選擇誅殺自己的最崇敬的人一樣。
我的雙手就在南宮澈的腹部扣緊了。
因為我知道,愛上就是愛上了。不管他是我的大哥,或者他不是我的大哥,我喜歡只會是他,不會是其他人。這樣的一種堅定信念很奇怪。仿佛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把他當做兄長對待。
而我的心終于可以安穩下來。
我可以仰頭直望南宮家的列祖列宗,理直氣壯地對他們說:“你們看到了沒有,看見了嗎?不要再罵我了,不是我帶壞了南宮澈,不是我害他身敗名裂的!”
南宮澈現在已經是平凡的人了。他現在已經不能成為大将軍了。我就可以緊緊抱住他。我感覺我的手臂慢慢被我大哥擁抱着,然後他就把我從他的身後扭了身前。
或者是我表現得太興奮吧。南宮澈不自覺就皺着眉峰,握着我手臂的雙手都緊了一緊,緩緩吐出一句:“小透,不行。你要留在帝都。”
我仰頭望着他,敲定了:“我跟着你。”
我大哥擡起手就揉着我的額頭,聲音也柔慢:“跟着我會受苦。”
我眨眨眼睛:“我不怕苦!”
我大哥側着臉,視線都落到地上,他咬着唇線,才慢慢地說:“但是我怕你受苦。”
朝廷流放的日子,不是自由自在的游山玩水,而是在嚴寒酷暑、缺衣少食的惡劣環境,在邊境守衛着國土。流放的犯人的臉上和身上都刺有特殊的刺青,他們不能逃走,根本也逃走不了。他們每天接受不同的工作,必須定時在規定的地方報到,嚴格按照規定生活着,沒有自由。所以流放歷來都是很苦很累的。
我故意放輕松,嘿嘿一笑:“大哥,不要忘記我可是軍營出身的。”
南宮澈一點也沒有把我曾經三年從軍的事放着眼中:“你是在軍營,但是你南宮透在軍營幾年就沒有吃過苦、受過累。”
他翻開我的手,用食指肚摸着我的手心,說:“手還很好。”
我是有一雙富貴手。我就是這一雙手,讓軍中的男人都知道“吳還憐”是小男妓。但是,同樣也是這一雙手,把那些軍中色魔打得滿地找牙。
學軟乎乎的胖團子嘟嘴,我嘟着嘴巴:“是我偷懶。”
南宮澈不屑地笑:“如果不是爹護着你,你以為自己可以偷懶嗎?”
我驀然。
我應該想到。
南宮大将軍是如來佛祖的天羅地網,是四海龍王的浩瀚百川。我爹幾年不找我。因為南宮大将軍早知道他的不孝女兒在軍營。
南宮澈揉着我的兩邊臉頰,靠近,閃動的眼眸,淺淺深深說不出的憂郁,他說:“小透,你也不要回去軍隊了。黑羽衛也不安全,不是女孩子該留的地方。我不在,南宮家就靠你,不過,你就為自己打算一下,或者可以去嫁人。”
我恍惚:“你說什麽?”
南宮澈轉過臉,卻不敢直接面對我:“小透,找人嫁了吧。”
我恨不得抽南宮澈一個耳光。
他就是這樣,一邊抱着我的腰,一邊叫我嫁人?
這男人就是南宮澈?
我瞪大眼睛,看着南宮澈,不可思議的,手指都緊張揪着他的衣襟:“大哥,大哥,你怎麽啦?你不願意我跟着你,我可以等你回來的。三、五年都可以等!”
南宮澈的眼睛對着我。清澈見底。那種單單純純的深褐色,冷冷清清,無悲無喜。眼底微微的赤紅。但是我卻摸不到底。
南宮澈流動的眼眸一轉,眼睫毛瞬間就蓋着流光:“如果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回來呢?”
如果?人生就沒有如果!
我頓時想咆哮:“哥,是不是因為小水仙?”
南宮澈搖頭:“不是,小透——”
我就真的糊塗了:“你是怕拖累我嗎?”
南宮澈正要說話。
我鼓着臉,立刻堵住他的話,說:“我告訴你,南宮澈,我不怕!不管你南宮澈說什麽話,你想要把我甩開,你是癡心妄想!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哥,不要說你同小水仙有什麽關系,那種騙小孩子的話,我壓根兒就不相信!我大哥都不會欺負我,怎麽會欺負小水仙?”
南宮澈低下頭,看着我,說:“小透,那天我喝醉了。”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解釋。
我以為南宮澈這輩子都不會給我解釋。
錯了就是錯了。南宮澈是倔性子的驢,即使委屈也不會解釋。
我點頭:“哼,喝醉就了不起啊?”我恍恍惚惚就伸出手臂,抱着他的脖子,把身體貼上去。
南宮澈也伸出手,勒住我的腰。
他很用力。我感覺我的骨頭都軟了。我貼着他的脖子,聞着他身上的熱氣,清淡袅袅的香味,我哀求着說:“哥,我跟着你一輩子,讓我跟着你。”
南宮澈埋着我的耳邊:“你這樣說,我會軟弱。”
我不管!
我抱緊他。
樹蛙沒有大樹是不能生存的。即使換一棵大樹,也不能生存的。
“啊!”
忽然在身後響起一聲嬌脆的驚呼。
我睜開眼睛,穿過南宮澈,就看到站在大牢外面的一襲落地黑色鬥篷。厚重的鬥篷裏面藏着一張小巧俏麗的臉孔。而那人的一雙纖纖玉手正捂着嘴巴。
我勾着一絲邪惡的笑意。
真的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啊。
南宮澈松開抱着我的手臂,也回頭:“薇兒?”
薇兒?
那麽親密?
我瞪了南宮澈一眼。
小水仙這一細條的身材都被厚厚的鬥篷遮蓋着。她拉開披風的頭蓋,立刻露出素裝粉白的臉,看向南宮澈,又看着我,有點驚訝,有點驚吓,有點嬌怯,水漉漉的大眼睛立刻湧出點點的淚花,低聲輕吟:“澈哥哥,對不起,打擾了。”
我咬着牙:“司徒薇兒,站着!”
小水仙愣住了。
我依舊挂着南宮澈身上,說:“司徒薇兒,我有話問你。”
司徒薇兒還是叫做司徒薇兒。
自從太上皇在刑部的公函上面蓋上玉玺大印之後,南宮澈被刑部收監入獄,判為流放,而司徒薇兒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司徒薇兒被收回了公主封號,貶為庶民。不過,對于小水仙來說,只不過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司徒家,司徒家的大門還是為她敞開。
但,大司徒就煩了,因為小水仙已經嫁不出去,除了嫁給我大哥。
小水仙扶風弱柳的嬌柔,手指擰着手絹,微微的顫音:“南宮透,你怎麽在這裏?”
說話間,她的眼圈就紅了。憔悴的小水仙,小臉白得可憐,好一個我見猶憐啊!
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欺負她。
我心裏頭騰起了火氣。我摟着我大哥的腰,故意在他的小蠻腰上摸摸摩挲着,挑起眼尾,斜視小水仙:“我不能在這裏嗎?”
小水仙臉色立刻一變。
小水仙欠身走進來,動着蒼薄的嘴唇,說:“南宮透,你最好以後不要來了。因為我不希望看到你同澈哥哥……像剛才那樣。”
我愣是把脖子艱難地扭過來,才能認真看清楚司徒薇兒。
我的耳朵沒有壞掉的話,那一句話“我不希望看到……”真的就是司徒薇兒說的。
她算是警告我嗎?
我抿着嘴巴。
司徒薇兒這一朵美麗的水仙花,顫抖顫抖的眼睫毛遮蓋着眼神的清靈,嬌怯怯地躲到南宮澈的身邊,盯着我摟着南宮澈的手,眼睛仿佛一灣透徹的湖水,仿佛水就要滿溢出來,說:“澈哥哥,你要答應我,不要再靠近南宮透。南宮透是你的妹妹。”
這個是哪裏打哪裏?
我傻傻地望向南宮澈。
南宮澈沒有表示。
南宮澈只是拿着我的手臂,輕輕放了下來。
我頓時空空如是。我風吹了。
南宮澈咬咬下唇,用力看着我:“小透,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就站着這裏。我心裏頭的火氣就更加旺盛,走到小水仙跟前,盯着她的臉蛋,直接問:“司徒薇兒,你對天發誓,我哥真的同你睡過嗎?”
司徒薇兒臉色盡是透白。
輕輕抖動的嘴唇。
沒有胭脂色的薄。
司徒薇兒慌張的眼神看着南宮澈,立刻垂下來。
仿佛“睡過嗎”三個字就吓着她了。
美麗嬌俏的小水仙,在風中淩亂。
當然,司徒薇兒沒有必然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她的好好澈哥哥挺身擋着我們之間。南宮澈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後了幾步,他把正面面對着我,把嬌柔嬌弱的司徒薇兒藏着他的背後,仿佛他就是認準是我不對,語氣也沉重了,甚至有着命令的□□味道:“小透,你乖,聽話,回去,不要為難薇兒。”
我的肩膀被南宮澈抓痛了。
我的心也一陣一陣痛。
我閉上眼睛。
為什麽要我走,而不是小水仙走?
這一臺戲,我本來就是輸的。
司徒薇兒連忙撲過來,搶下南宮澈的手。
她的眼神迷離着,眼淚真的就掉了下來:“南宮透,我不喜歡你這樣靠近澈哥哥,我不許!”
漂亮女孩子的眼淚,也漂亮。一滴一滴的,讓那些不要臉的男人心碎着。
所以,我就看到那位不要臉的男人從拿出手絹,他遞給司徒薇兒:“……”
我的心都塞滿了腌菜。我拉開南宮澈,只有我同小水仙對質:“司徒薇兒,你是人家表妹,我是人家親妹,你走才對!”
表妹總不比親妹親吧!
司徒薇兒瓜子臉蛋上就挂着兩滴晶瑩的眼淚:“南宮透,我很快是澈哥哥的娘子。”
司徒薇兒的聲音很軟。但是我卻聽清楚了。說真的,我還是被“娘子”兩個字吓到了。小水仙是娘子,那麽我南宮透是什麽。我愣了:“哥,是不是真的?司徒薇兒是不是說真的?”我不明所以,轉臉去問身後的南宮澈。
我大哥靜深毓流的深褐色眸光,安安靜靜的,安靜得看不清底下的深紅漩渦,只是看着我,他不驚慌,不驚訝,不愧疚,不反駁。
他是默認。
原來叫我嫁人,他不是因為這輩子不回來,而是他早已經打算娶小水仙。
司徒昀是我大哥的親舅舅,但是也是司徒薇兒的親爹。女兒與外甥發生這樣的事情,外甥的前途沒有了,女兒的名節沒有了。即使外甥再親再聽話,永遠都不及親生女兒。如果我大哥答應娶司徒薇兒,這樣他的女兒就是南宮家的媳婦。以後大将軍府就是司徒家的天下。
我忽然笑了。
笑得有點奇怪。
南宮澈要娶司徒薇兒,我可以不生氣。我生氣的是,其他人瞞着我是因為我無關重要,但是南宮澈他知道我——但是他卻不告訴我。
我知道廉恥的。
如果我知道他早打算娶小水仙,我就不會纏着他,不會說跟他一輩子了。
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同我一輩子。
我的心都一陣一陣痛了。
我忍着眼淚。
司徒薇兒微紅的大眼睛水靈靈的,甚至帶着警告我的意味,說:“所以,南宮透,以後澈哥哥的事情,都不用你費心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澈哥哥的,你可以保證以後不要過問澈哥哥的事情嗎?”
我心裏頭冷,我的一聲笑也冷。
我說:“司徒薇兒,你跟着他流放嗎?”
你司徒薇兒能跟着他流放嗎?
你行嗎?
我是殘忍的女人。
司徒薇兒小手伸出來,揪着南宮澈的衣袖,眼淚就一滴一滴落下,聲音也哽咽着:“澈哥哥,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南宮澈拉着衣袖:“薇兒,不用擔心,我沒事。”
司徒薇兒哭得更加厲害:“澈哥哥,澈哥哥~~”
司徒薇兒抽抽噎噎。
南宮澈只顧着安慰她。
司徒薇兒是故意避開我的問話嗎?
我已經徹徹底底被晾到一邊去了。我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這一對奸夫□□掐死!
司徒薇兒:“澈哥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早知道會讓你流放,我就不會——”
南宮澈:“薇兒,現在不要說這些,你也回去吧。”
司徒薇兒:“我不回去!”
南宮澈:“你要回去,你身體弱,注意身體。”
司徒薇兒:“嗯,澈哥哥,我聽話,我就聽你的話,我會保重身體,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和肚子裏面的寶寶的。”
頓時我氣炸了。
我“啪啦”就沖開牢門,“啪啦”就把牢門甩回去,甩開那些吱吱喳喳的鳥人和鳥音!
南宮澈的聲音響在身後:“小透!”
但是,還有司徒薇兒嬌滴滴的聲音絆着:“澈哥哥!”
我氣死了,氣死了!我氣得活不下去了!我走到大牢房的轉角,轉身。
刑部大牢位于帝都的南區。警戒的鐵欄隔離着周圍,穹蒼有力,峥嵘指天。刑部大牢的門口豎着粗大的石頭欄杆。石頭欄是遺棄的栓馬樁,斑斑麻麻留着刀光火炮的古老痕跡。大牢南面有一座五層樓高的廢棄碉堡,巨大的灰青石,以遲暮老人的姿态,孤孤零零伫立在這一片繁華的大地之上,迎風纖草勁搖,寂寂無言。刑部的大牢曾經是勤王誅妖戰争的東岸戰場,而碉堡正是烽火臺舊址。
走出刑部大牢的高牆,眼前一片開闊,就是寬闊的廣場。
半圓形的廣場,帝都的老百姓把這裏叫做高臺。
是刑場。
我依靠着拴馬柱上面,拱着雙手,等着。
過了大概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我就看到她的身影。纖纖細細的身影,欠身走出來,那些獄卒都哈着腰送她出來。
我吹了一聲口哨:“司徒薇兒!”
司徒薇兒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我:“南宮透?”
我從欄杆那裏跳了下來,圍繞着她,轉了一圈,青綠色的長衫,若隐若現的鮮紅抹胸,松花色的長裙綴着小巧的白花,厚重的披風,把她整個人都擁抱得纖纖柔弱,頭上青絲只是別着一枝藍寶石步搖,襯得脖子的一段膚色瑩白。
穿衣打扮,司徒薇兒是權威。
我看夠了,才問:“司徒薇兒,你說實話,你真的要嫁給我大哥嗎?”
司徒薇兒黑亮的眼睛帶着朦胧:“我是真心喜歡澈哥哥。”
我:“但是他不喜歡你!”
司徒薇兒白着小巧的臉蛋,柔然纖細的身子一歪,仿佛有點撐不住,用清脆好聽的聲音叫着:“南宮透,你在說什麽?你不要胡說八道了!你以後不要靠近我澈哥哥,我是澈哥哥的娘子,澈哥哥是我的夫君!你不許再靠近他,他是我的!”
因為司徒薇兒的稍微有點大的高音,她留在外面的侍女和下人都望了過來。
我咧着嘴巴笑。
深呼吸了一口,我說:“司徒薇兒,不要裝了。這裏沒有男人,你裝給誰看呢?”
我特不喜歡司徒薇兒。
從小到大,都不喜歡她。
我特意露出冷冷的笑意,連看着她的眼神都是冷徹的,我說:“司徒薇兒,你要繼續裝下去嗎?你能騙其他人,你騙不了我。”
司徒薇兒退後了兩步,非常無辜地看着我。
我其實是好人。
我不想撕破她的俏臉。
——如果她不妨礙我的話。
但是有人偏偏就是天生賤人、天生不要臉。
我當然就不客氣:“我以前是喜歡爬樹的。人在高處,會看到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例如某個女子喜歡裝在人前柔弱,其實她很強壯,強壯到貓兒都敢弄死。司徒薇兒,你記不記得先生的娘子養了一只鹦鹉。有一天,他娘子找失蹤的鹦鹉。我知道她的鹦鹉去了哪裏……”
我看着司徒薇兒,她的小臉蛋慢慢變得僵硬,我的心裏頭樂得開花:“先生的娘子的那只鹦鹉很好看,波斯國的種,一身油光光的羽毛,嘴巴紅紅的,會學人說話,偶然有兩句野話,都是學先生的娘子的。先生的娘子找到鹦鹉的時候,鹦鹉就死在水塘裏面,撈起來,羽毛都被折了。大家都以為是被前院的狗咬死,而狗狗發現鹦鹉不好吃,就扔到水裏。不過呢,我知道鹦鹉是怎麽死的……”
那時候的司徒薇兒,表面是個很柔順很純潔的女孩子,秀氣羞澀,說話都會臉紅,先生喜歡她,而同窗男孩子都喜歡她。
這樣,壓根兒就不會有人想到鹦鹉是她弄死的。
我看到這些都無關重要。
我就閉上了眼睛,繼續睡覺。
到了此時此刻,司徒薇兒依舊渾身散發着無邪純潔的女孩子純清的氣息。
我終于明白,善良柔順可以是一種僞裝。司徒家的女子,江南的美女,嬌柔純白如同水仙花,淡淡的清香,柔柔的美。司徒薇兒,這朵小水仙,在我眼中什麽都不是!
司徒薇兒用力咬着唇,淡淡的一絲紅色。
她身邊侍女也被她支開。她才雙眼正視着我,輕輕的嗓子帶着顫顫的哭音:“南宮透,我喜歡澈哥哥。”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她從小就喜歡南宮澈。
可惜——
我嘆了一聲:“你不累嗎?”
司徒薇兒不是蠢蛋,她知道裝可憐對我無效:“好的,南宮透,你想問就問吧。”
我就直接了:“我哥真的同你睡過?”
司徒薇兒薄施脂粉的小臉,露出燦爛的笑意:“睡過。”
這個直白直接的司徒薇兒,同監獄裏面、在南宮澈跟前的扭扭捏捏小水仙,完全不同。
我不相信:“不要敷衍我!”
司徒薇兒手擡起來,慢慢摸着自己的肚子,很甜膩地笑着:“我孩子都有了。”
我呸:“誰知道孩子是姓李還是姓張!”
司徒薇兒頓時拉下臉:“南宮透,你可以罵我虛僞,但是你不能懷疑我的貞節!我就跟過澈哥哥一個!你不相信,你大可以,可以——”司徒薇兒激動地抽搐,但是很快,她又轉了一口氣,說:“南宮透,你同澈哥哥睡過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就沒有可以告訴你的。如果你睡過的話,你應該明白,那種很喜歡很喜歡的感覺。”
我哈哈哈,笑了。
雖然我不清楚自己笑什麽。但是,我還是笑了。好像一下子解開了數年的疑惑,一下子悟到了稱霸武林的絕世武功。周圍的人看着我。寂寥的高臺也在看着我。看着一個瘋子在狂笑。
司徒薇兒退後着,她臉色越來越蒼白,都驚吓了:“南宮透,你想怎麽樣?”
我閉着眼睛。我把有苦有澀的眼淚都咽下肚子。我閉上嘴巴,我深呼吸——我再睜開眼睛,我看清楚司徒薇兒,我認真看着她,說:“司徒薇兒,司徒薇兒,我開始對你改觀了。你以為你将來嫁到南宮家,成為南宮家的少奶奶,你會有好日子過嗎?你不要癡心妄想了!南宮澈能保護你嗎?他要流放啊!你獨自一個人留在南宮家,而我也是在南宮家。司徒薇兒,只要有我南宮透一天,你在南宮家就沒有好日子!”
我可以發誓。
我一定弄死司徒薇兒。
我發誓!
司徒薇兒愣住了,她的手用力護着肚子。她退無可退了。
我勾着冷酷的笑意。
司徒薇兒蒼白了:“南宮透,你真以為自己是南宮家的千金小姐嗎?”
我哼:“我娘才是南宮夫人。”
司徒薇兒呆滞的眼神突然活了。
她走近一步,說:“南宮透,你娘就不是跟着南宮姑父。總的來說,你南宮透是個野種。”
司徒薇兒如此說。
我頓時愣住了。
司徒薇兒瞪大着水靈靈的大眼睛,驚訝着,連忙掩住嘴巴,露出的那一抹勝利的笑意卻掩蓋不住,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不能說的,我就是心直口快,我本來就答應了澈哥哥,永遠保守秘密,永遠不提的,但是,都是我的錯……”
我娘罵我不是她親生。
我爹罵我不是他親生。
我不是我爹娘親生的。
我是無爹無娘的石猴子。
這樣的話,我聽得太多了。
司徒薇兒繼續一個人在唱着大戲:“澈哥哥告訴我的。他把你最重要的身世秘密都告訴我,難道他沒有告訴你?”
我承認我失敗。因為我動怒了。我的手就立刻伸出去,掐住司徒薇兒的喉嚨。
司徒薇兒的喉嚨真軟真熱。只要我的食指一用力,小水仙就會變成死水仙。江湖恩怨,江湖了。侮辱別人的老娘,是要做好死的覺悟的!
司徒薇兒“咿呀”了兩句,手指拼命抓着我的手,宛轉的一朵小水仙,眼看着就要咽下最後一口氣:“南宮透,你的親爹是賣國賊!”她的眼神充滿着極度的恨意。
“如果我說出去,不要說你不能當南宮小姐,你還會被砍頭!”
“南宮透,你是抄家滅族的死淨種!”
“我只想同澈哥哥在一起而已。”
“還有我們的孩子。”
“澈哥哥,澈哥哥,救救你的薇兒!”
最後,我放過了司徒薇兒。
不是因為我不敢、不能、不想殺她,而是我正要用力的時候,我的手剛好碰到她的肚子。少女平坦的肚子,中央有一塊硬硬的。那是正在孕育着的,小小小生命。
我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