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雪冬寒冷,房間裏面都點了暖爐。
我望出去,正看到我娘微胖有福氣的臉孔。
她抱着衣服拿到院子裏面晾。
十八年來,我娘是天下間最安貧樂道的小婦人,有吃有穿,有着自己的家,有着怄氣的女兒,有歡笑有生氣,有贏馬吊有輸馬吊,有欠債有借債……我該怎麽開口問她,我的親爹是不是南宮大将軍呢?我能不能那麽無恥呢?
我娘紅潤的大餅臉忽然出現在我跟前:“丫頭,發什麽呆?”
我回魂:“娘啊,沒有。”
我轉着眼珠子,問:“爹的生辰快到,娘打算送什麽給爹?”
我娘立刻露出驚駭的表情:“丫頭,你怎麽記得你爹的生辰?觀音菩薩啥時候讓你變得那麽乖巧孝順?”
這話是做娘的該說的嗎?
我頭頂一段黑線:“每年我都記得!”
雖然我這個不孝女兒經常頂撞南宮大将軍,但是我爹他老人家的生辰,我還是刻到骨子裏面的。就算那些年,我潛伏在軍營裏面插科打诨,不敢正門走進南宮家,但是我每年都在他老人家的桌子上面放着一簇漂亮的白茶花。
我娘把被子在陽光下疊開:“你爹每年的生日,我都會給他做果粉酥。”
我娘的果粉酥做得甜膩。天知道南宮大将軍怎麽會喜歡吃!
我溜溜地轉了一下眼睛:“娘,傳說爹年輕的時候是帝都标準的拽傲高富帥,爹要成親的消息炸出去,帝都的那些名門閨秀還有為他而要死要活的。是不是真的?你當初是怎麽跟爹認識的?在哪裏認識的?你是不是主動勾引爹的,你們怎麽就生下我?”
我娘小心思的眼神看着我。
她摸摸我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
我娘喃喃自語:“沒有發燒。”
我娘又說:“丫頭,是不是悶得慌?悶就幫老娘曬被子!”
我娘又扯開話題了。我知道我娘的詭計。我也曾經聽我娘偶然提起過,她是大山坳的村姑一枝花,臉蛋可美,腰兒可細,一身紅衣服就像杜鵑花漫山遍野,清脆的歌兒也唱得漫山遍野,方圓幾百裏的山頭山谷的年輕小夥子都喜歡找她對山歌的,可惜他們唱到口吐鮮血,都沒有把我娘唱下來。偏偏我娘遇見我爹,我娘就被南宮大将軍給扛了下來。那時候,我爹的軍隊剛好經過,兩人簡直就是幹柴對烈火、王八對綠豆,然後……呃……就有了我。
我記事以來都沒有見過我娘娘家的親戚。
我說:“娘,什麽時候我們去你娘家?你總得照顧照顧娘家。”
我娘拿出雞毛撣子,打着被面:“娘家人保守,不稀罕你娘回去。”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說:“他們不認你,他們總認我這個可愛的外孫女吧。你告訴我地址,我回去替你盡孝。”
我娘把撣子都打飛了:“盡孝?!丫頭,你又讨什麽歪主意?你少氣你老娘,讓你老娘長命百歲、天天贏錢,就是最孝順了!”
我黑:“……”
過了一陣子,老太太嘆了一口氣:“爺爺姥姥都不在,你怎麽盡孝?”
我堅持:“你告訴我地方。”
我娘靠過來:“丫頭怎麽着?”
我說:“娘,我懷疑……”
我娘點頭:“懷疑啥?”
我吞吞吐吐:“我懷疑——”
我娘:“嗯?”
我嘿嘿笑着:“我懷疑你家老爺在外面藏着野女人,就好像當年遇到你一樣!”
我娘揚起雞毛撣子:“呸!把老娘當成是野女人!”
撣子認真抽下來。
我手臂都被她打殘了。
我娘又心痛,替我揉着手臂:“丫頭,你爹不會,你爹是好男人。”
我翻着白眼:“好男人,不見你抓住?”
我娘賞給我一下大栗子:“臭丫頭!”
這幾年,人長大,日子過得有點渾渾噩噩,我所看到的,南宮大将軍不是對我娘不好,只是我總覺得他們之間說不出的陌生。
仿佛都帶着什麽秘密。
我悶悶在一邊。
我娘像一只小蜜蜂,進進出出幾圈,把被子晾得像唱大戲搭戲臺。忙完了,她就抱着小籃子回去暖爐子勾線女紅,一邊吩咐小豆芽點燈整理屋子,一邊對我喊:“小透,你今天留在家裏,過去南宮夫人那邊吃飯吧。你大哥剛被處了流放,夫人心裏難過,你去開解一下她。”
我奇了:“我這是誰的親生女兒?”
我娘瞪了我一眼:“你是南宮家的女兒。”
老太太這話說得比文光殿的大學士還有學問,讓我哽咽無語。
同為南宮家的主婦,司徒恩恩住得院子,是我娘住的小屋子不能比的。
不說其他,就說這三進門屏之後的一池假山活水。
這迎面的假山有個漂亮的名堂,叫做“清池千靈”,疊起堆砌,流瀉精致,翠綠帶雪,是名匠世家的傑作。假山的石頭乃天山神池水沖刷了幾百年的光化石,每一塊都像開過光一樣,帶着靈性神氣;池底的泥巴乃碧落江江口的黑色泥巴,色澤墨黑而幹淨,死死趴在池底,水流傾斜也不會起浮沫;這一池清澈的池水是通向旭陽大湖的源頭水;裏面養着的大肥金魚曾經都是福州種,《西游記》裏面觀音蓮池的品種,是在國分寺的蓮池天天聽着梵音長大的肥金魚。我爹喜得貴子的時候,國分寺的方丈老和尚從蓮池撈過來的。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蓮池聽過經文的龍身金魚,同街邊沒有聽過經文的五文錢一條的鲫魚,兩者的味道好像沒有多大區別。
南宮夫人就是依身坐在這個池子邊緣。
雪白的狐絨短衣勒着腰間細細的,落到的紫色長裙鋪蓋着地面。
她幽幽的眼神看着池水。如同絕色閣的珍藏版畫裏面的憂郁美人。素顏的芙蓉臉上,翠翠的籠煙眉,萦繞着揮之不去的幽怨。
?那個晚上,我注定望不見我爹及時回來安慰他嬌滴滴的娘子。我倒是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好說歹說,口水都幹了,什麽都答應了,後來都忘記了自己答應了她什麽事情。南宮夫人哭累了才安心睡下。能從她的被窩裏面抽手出來,我就逃命似的跑回去自己的屋子。
我娘的院子裏面有燈火。
我走過我娘的房間門,忽然聽見裏面有着含糊不清的男人聲音。我硬生生停住了。
我的娘!我的老娘的房間,老太太的房間,怎麽會有男人的聲音?!我娘偷漢?!
我貼着門,透過縫隙,就看進去……
房間整齊寬闊、幹淨暖和,窗臺上還有一盆吊頂墨蘭。而現在,這個整齊的大房間,正面對着窗戶的地方,擺着的神案,上面清果酥餅,點着白色的蠟燭臺。神案跟前站着的是念念有詞的人。我看過去的時候,剛好是那人恭恭敬敬拜着上香。
挺直的背梁,寬闊的肩膀,墨黑的長發,一身黑色的素衣,穩重如山,沉着儒雅。不是我爹南宮大将軍,還能是誰呢?
我娘站着一邊,給我爹遞擦手毛巾。我爹彎腰之後,就起來,接過我娘的毛巾,擦幹淨手指,看着神案上的神位牌。原來不是奸夫。而是我爹……但是是我爹啊!
我掐着自己臉頰兩邊的軟肉。我沒有做夢,真的看見我爹。看到我爹,比看到我娘的奸夫還有驚駭。
自從我記事以來,我爹白天都鮮少踩到我娘的房間,更加不要說夜深人靜的時候。南宮大将軍和他的正夫人吳墨心,就好像書中所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一直覺得他們不是夫妻,而是擺放在官衙門口的夫妻典範的模板。
司徒恩恩今天還在家裏哭個不停,我爹居然沒有回去照顧她,而是來了我娘這裏。
我有點心慌了。
難道是因為我又闖了什麽大禍?
我娘圓滾滾的手指攆着香,點着,香爐清香袅袅。她又給我爹坐着的地方鋪了一個軟墊子。我娘拉着我爹的袖子,把軟墊子塞了邊上:“老爺……”
南宮大将軍黑衣利落,的材高大偉岸,完全能同他芳華二十歲的時候一拼。整個南宮家、整個光韶帝國軍,我爹活得縱橫。只是年歲的增加、閱歷的增加,成熟味道的皺紋,已經在毅挺俊朗的臉龐上堆積。他的針入眉心,扶着我娘的手臂,扶着她起來:“墨心,你不要忙了,你坐下吧。”
我娘背着我坐着:“老爺,大少爺是——”
我爹眉心紋深了一深:“澈兒沒事。”
我娘沒有搭話。
我爹挺直的身體往背後靠:“墨心,這幾年都委屈你了。”
我頓時覺得天雷。
我娘住好穿好,哪裏是委屈?她說委屈,那麽就真的天打雷劈了。
我娘果然有點良心:“老爺不要亂想,我現在很好,小透也很好、。”
我爹的眼神望着神案那邊,出現剎那的失神:“我對不起他。我答應他,要好好照顧你們,最後還是沒有盡到責任。這十幾年來,南宮家是委屈了你……”
我眨着眼睛。
他?
誰?
我爹說的是誰?
我娘順着我爹的眼神也看過神案那邊。
我娘說:“老爺朝裏家裏事情多,每天都忙得歇不住腳。但是,每年千瀾的忌日,老爺都會過來這裏拜祭千瀾。試問除了南宮家這裏,哪一家敢冒死罪擺千瀾的神牌呢?千瀾生前就同我說過,他這一輩子算是很幸運,能夠遇到老太爺,能夠遇到老爺,他那時候在外漂泊,最記挂的就是這裏。現在他人都不在了,能讓他能繼續留在南宮家,他的心願也就達成了。”
我驚駭萬分:這個說話穩重的女人真的是我娘嗎?我娘平常說話不是這樣子的?
我越看越詭異。
我爹居然一點也不驚訝:“嗯。”
我娘立刻笑了,笑得聲音沒心沒肺的:“我就從來不去想那些以前的事情,那些都是千瀾自己選擇的路。而老爺,你也是。你能在這裏給他一個供奉的牌位,能給他的孩子一處健康快樂成長的地方,老爺,你的任務算是完成了。這些年,我都胖成這個樣子,你看我這樣的身材,該知道我過得是多麽的好。”
可惜我看不到我娘的表情。
我娘的聲音,能聽出那種坦然。
我爹的眉心針就舒開了:“是啊,我就不知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以前的大美女都變成這個樣子,看來我不認老都不行。”
我聽着一陣雞皮疙瘩。
我娘摸摸圓圓的臉蛋:“老爺,你不要取笑我,我只是一介民女。”
我爹側着臉:“墨心,你為了小透付出很多。”
我娘:“老爺……”
兩老人家開始唠唠叨叨地說着我。
我的身體側過一點點,正好看到神案中央供奉的牌位。
黑楠木,白釉字。恭恭敬敬的,只有八個字:“亡夫君千瀾之靈位”。
我轉臉就走了。
那幾個字,就在我的腦海裏面晃蕩。我的心慌慌張張的。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整理好東西,我睡下了,但是我窩在被子裏面都有點顫抖。手指抓着被子,都忍不住發抖。
究竟南宮家埋藏了有多少東西,是我還不知道的?
就算知道我大哥醉酒之下同司徒薇兒睡了,有着孩子了,而且他還要娶司徒薇兒,我都只是生氣。那種感情叫做生氣,很強烈的生氣,并不是害怕;我南宮透是在軍營混出來的,雖然不如南宮澈英勇上進,但是我也曾殺過人,我也曾經挨過刀子,那些我都不覺得害怕;但是,現在我,害怕了。
手腳忍不住得發抖、發冷。
為何君千瀾的神主位在我娘的房間?
為何是“亡夫”?
君千瀾。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生活在帝都的人,都會聽說過君千瀾。在堂堂皇皇的國之皇都,這樣的光怪陸離的地方,有些名字是一種禁忌忌諱。例如皇帝,例如叛國亂黨。君千瀾就是最有名的一個亂臣。
奉德五年,漢陽老龍王君家嫡長子君千瀾年僅三歲,送入帝都皇城為質子。奉德帝年幼在位,明太皇太後為太後,簾後攝政。鳳皇城裏外黨派争權,明太皇太後□□無暇,根本沒有精力照顧教育這些小親王。年紀尚幼的君千瀾就在貴族家輾轉。帝都名門大家都怕這些親王嫡子燙手洋芋。那時尚且健壯當家的南宮老将軍,就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留在南宮家,同我爹、我爹的哥哥,一起教育成長。十幾年後,南宮家養出來的幾個男孩子,卻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爹就成為了帝國軍的老大。我爹的哥哥就被我爹給砍了。君千瀾卻被小皇帝的老爺子——奉德帝給滅殺了。
君千瀾并不是邪惡到一開始就被誅殺。君千瀾在南宮老将軍的伺候之下,進入了黑羽衛。三年之後,他成為了黑羽衛的統領,是歷史上唯一一位非軒轅家的黑羽衛統領。黑羽衛負責鳳皇城的守衛,歷來只是不涉足朝綱的大內軒轅家的人擔任。所謂一個蘿蔔一個坑,軒轅家就是填鳳皇城城牆的大蘿蔔。
君千瀾能成為黑羽衛的統領,其一應該是我爺爺的功勞,其二,那個時候的軒轅家遭到重創。軒轅家一脈元氣大傷,而後來的黑羽衛統領,軒轅菱雲,才是個十歲的小毛頭。所以,那一任的黑羽衛統領就是君千瀾。
黑羽衛統領,職責重大,而且作風低調。君千瀾默默無聞的黑羽衛統領,不曾有着太大的驚動。而讓君千瀾震驚全國的是,奉德帝處死君千瀾,而且用了酷刑——車裂。
車裂是極其殘酷的刑罰,俗稱的“五馬分屍”。光韶王朝早就廢除了“車裂”,但是奉德帝卻在黑羽衛統領君千瀾的身上用了車裂酷刑。究竟是何種罪名,需要用到車裂?究竟是如何恨意,才讓一國之君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動用“車裂”酷刑呢?
君千瀾的死,已經被奉德帝放入了秘密檔案,從此君千瀾的名字就不再出現在光韶皇朝任何的典書當中。
風蕭蕭雪飄飄,整個晚上,我的腦子中就是飄着無數的陌生場景。我仿佛仿佛看見森冷的高臺,我看到高臺中央的白衣人被撕開了五塊,而他的血肉就濺到我的臉上衣服上,我看到我娘在我的身邊哭着,我驚慌失措,我擡頭又看到我大哥南宮澈,我伸出手揪着我大哥的手,但是我大哥無動于衷,只有深深哀怨的眼神,仿佛在責怪我,鄙夷我……
清晨的太陽,映着白茫茫的雪色,我的眼睛瞎了。
我全身酸痛,疲憊極了。
我縮到被窩裏面。直到我爹敲了我的房間門:“小透,小透,起來了嗎?爹進來啦!”南宮大将軍這樣警告的時候,其實他已經進來了。
我揉着酸痛的眼睛:“爹?”
南宮大将軍今兒早相當清爽相當英俊,身上穿的還是練武之後的單衣。我爹每天早上都聞雞起舞——當然不是老明的那種甩手太極。而他的這個好習慣,我就沒有見他耽擱過。所以,南宮大将軍每天看起來都是英姿勃發、精神飽滿的。
我爹坐到我的床邊:“昨天你都在你娘的門口,聽見了多少我們的講話?”
我心裏頭“咯噔”一下。
原來他都知道了。原來是故意讓我知道的。我該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我不該知道的時候我就做了十七年的瞎蒼蠅。軍營也然,黑羽衛也然,身世也然,到了今天,我算是深刻體會到我爹的神通廣大。
南宮大将軍拍着我的減半,說:“換好衣服,跟爹出來,爹要你去拜祭一個人。”
我知道有這樣的一天。
南宮大将軍帶着我進去了我娘的房間,而我娘還呆呆地站在門邊:“老爺,這——”
南宮大将軍小聲說:“小透,上香,跪下。”
我正正對着神案,以及清香萦繞的黑色神位。
我按照南宮大将軍的吩咐,跪下。
南宮大将軍在我的身後:“知不知道誰是君千瀾?”
我愣了地搖頭,又點點頭:“君千瀾,曾經是黑羽衛的統領,後來被先帝處以車裂。”
南宮大将軍的氣息有點沉。
“小透,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記住這個人。”
我轉過臉,擡頭看着我爹,問:“爹,我不是你親生,是不是?”
“小透!”我娘終于回魂,她瞪大眼睛,充滿着疑惑和不解,看看我,看看南宮大将軍:“小透,你怎麽——”
我笑得露出牙齒的燦爛:“娘,我昨天聽到了你們的說話。”
我娘驚慌的神色,看着南宮大将軍:“老爺——”
南宮大将軍擡手止住我娘說話,他對我說:“小透,你答應我,不要糾察任何關于君千瀾的事情,我就告訴你。”
我答應:“嗯。”
我沒有打算糾結這些事情。
過去的事情,連南宮大将軍都沒有辦法,我又能如何?
南宮大将軍承認了:“是的。”
“老爺!”我娘捂着臉,叫了一聲。
但是南宮大将軍立刻板着臉,喝了一聲:“墨心,小透應該知道。”
是的。
南宮家養出來的孩子,不能脆弱,不會脆弱。
即使聽着這樣的真相,我也手指發抖。手指甲掐入手心,我感覺絲絲的痛楚。
原來我真的不是南宮家的小姐。司徒薇兒說的沒有錯。南宮澈也一早知道。但是他卻瞞着我,告訴司徒薇兒……我頓時覺得眼前的晃過無數嘲笑譏諷的影子。抓不住的飄渺的嘲笑。
南宮大将軍在我的背後,他穩妥的大手就放在我的肩膀。有着這一只溫和寬大的手,我瞬間安心安靜。
他說:“君千瀾,在南宮家長大。他,我,我的大哥,司徒家的小幺兒司徒非,還有我的大姐,一起長大。你爺爺對我們都不分彼此,同樣教育。千瀾自小就是溫溫順順的,比其他人都安靜,那時候你爺爺就開玩笑說,他不應該練武從軍,而應該去考文狀元。不過,千瀾不喜歡狀元,他喜歡武将,所以他選擇了黑羽衛,從低做起,做到了黑羽衛的統領。而我那時候就在帝國軍……”
南宮大将軍放在我的肩膀上的手,漸漸沉重,他的聲音也不能保持平穩淡和:“君千瀾正值臭名昭着的巫蠱。先帝的皇後,江氏,用巫蠱之術害死了先帝的皇子以及皇太子明月心的生母明貴妃。明貴妃出身明四家,明四家因為明貴妃之死,當然要徹查。巫蠱案,由上而下徹查,翻檔案,審嫔妃,抓皇後,足足花了半年的時間,牽扯了鳳皇城後宮大半的人,甚至是當朝的尊貴,該死的冤死的無數。當有人醒悟,這是一次大清洗的時候,巫蠱案已經臭名昭着。最後由修養在國分寺的明太皇太後,重新回到了鳳皇城,才平息了……”
因為巫蠱案,南宮家大将軍也在家“休養”了半年。
平息了巫蠱案,江皇後自缢。
奉德帝的名聲也因此狠狠受到打擊。
重新回到鳳皇城主持大局的明太皇太後,對賜予江皇後毒酒白绫的先帝感到非常不滿,幾次争吵不得和解,關系緊張,而一直是明太皇太後身邊的老臣子,對奉帝帝抱着怨言,他們也重新站出來,在朝中占據重要地位,擁護明太皇太後。
這樣,朝中就分開了兩派,以明太皇太後的武将派別,與擁護奉德帝的文臣支柱。
奉德帝乃明太皇太後親手撫養長大。所謂切肉不離皮。明太皇太後選擇了退讓,她重新回到了國分寺,不再過問朝政。
南宮大将軍的聲音慢慢也沉重了:“不知道先帝是何意,竟然将千瀾投入大牢,說千瀾是巫蠱亂黨。我大哥,南宮崇儀,與千瀾的感情最深厚。把千瀾從大牢裏面弄出來,我大哥從此就丢了官,出走,走到了遙遠的大漠。三年之後,千瀾回歸帝都,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非巫蠱之術的幕後操使人。你爺爺都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先帝卻把千瀾秘密處決了,車裂。”
君千瀾車裂的時候是七月,而一個月之後,正值壯年、年僅三十六的先帝駕崩。冰雪一樣的形勢,再次侵襲鳳皇城。明太皇太後不得不重新走出隐居之地。那是一個足夠長的故事,牽扯着多少的家庭,替換了多少的權力,犧牲的又何止君千瀾一人?
南宮大将軍的手粗糙帶着韌性,撫摸着我的腦袋,一下接着一下,把我腦海中的震驚也撫平了。南宮大将軍說:“小透,聽過了,就忘記吧。”
我沒有說不忘記的。
即使一個轟轟烈烈的故事,我還是聽不出所以然。
為何呢?是因為即使君千瀾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是感受不到那份存在感嗎?還是因為我的本性無良?
外面雪色白芒,泛着的微光,映着我娘那張圓滾滾的氣色紅潤的臉,即使最溫和最樸素的笑意,我都覺得陌生如同初見。
爹娘如此相敬如賓,只不過是月老綁錯了紅線。司徒恩恩從來不妒忌,只不過是我娘為他人作嫁衣。
我娘說:“……丫頭,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南宮家的女兒。”
我呆呆地張開嘴巴,“哦”了一聲,即使我不是南宮大将軍的女兒,變化也不是很大。我還是需要确認一下:“君千瀾是我的親爹?”
南宮大将軍點頭
我莫名張大嘴巴就合不上:“哦,不是親生女兒~~”
或者是我的樣子實在有點傻,南宮大将軍亮亮的眼睛充滿着怪味的笑意,他一邊拍着我的肩膀,一邊說:“南宮透不是老子的女兒嗎?這些年,南宮透就沒有讓老子省心是不是?”
若然是我的親爹,為未出閣的女兒操心,是天職。
但是南宮大将軍不是我的親爹。
我啞巴了。
“還是叫你爹嗎?”
南宮大将軍瞪着眼睛:“不叫爹叫什麽?”
我皺眉,想了一下:“可以跟着人家叫老爺——”
“放屁!”南宮大将軍大喝一聲,巴掌就沒有省下力度:“養你那麽大,還管老爹叫老爺!丫頭,起來!”
真相就好像一個大大的團子,哽咽着我的喉嚨,我努力咽下去,但是又嚴重消化不良。忽然,我南宮家的管家,維叔叔,滾圓像團子的身材,就出現在門外,慌慌張張的叫着:“老爺,老爺,老爺,老爺,大事不妙,大事……”
這個圓滾滾的胖子,在我家當了很久的管家,就從來沒有見他驚慌過。
我爹也不滿:“什麽事?”
維叔叔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走到我爹的身邊,說:“老爺,刑部大牢傳來的消息,少爺要被斬首!”
他重複着:“少爺要即日被問斬!”
我“噗嗤”站了起來,椅子都翻倒了。
而我爹連一眼都不看我,就直接問維叔叔:“怎麽回事?”
維叔叔雙手都緊握着,微微發抖:“少爺、少爺要求改‘流放’為‘斬首’,老爺。”
維叔叔吩咐下人為我爹更衣,然後去刑部大牢。我連忙跟出去,揪着維叔叔的衣衫小尾巴,跟着去刑部大牢。
可是刑部卻不讓我們見南宮澈。因為南宮澈不見任何人。
刑部大牢的獄卒認得我,把我當做大爺伺候着,他們也不敢撒謊。我急死了,差點要硬闖過去。維叔叔及時拖拽着我離開刑部大牢:“小姐,我們還是去等老爺出宮吧。少爺不肯見我們,都可以知道大概情況。改‘流放’為‘砍頭’,是少爺自己自願的。我們就算進去,少爺也不會說一個字。這些年,小姐是了解少爺脾氣和性格的,他認定了就是十匹馬兒都拉不回來。”
我是知道。
南宮澈是犟。
但是再犟也犟不過放在脖子上面的刀!
不要說我爹生氣,我也很想把南宮澈揍一頓。
改“流放”為“砍頭”?
我爹的心都白費了。
南宮澈是什麽心思?我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維叔叔把我拉上馬車,吩咐車夫去正陽門。
我窩坐在馬車的裏面,腦海裏面浮現南宮澈的臉,就恨不得咬死他。
維叔叔圓圓的臉,圓圓的腰身,懷孕六個月的肚子,笑起來那眼睛就只有一條縫隙,特狗腿,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擺着酒樓旅店掌櫃桌上面的呼啦啦招財貓。
維叔叔:“少爺的脾氣比老爺還要硬。老爺是臉硬心軟,少爺是臉軟心硬。”
我同意:“那麽我爹的大哥呢?”
維叔叔那雙賊亮的眼睛,眼角平平整整連皺紋都沒有一條,仿佛都已經把我的小心思看透了,說:“小姐,老爺不許我們下人提起以前大少爺的事情。”
我又問:“司徒非呢?”
維叔叔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說:“啊,司徒家的小娃子?”
我知道他這個動作表示有話了:“是啊。”
維叔叔果然有着長話,說:“司徒家的小娃子,現在也該二十九了吧,還沒有聽說他成家,吊兒郎當一個人在外面慣了吧?司徒家幾個男孩子,都出息,就他喜歡黏着南宮家。他還三歲,就整天吊在大少爺後面,像個小小跟屁蟲。很嬌氣,很黏人,又愛哭,動不動就哭,哭了又很容易笑回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完完全全是司徒家族的人。長得漂亮,像個粉粉的女孩兒,可惜就是多了個把子,否則要來做兒子媳婦也不錯,老太爺是這樣說的。”
啊啊啊,真的好另類的司徒非。
果然不想傳說中的司徒非。
不過,維叔叔話中有話的。
我賊笑着:“那麽按照您老人家的說法呢?”
帝都這個地方,誰人不是兩面三刀的呢?
維叔叔搖着圓滾滾的腦袋,說:“不敢不敢。”
我特不喜歡他這鳥樣。
我說:“維叔叔,你的看法比較通透。”
維叔叔看我就是一片贊賞,繼續說司徒非的是非閑話:“那小子其實會裝,人小鬼大!三歲的孩子就是一千個玲珑心竅。人不在跟前,就算摔得頭破血流都不會哭。大少爺在跟前,他就拉着大少爺的衣服,裝可憐兮兮的。那時候,他雖然長得美滋滋的,就是有點讨人嫌,而現在——”
忽然插入一把酸酸澀澀的聲音:“現在,他還是一樣讨人嫌!”
馬車露出一條縫隙。寒風灌了進來。冷得我直哆嗦。雪色的耀眼也照了進來。有人出現,身上萦繞着淡淡的紫色,背着光,撩開厚重的車簾子,就進來。
壓着緋紅色的官服,他就盤腿坐到我們的跟前。
白天不說人話,晚上不說鬼話。
看,這不正中了。
維叔叔驚訝地張開嘴巴:“哎呦,這位不正是司徒大人。”他老人家臉不紅、耳不赤,還真當自己沒有說人家的壞話。
司徒非剔着一條眉毛,明媚的臉,似笑非笑的:“大人就不敢當,在維叔跟前,我還不是一個‘很會裝,人小鬼大,終究逃不出法眼’的讨人嫌的小娃子?維叔,好久不見,十幾年都不見你老啊?”
司徒非聽去的還不少!
維叔叔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圓臉,說:“哪裏哪裏,老頭子見到司徒大人,立刻就容光煥發。”
司徒非裂開嘴巴,舔了一下嘴唇:“可別是回光返照。”
司徒非這嘴巴,果然沒有一句好話。
他們是半斤對八兩。
我樂得清閑。
維叔叔苦着一張臉:“司徒大人,老頭子得罪你?”
司徒非說:“不是。”
維叔叔笑了兩聲。
司徒非從魚皮包兒裏面,遞過去紫色的小荷包,說:“這個帶給我姐,哎,她要的。”
維叔叔恭恭敬敬地接過,翻着看,是精致的小荷包。
維叔叔看不出所以然:“老頭子能打開看不?若然老頭子不知道裏面的東西,是不敢随意給夫人的。記得某一年夫人生辰,老頭子粗心大意,幫某人給了夫人一個生辰小盒子,盒子裏面居然是一只剝了皮的死貍貓——後來才知道那個貍貓是面粉做的。不過,也把夫人吓得病了一個月,老頭子被扣了一個月的俸祿。”
司徒非“咯咯”張揚地笑了兩聲:“那一次是玩玩我姐,這一次是真的,你打開檢查。”
維叔叔解開荷包。
我好奇,湊上去一看,居然是一對皮影紙人兒。
維叔叔呵呵笑着,像個慈悲的佛爺:“司徒大人還喜歡這孩子的玩意啊!”
司徒非噗倒。
維叔叔翻着皮影紙人兒,仔細看着:“這對皮影兒小夫妻,好像是那時候大少爺的手工,男子是呆呆窮酸書生,女子是伶俐嘴刁的少婦。嘿嘿,還真的是啊。大少爺喜歡在皮影人兒的衣服下角剪開一角兒。大少爺最喜歡演這妖裏妖氣的少婦,還說丢了可惜,原來不是丢了,是被司徒大人撿了去。”
至于是不是真的“撿了去”,維叔叔的長長尾音還真帶勁的。
司徒非聽着刺耳,哼得丢下:“你管我呢!”
司徒非閉緊嘴巴,心情不好,臉色不好,甚至看維叔叔的眼神都是那麽的狗血欠扁,就好像看着一堆發出酸臭味道的隔夜包子,而且那堆包子還害得他蹲了一天一夜的茅坑。
他撩開帷幕,就跑了。
他是穿着官服,應該是從宮裏面出來。我就吧唧吧唧地追了上去,鞋子踩着地上,正陽門的大路沒有積雪,地上很快就結成一層薄薄的白冰。我攔着司徒非的路,問:“司徒非,司徒大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