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事了,出來吧。”

時春生走後,謝延才開了門。時悅正滿臉蒼白地坐在房內,她盯着牆角,渾身都在微微顫動,卷翹的睫毛上有陽光落下,那跳動的光斑清楚地傳達了她不自覺的顫抖,聽到謝延開門的聲音,她才下意識擡頭,眼睛裏盛着水光,眼瞳幽深。她的眼睛裏,沒了平日的活潑和靈動,而是帶了淡淡的絕望和哀傷,他看着她,仿佛在凝視深淵。

謝延也才看清,時悅臉頰邊的淚痕,還有不斷從她眼眶裏湧出的淚水,她在哭,肩膀的顫抖也是因為哭泣。

“謝延你沒事吧?”她流着淚,努力克制住情緒,“他沒把你怎麽樣吧?”

謝延搖了搖頭:“沒有,他自己走了。”

此刻時悅看到謝延,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她故作潇灑和不羁般的用力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想要擠出個微笑,然而眼淚還是撲簌簌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每次生活給予了她任何希望,她的父親似乎都迫不及待想要毀掉。時悅甚至有些絕望,她曾一直堅信靠着自己努力能夠擺脫如今的生活,能夠擁抱明天的美好。然而如今這種信念也動搖了。她真的能擺脫掉時春生嗎?她真的能夠甩掉他不斷烙印在她身上的卑微和不堪嗎?

她的心裏太難過了。

時悅拼命想忍住嗚咽,她死死咬住嘴唇,然而那無法控制的聲音還是斷續從她的嘴裏洩露出來。她的臉上布滿眼淚,卻仍然漂亮的讓人心驚,像是一支帶着露水的玫瑰。

謝延覺得心裏什麽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走到時悅身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到了時悅的頭上。

“沒關系的。都會過去的。”他輕輕撫摸着時悅黑亮的長發,把她的頭帶向自己懷裏。

靠着溫熱的人體,時悅終于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壓抑太久了,總覺得憋住淚水,僞裝笑容,就能戰勝困境。但是現實從不是這樣簡單的。她開始伏在謝延身上痛哭。

謝延把時悅攬在懷裏,他的思想鬥争只進行了一秒,手便不自覺地抱緊了她。這時候的時悅小小的一團,縮在謝延懷裏,即便如此痛苦難過,她還是用力壓抑着哭聲,謝延感受到自己不斷被時悅淚水沾濕的衣襟透出了濕意和溫度,謝延卻覺得這些濕意和溫度透過衣襟和皮膚,一路傳遞到了他的心裏。

“對不起。”她抽抽噎噎和謝延道着歉,“謝延,對不起。”

謝延溫和地拍着她的後背:“沒什麽需要道歉的。”

“對不起,本來該讓開開心心吃頓飯的,沒想到發生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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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悅終于從謝延的懷裏擡起頭來,她的樣子看起來充滿了羞恥和難過:“大概把你的心情都破壞掉了。”

“這不是你的錯。”

“真希望我今天沒約你……”發洩過後,時悅的情緒穩定了點,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謝延懷中,輕輕地放開了之前揪住謝延衣襟的手,十分講分寸的移開了和謝延之間的距離,嗓音還因為剛才的哭泣有點啞,“如果今天沒約你,就不會讓你看到這些事了。”

“我反而覺得你今天約我完全是對的。”謝延頓了頓,“今天約我是最好的時機。”他盯着時悅的眼睛,“如果今天我不在,他是不是會打你?那樣我都幫不上忙。”

“謝謝你,謝延。”時悅剛說完,就突然看到了延手上被茶杯碎片滑破的傷口,她緊張道,“你流血了!我送你去醫院。”

時悅此刻雙手捧着謝延的手臂,謝延的手就躺在她溫熱小巧的手心,他的手在流着血,但謝延并不感到疼痛,他只能感受到和時悅相觸的那塊皮膚微微的灼熱。

“沒關系。小傷口,沒必要去醫院。我讨厭去醫院。”

“那我幫你簡單處理下吧。”時悅見謝延堅持,她走過狼藉的客廳,來到櫃子前,拿出了醫藥急救箱,她動作熟練有迅速地幫謝延做了清理和包紮。而她自己臉上明明還有因為時春生那一個耳光而嘴角挂下的血絲。

“我來幫你處理你的傷口。”謝延的聲音非常溫柔。

時悅遲疑了下,才點了點頭:“你只要清理一下傷口就好了。其實不處理也沒關系,我以前從不處理,也沒什麽事。”

她這樣無意間透露出的信息讓謝延有些心疼,她以前都是過的什麽樣的生活?尤其是在她更小的時候,根本沒有能力抵抗時春生那些拳頭的時候?

“你是女孩子,臉上的傷不管多小,都是要緊的。”謝延一邊說,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然而他的動作卻更加小心翼翼了,時悅瓷白的臉已經因為那個耳光青紫了起來,相當明顯,像是有了裂痕的瓷器,謝延恨不得呼吸都放得更輕,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碰壞時悅。

在他溫和的态度和關照下,時悅的情緒終于漸漸複原。

“你會不會……會不會不想再和我做朋友?”時悅擡起頭,看着謝延,“或者說,我們算朋友嗎?”

她有些難堪。她很害怕,謝延像是生活在她不可企及世界裏的陽光,他或許并沒有因為貧窮而疏遠自己,但是這樣的家庭環境呢?對于自己的貧窮,時悅已經學會了坦然接受,貧窮不是她的錯,然而時春生的醜态,總是打碎她的自尊,讓她恢複成那個因為家境而自卑的小女孩。

讓人看不起的并不是物質的貧窮,而是靈魂的貧乏,而她的父親,展現出來的內心是那樣醜陋。

“你會看不起我嗎?”

謝延幾乎是被迷惑了,他搖了搖頭:“不會。不會的。”鬼使神差,謝延控制不住自己,他俯下身,親吻了時悅的額頭。

這樣的時悅讓他把持不住,她太美了,此刻又這樣脆弱無助,近在咫尺,大概會喚起任何男人的保護欲。

然而親吻之後呢?謝延的腦子一片混亂,他并沒有想好……做朋友,自然并不用在意對方的出身和家境,也不用在意對方的親屬品行,因為結交朋友,只要認可對方的為人就可以,何況即便朋友,每天所相處的時間也有限,更不可能需要應付對方的極品親屬;然而如果是另外一種更為親密的關系,對方親屬的品行就不得不納入考量了。

時悅的臉有些紅,但是她近乎勇敢地看着謝延。謝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姐!我回來啦!怎麽門也沒關?”幸而時亮的聲音解救了謝延的尴尬。

時亮走進屋內,很快就發現了滿屋的狼藉,桌子翻倒了,到處都是玻璃渣子,他變了臉色,很快朝着時悅跑來。

“他回來了?!”

“恩。沒事了,已經走了。”時悅朝時亮安撫地笑了一下,然而牽動了嘴角的傷口。

時亮滿臉都是憤怒和緊張:“姐,你沒事吧?他又喝酒了?又打你了?讓我看看,其他地方還有受傷嗎?”

“沒其他地方。”時悅有些疲憊,“謝延也在,他沒敢怎麽樣。”

“謝老師!謝謝你!”時亮得知時悅無礙,這才感激起謝延來,男孩子大大咧咧,倒是沒有敏感的意識到其餘什麽。

“沒關系。”

時悅見時亮回來,強打起了些精神:“謝延,今天對不起了,下次再請你吃飯吧,我們出去吃,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和時亮收拾一下屋子。”

謝延卻沒有告辭,他看得出,時悅很疲憊了,她一早起來買菜洗菜準備這一桌子菜,大概起的也很早,昨晚又有蟹本道的打工,想必睡的也不早,外加剛才那一場痛哭,力氣透支。

“你進去休息吧。”

時亮也瞧出時悅的精神不濟:“姐,你先去休息會兒,我來打掃就行,待會我送送謝老師。”

時悅也無力再強撐,她如今頭痛如裂,臉上和嘴角的傷口也火辣辣的疼,眼睛因為哭泣也酸澀難忍。她再次感謝了謝延,才回了房間。

而她走後,謝延仍并沒有離開。

“我和你一起打掃吧。反正下午沒什麽事。”

時亮拒絕再三,然而謝延的态度堅決,他便也接受了。

謝延先清掃了碎落在地面的各種玻璃碎片,他一邊收拾,一邊狀若不經意地和時亮說起話來。

“你們的爸爸,經常這樣嗎?”

“是啊,從小挨打,其實算是家常便飯了,不好意思這次讓謝老師看笑話了……”時亮的語氣也有些苦澀,“不過我還好,小時候每次我爸喝多了打人,都是我姐護着我,她幫我先擋着,讓我快跑。我一直記得有一次,他賭錢輸光了,特別生氣,拿了皮帶抽我們,我姐拼命推着我出去,可是我跑了才沒多遠,就聽到我姐的慘叫。我跑回去一看,他把我姐後背抽的都血肉模糊了!”時亮說到此處,似乎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語氣裏全是憤怒和痛恨。

他有一些咬牙切齒:“你不知道他下手有多狠毒,就像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仇人,如果我不回去,他說不定真會把我姐活活打死。那一次,我姐傷口感染,發了一星期的燒,差點就沒熬過來。”

謝延的內心是震動的,他不知道時悅的童年是這樣充滿了傷痛。

“你爸爸,之前欠了賭債?”

時亮有些意外:“啊?他确實一直賭錢,但是我不知道他最近有欠錢沒有,好像沒聽到,這次回家又發狂,可能只是輸了錢外加喝多了。”

謝延心下了然。時悅這次對于幫忙還清自己父親的五萬賭債,并沒有告訴時亮,她自己一個人扛了下來。他也突然理解了她為什麽之前突然急需用錢,甚至不惜去□□做人體模特。

這種感覺很神奇。即便距離第一次見時悅,已經過去了很久,然而謝延好像直到現在,第一次才真正重新認識了時悅,了解了她的人生和經歷。

時悅在他腦海裏,似乎并不再是那晚那個說話粗魯的問題少女,也不是捉襟見肘的貧困打工女孩,更不是在畫室裏不着寸縷的漂亮肉體,她只是她自己。

她只是時悅。

“你姐姐打架很厲害嗎?”謝延突然想更了解時悅一點。

“厲害。”時亮說起姐姐,臉上也漾出了笑容,語氣也帶了淡淡的驕傲,“以前因為一直被打,我姐就偷偷去附近的武館學,我們住的這一帶小混混也多,常常有打劫的,學的久了,老師人也好,願意免費教,我姐又常常得和這一帶的小混混打架,就變得很厲害了。”

謝延誠心實意道:“你姐姐确實很厲害。”

謝延清理幹淨地上的碎玻璃渣,突然被牆角一副油畫吸引了目光。畫中是近乎純白的世界,一列火車穿梭在雪原,整幅畫運用了很多白□□調,然而卻絲毫不單調,因為那白色裏自然的蘊含了豐富的層次,天、地、雪和山,靜谧地伫立在畫中,一切都顯得冷然而肅靜,又這樣的渾然一體,而那列行進的火車,即便是靜止的畫面,但仿佛仍能感覺到它飛馳而過而破開的雪面和軌道邊飛濺出的雪沫。外面是冰雪世界,而車內一小節車廂中卻露出溫馨的黃色燈光,一切的筆觸都相當細膩,謝延用手指摩挲着畫面,那車廂裏有一對年邁的老夫妻,緊緊交握着雙手。

“我去的時候是一個冬天。我一直記得去往網走的路途上,列車行駛在白雪覆蓋的原野上,天、地、雪和山,都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時候好像能感受到雪花降落墜地的聲音,一切安靜的不像話,心裏也沒有任何雜念的安寧,是一個純淨的白色世界。”

謝延陡然想起自己曾和時悅說過的話。她從沒有去過網走,也或許根本沒去過雪原,然而只是從自己只言片語的描述裏,就畫出了這樣的作品。冷冽中透着溫情,粗犷裏又帶了細膩,像是她本人,兇狠又溫柔,勇敢又害羞。

“這是你姐姐畫的?”

時亮湊過頭:“是的,都是她畫的,她畫畫可好看了,她從來沒上過什麽正規的油畫課程,這些都是她自己摸索的。”

然而讓人惋惜的是,兩人都發現,這幅畫的右下角,被剛才時春生掀翻的湯汁所潑到了一個醬色的油點。

時亮的聲音也失落難過了起來:“我姐還畫了很多,真的很漂亮,就像是畫廊裏展出的那些一樣,可惜很多都被我爸發酒瘋時候撕掉了……”

“她很有天賦。”

時亮笑笑,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竟然也很快把雜亂的屋子收拾了幹淨。時亮再三謝過了謝延,才把他一路送回了路口。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的話:

最近存稿竟然還是沒有進度,嗚嗚嗚,這周末又要出差啦,目前存稿12萬,希望7月交稿的夢想不要破滅,畢竟我寫完延時,下半年就要集中火力寫巴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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