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謝延在為去時悅家做客帶什麽禮物上,花費了不少時間。
帶瓶紅酒?恐怕時悅做的是家常菜,并不是西餐,紅酒并不相配;帶束鮮花?又似乎意味不明,謝延并不希望在當前就表露出任何态度,他更希望不動聲色;送有收藏價值的字畫?他并不确定時悅對這些東西是否喜愛?送茶葉?時悅喝茶嗎?
然而謝延還是并沒有想出什麽既得體又新穎的禮物,最終他還是中規中矩地買了一些進口水果,并預定了幾份馬卡龍和布丁。大概沒有哪個女孩不喜歡甜食吧。
他坐在時悅家客廳裏,時悅還在廚房裏炒菜。謝延今天難得穿着休閑,卻比穿着西裝更為拘束。
這裏和他,都太格格不入了。
謝延一直知道時悅的家境并不好,但在親眼所見之前,他從沒有想過能有這樣不好。
時悅家的房子在一條逼仄的小弄堂裏,這裏歪歪斜斜擠着無數間和時悅家一樣破舊的老屋,灰白的牆壁似乎不小心碰擦到就會掉下粉來。兩側的路不僅無法通車,更是狹窄到只能容一人通過。而兩邊的住戶還拼命地往本不寬敞的小路上堆積雜物,髒亂灰蒙蒙的鞋子、破碗破盆、空的礦泉水瓶、啤酒瓶、廢紙……造型醜陋的花盆裏種着的蔥和大蒜,大概是唯一能增添點生機的綠色了。小巷兩邊也被拉着不少晾衣繩,毫無市容概念的挂着內-衣內-褲,身材高大的謝延必須十分小心地彎腰,才能繞過這些頭頂的障礙物。
時悅一早就到巷口去接了謝延,謝延便跟在她身後,皺着眉走過這條小巷,走到了時悅的家門口。
桌上已經擺了相當豐盛的菜色,紅燒獅子頭、鹵牛肉、雞湯裏雞雖然看得出只有小半只,但是從湯的色澤來看,也相當可口,此外,還有椒鹽蝦、叉燒烤花腩、酥炸小黃花魚。對于謝延的來訪,時悅确實下足了功夫。她平時自己幾乎并不吃肉,偶爾時亮回家,也只有一個葷菜。
時悅怕菜做早了涼掉,直到招待謝延坐下,給他倒了杯茶,才繼續回廚房把早已切好洗淨的蔬菜給炒了。
謝延便坐在桌前等待,對時悅給他泡的茶,他只喝了一口便沒有再動。劣質的茶葉,入口苦澀,湯色也渾濁而并不純淨,唇齒之間也沒有茶葉的清香。對于謝延挑剔的味蕾來說,這簡直是謀殺。
他開始打量起時悅的家來。或許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并不合适,然而對見慣豪宅的謝延來說,家徒四壁确實是第一個在他腦海裏閃過的印象。
時悅家裏只有最簡單的家具,并且都已老舊,電視機甚至還是那種老式的,讓謝延驚訝這樣的電視機竟然還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窗戶的采光倒是很好,然而窗外再明媚,似乎也并不能讓屋內的一切就光鮮起來。
除了時悅。
陽光都做不到的事,唯獨時悅能做到。
當她穿着印着卡通熊的圍裙端着熱氣騰騰的綠色蔬菜從廚房裏走出來時,像是點亮了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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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街區嘈雜又混亂,通風也不好,時悅在廚房炒菜的時候,連客廳裏也彌漫着油煙味,然而謝延竟然覺得是溫馨的。
時悅放下菜,摘下了圍裙。
“時亮本來也要來的,但是他們輔導員留他談談獎學金的事,估計會晚點才到家。不等他了,我們先吃。”時悅笑着,把碗筷遞給了謝延。
而謝延發現,時悅遞給他的碗筷都是嶄新的,而她自己手裏捧着的,都是舊碗,木筷看上去也陳舊。
她可能家境貧寒,然而她已經努力給他最好的。
大概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時悅做的菜出乎意料的好吃,對謝延這種四體不勤萬事只交給外賣或者保姆的人來講,這頓飯菜新鮮而可口。時悅的火候掌握的很好,既入味,又不至于烹饪時間過長,綠葉菜都還保持着原生的翠綠色,感覺滿滿的維生素,看着讓人胃口大開。
“口味合适嗎?”時悅反倒是有些忐忑,“肯定比不上蟹本道那樣的,我也沒有專門學過廚藝啦……”
謝延用實際行動肯定了時悅的廚藝,他放下已經空了的碗:“還有飯嗎?我去添一碗。”
時悅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她拿過他的碗:“我來幫你添飯。”說完便轉身進廚房,再出來時,手裏捧着的滿滿一碗白米飯。
她為了謝延過來做客,特意去超市買了最好最貴的新米,而她平時和時亮是從不這樣奢侈的。而此刻謝延能夠愉快的用餐,時悅的內心覺得溫暖而滿足。
對于她落魄的家庭環境,謝延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悅或者詫異,時悅對此是感激的。即便如今的時悅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也足夠特立獨行,甚至看起來像是不羁的問題少女,然而在更年輕的時候,她并不是沒有渴望過朋友,然而多數小夥伴在時悅把他們領回家玩之後,就漸漸疏遠她了。即便在來她家之前,在時悅已經聲明并描述過她貧困的生活之後,他們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會嫌棄時悅。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在時悅家待超過十五分鐘,他們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溜走。
或許謝延是不同的。時悅看着眼前的男人姿态優雅地夾着一塊茄子,她突然覺得內心十分柔軟。
“你做菜很好吃。”謝延望了一眼時悅,“你有興趣多做一份兼職嗎?”
“嗯?”
“你有空的話,在負責打掃我家裏之外,可以幫我做飯。只要周末兩天就可以。我給你加2000一個月,食材的費用我會報銷。”
時悅瞪圓了眼睛:“真的嗎!我做的!”她挪揄道,“謝延你真可真舍得花錢,光是打掃衛生和做飯,一個月就要花5000!”
謝延笑了笑,他想,并不是他舍得花錢,只是他舍得為她花錢。
“不過還是要感謝你們這些大懶人和大忙人,否則我就沒錢賺啦。”時悅的語氣很愉悅,“你現在是我最大的金主了,加上在你這裏的工作和我的打工,我就來得及在今年暑假前湊夠錢了。”
“湊什麽錢?”
“A大美術系暑假有個培訓班,我想去上那個,學費倒是其次,主要還有顏料畫布等等材料費,你也畫畫的,你知道的啦。”
“恩。”
時悅想了什麽似的轉頭對謝延道:“對了,第一個月的5000你不要給我,你上次給我轉的錢,就當第一個月工資是我還你的吧。”
謝延還來不及說什麽,門口就傳來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時悅驚喜地看了眼時間:“時亮還說趕不上吃飯了,這不正好嘛。”
她幾乎有些雀躍地跑到門口,拉開了門,然而門外的并不是時亮。
從謝延的角度可以看到,站在門口用鑰匙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謝延看不到時悅的臉上此刻血色盡退,他只看到那男人粗魯地甩開了時悅,步履不穩地朝着屋內走了進來。
“什麽東西這麽香?有什麽好菜?”這個男人身材高大,也頗為健壯,然而精神卻萎靡,眼睛有着宿醉的紅血絲,頭發也亂糟糟的。他徑直走到飯桌邊,便帶來了一陣臭味,混合着汗味和煙味。他此刻看起來還是醉醺醺的,直接用手撚起了一盤鹵牛肉中的一片,毫不雅觀地丢到了嘴裏砸吧起來。
時悅的臉上冰冷又蒼白:“爸,你醉了,你去睡覺吧,飯菜我待會幫你留着。”她試圖用溫和的語言勸阻已經喝高了的時春生。
然而這一聲爸,卻讓時春生情緒激烈起來:“你還知道我是你爸?”他這時終于發現了座位上的謝延,“有空給別的男人做飯吃,咋從沒見你給你老子我做頓這麽大魚大肉的??我一不在,就背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爸,他是客人!”時悅的聲音也提高了起來,她根本不敢去看謝延的眼神,時春生會回家,這讓她始料未及。她此刻相當懊悔,她或許不應該那麽快替時春生還了賭債,否則他為了躲債,也不敢這麽早大搖大擺地回家。
時春生眯着眼睛打量着座位上的謝延,相比時悅純淨的眼神,他的眼神有一種市儈又算計的黏糊感,這讓謝延并不舒服。
而謝延雖然只穿了休閑的居家服裝,然而他着裝裏講究的細節,他那價值不菲的手表,還有他的氣質仍舊遮掩不住。時春生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也有一定財力的男人。
和他們不在一個世界的男人。
時春生看了眼自己女兒漂亮的臉蛋,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他難得并沒有向時悅發難,而是推開時悅,自己在謝延對面坐了下來,他假意友善地朝謝延笑笑。
“小夥子,有現金嗎?”他的語氣有一些勸誘,“借我幾百?叔叔有急用,過幾天就還你。”他醉醺醺地豎起了幾根手指,“給你十點利息。”
“別給他!”幾乎是在時春生話音剛落,時悅就急忙朝謝延道,“他只會拿去賭!”
酒醉的人從來沒有邏輯也沒有理性,酒精只會發酵他們血液裏的暴怒和狂躁,時悅的勸阻也不知道觸怒了這個酒鬼哪根神經,時春生一改剛才對着謝延還在竭力微笑的臉,怒目圓睜,轉身反手就朝着時悅一個耳光。
“你這個賠-錢-貨,你是不是陪他睡了?全部向着他,連你老子是誰都不記得了?也不想想,要沒我,怎麽有你?”
這一個耳光打的非常用力,時悅被打得倒退了幾步,漂亮的左臉頰馬上腫了起來,巨大的力道讓她的牙齒磕破了嘴唇,嘴角也滲出血絲來。
這一瞬間,謝延幾乎是推開桌子站了起來,時春生還在辱罵時悅,似乎剛才那一耳光并沒有盡興般,他又朝着時悅舉起手,時悅與近乎可以稱得上魁梧的時春生比,簡直可以用嬌小和柔弱來形容。謝延飛速跨步走過去,一把推開了時春生,把時悅擋在自己身後。
時春生的腳步有些歪歪斜斜,他瞪着謝延:“你滾開,讓我收拾她。”
謝延語氣冰冷:“請你離開,我要報警了。”
“報警?”時春生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一樣嗤笑起來,“你是什麽人?我的家務事,你管得着嗎?警察來了又怎麽樣?你問你身後那個賠錢貨,以前她和她弟弟學不乖報警的時候,有用嗎?警察來了他們就不挨打了?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你走吧,謝延。”謝延背後的時悅拽住了他的袖子,她仍舊捂着半邊腫起的臉,想把謝延往外推,她的眼眶裏是懇求和壓抑住的痛苦,“對不起今天沒法招待你了。你趕緊走吧。報警沒用,這兒的警察根本不願意管他的事!你不要和他起沖突,他喝多了,動起手來沒有輕重,我都打不過他,你也打不過他的。”
時春生更為得意起來:“這才像是該說的話。”他醉醺醺地看了眼謝延,“你和我女兒睡過了吧?還有新鮮勁所以現在頭腦熱想給她出頭?”
“請你不要這樣侮辱時悅。”愣是謝延在這一刻,也有些無法冷靜,他很難想象,這樣污穢的話出自一個父親之口。
“啧啧啧,侮辱?”時春生誇張地笑起來,“你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家世也好,可再看看我的女兒,我自己生的,我能不知道她能配什麽樣的人嗎?要是隔壁張家那個跑運輸的大兒子肯娶她,我都是祖墳冒煙了!你這樣的社會精英,還能看上她和她正正經經談個戀愛娶了她?不過就是圖個新鮮睡睡玩玩而已。”
他步履不穩的轉悠着走到了謝延的面前:“你都和她睡了。”他指着時悅,“那她都是個破-鞋了,以後嫁人我連彩禮都收不多!更賠錢了!”時春生上前拉扯謝延,他的酒精更上頭了,“你得給錢!你得給我賠錢!拿錢出來我就放你走!”
時春生踉踉跄跄指着時悅的鼻子:“他是不是給你錢了!你是不是讓他給上了?!和你媽那個賤-貨一樣,給錢就和人跑!”
時悅幾乎羞憤欲死。她再也顧不得面子也顧不得還有謝延這樣的外人在場了,她沖上前去一把扯開了時春生的手。
“該滾開的人是你!”
“你敢這麽和我說話?!看我不打死你,你知不知道你花掉了我多少錢!”
“媽媽跑掉,都是因為你酗酒賭博,每次喝醉了或者賭輸了,就拼命打她出氣!你為什麽從來不想想自己的原因?!為什麽都是別人的錯?!每一次都這樣,自己惹下了一屁股債,可是債主來鬧來糾纏的永遠是我和時亮。我剛剛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才湊夠還清了你的五萬塊賭債,你還要怎麽樣?那些錢,你知道我存了多久?多辛苦才有嗎?”
時悅的聲音幾乎是嘶聲力竭,連時春生被時悅推得也倒退了幾步。
“你到底要毀掉我的人生到什麽地步?”
時悅的反抗引發了時春生的震怒,他掄起袖子,從桌上拿了一只茶杯,便往時悅的方向大力砸去:“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要不是我把你拉扯大,你早埋土裏去了!”
謝延眼疾手快拖過了時悅,把她護在了懷裏,然而躲避不及砸來的茶杯,被砸中了手臂,玻璃制的茶杯因為巨大的沖擊力而碎裂開來,割裂了謝延的手。
時春生大約又輸了錢,想到自己窩囊的一生,又開始把一切負面情緒都訴諸暴力發洩,他罵罵咧咧地又砸了幾個碗,然後發狂似的直接一把掀翻了飯桌。時悅精心準備的那些可口的飯菜,便都因這一舉動而毀于一旦。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此刻狼藉地随着碎裂的碗碟滾落在地上,汁水橫飛四濺,不僅不再讓人食欲大動,反倒讓人倒足胃口。
謝延把時悅送到了更為安全一點的房裏:“別出來。”
他關上了時悅的房門。
謝延的內心是巨大的憤怒,他不知道時悅經歷的不僅僅是貧窮,而是這樣艱難的生活。
時春生還在客廳裏打砸,重新見到謝延,他揮起拳頭沖上前,妄圖毆打對方,卻不料這一次不僅沒有像打時悅時亮一樣如願,反而腹部結結實實挨了謝延一拳頭。謝延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牆角。
“離時悅遠點。”
饒是無賴賭棍出身的時春生,也被謝延逼視他的眼神鎮住了。他的眼神陰沉又兇狠,像是野獸,仿佛這才是真正的他,剛才那彬彬有禮的精英模樣,只是僞裝罷了。
“不和你一般見識!下次回來再收拾她!”
時春生這樣的人,對危險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覺,幾乎是謝延一放開他,他就趔趔趄趄地走向門口,罵了一句,推開門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文在開始寫的時候就是設定了一個常常遭遇家庭暴力的少女。否則即便是貧窮,但只要家庭和睦,時悅也不會變成會抽煙的少女的~~~~她現在的性格都是和成長環境有關系的~~~~~~~雖然我相信看我文的小天使們家庭應該都很幸福,但是其實也有很多人在成長中遭遇着時悅一樣的家暴呀,這個對小孩的心理成長應該是影響很大的。并且很長時間裏,即便是今天,遭遇家暴報警,也常常不了了之(包括很多惡性殺妻事件,也竟然會因為是夫妻,判決就變成了虐待罪,而非故意殺人罪)。雖然是言情小說,但也想稍微植入探讨一下這個問題~~不過所有讨論也僅僅以劇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