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随着右手的恢複和時悅左手的鍛煉,她的心情變得越發平靜而安寧,右手無法畫畫,她就利用這段難得的空檔看書,從古典藝術史看到現代藝術創新,除了油畫,她開始關心更多的東西,攝影、舞蹈、烹饪。她原本以為離開油畫她的人生便會自此墜入黑暗,然而正相反,她仍舊覺得每一天充實而飽滿。
謝延和她說過的,努力生活的人,永遠不會被生活辜負。
然而正當一切如水般溫和地推進時,時亮的一個電話打破了這種平靜。
“姐!時春生被抓了!他被抓起來了!”與平常的家庭不同,面對自己的父親被抓,時亮的聲音裏不是擔憂,而是興奮和激動,“他終于被抓起來了!”他頗有一種松了一口氣放下了個大包袱的暢快感。
時悅急急忙忙趕回家,才發現原本那條鮮少有人來往的小巷子,被警車、救護車,還有圍觀的人群堵的水洩不通。時悅必須很費力地扒開人群,才終于見到了在與警察交涉的時亮。
時悅來的時候,救護車正好開走,然而地上還有血跡。
時悅有些膽戰心驚:“亮亮,你身上受傷了嗎?”
時亮搖了搖頭:“姐,我沒事,不是我。”
“那怎麽回事?”
“時春生捅了人。這些血是那個人的,不是我的,我也是聽隔壁小毛給我打電話說出事了才趕回來的。”
“放開老子!老子捅死那個臭娘們!”時悅扭頭,時春生嘴裏罵罵咧咧的,正被警察扭住了手臂押送進警車裏。
時悅心裏一驚:“他捅了誰?”
時亮有些尴尬,他移開了目光:“就一個女的。”
“到底誰?”
時亮終于不得不說了真話:“就是一個女的,之前你的右手受傷,天天來你病房門口蹲着送炖豬蹄的那個,自稱是我們媽媽的那個……”
“嚴重嗎?”時悅攥緊了雙手,“被傷的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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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春生今天不知道怎麽的發狂了,捅了六刀,我剛才聽警察說的,都在腹部,血流不止,不知道到底傷及內髒沒,要等去了醫院才知道。”時亮有些躊躇,“姐,那個女的,不是我們媽媽吧。我們媽媽早就失蹤了,這麽多年不回來找我們,估計早就去世了吧,不會再來找我們的了。”
“去了哪個醫院?”
“就是你治療手的那個。我已經電話告訴謝老師了。”
時悅再也顧不上和時亮再解釋什麽,她趕緊打了車,然後飛快地往醫院趕去。
時悅是在急救大廳裏看到自己母親的,因為過度失血,她的臉色慘白,精神也有些渙散。
“媽媽!”時悅跟随着推她進手術室的醫護人員,她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媽媽!你不要睡着!你一定要好起來!”她到底并非鐵石心腸的人,此刻看到自己母親如此無助地躺在病床上,眼淚便不自覺滾了下來。
早已趕到的謝延抱住了她:“會沒事的。”謝延捂住了時悅的眼睛,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母親渾身汩汩流血的場景。
“阿姨,我已經為你聯系了最好的醫生,會沒事的。”他擋住時悅,望着時悅母親被送進手術室。
時悅的母親卻朝他露出了笑容:“我一直想和悅悅還有亮亮說一句對不起,我之前沒為他們做過什麽,這就當做是我為他們做的唯一一件事吧。”
她虛弱地說完,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只留時悅和謝延緊張而焦急地在門外等候。
沒多久,時亮也趕了過來,三個人只能一起等待着,直到手術室的門打開,主刀醫生走出來。
“患者被捅了六刀,導致脾髒破裂摘除,但是幸好沒傷害到其餘髒器,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但因為失血過多,還很虛弱,等休息一晚你們就可以去探視了。”
聽到母親的情況穩定,時悅終于松了一口氣。
“時悅,怎麽回事?”對事态的發展,謝延也十分驚訝,“阿姨怎麽會見到你父親?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時悅也一頭霧水:“我不知道,照道理她不會去見時春生的,她很害怕他,之前不願意回國,也是有考慮到怕時春生找到了糾纏不清的緣故。”
“她真的是媽媽?!”時亮則陷入了不可置信和無法接受的情緒裏。
謝延抱着時悅,和仍舊不知所措的時亮,在病房前靜靜地等候着。
“我爸,這樣的行為會判什麽罪?”
謝延沉吟了片刻:“這種行為屬于故意傷害罪,而且造成了重傷,應該是會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也就是他會去坐牢?會被抓進去這麽好幾年?”
謝延點了點頭。
“但是,但是為什麽會突然發狂捅了六刀?”時亮十分不解,“我爸那樣的人,雖然每次都打我們,但他是不會動刀子的,他知道打我們警察不會管,也不會抓去坐牢,但是捅人刀子可是要坐牢的,他比誰都怕坐牢啊。”
時亮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動機,警察那邊還在訊問。”
時悅緊緊咬着嘴唇,她并不明白這一事态的發展,然而謝延內心卻很震動,他意識到了點什麽,一開始他并不能理解時悅母親被推進手術室前最後那句話的含義,然而隐隐約約的,他覺得現在他懂了。
因為等待時間很長,時悅枕着謝延的腿,漸漸因為疲憊而睡着了。直到謝延輕輕把她拍醒。
“時悅,阿姨醒了。”
時悅幾乎是馬上跳了起來,她快步跑進了病房。
等待着錄口供的警察也站起來走進了病房。
時悅的母親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還是很虛弱。
“張女士,您和時春生是什麽關系?能給我們講講案發經過嗎?”
“我和他是夫妻關系,但是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就離開了這個家,因為我受不了時春生酗酒嗜賭,而且他不停的打我,也打兩個孩子,我很害怕被他打死,提離婚只會被他關起來打更慘。”時悅的母親艱難地回憶着陳述着,“我跑去了美國,這次因為舍不得兩個孩子,回國看看,卻撞上了時春生,他看到我又想打我,但這次我還手了,他就紅了眼,拿過邊上的刀子就朝我沖過來……”說到此處,時悅的母親啜泣起來,“我這次回國去見他也是準備和他走完離婚手續,但他一見到我就情緒激動,聽到離婚更是兇相畢露,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刀已經插了進來……”
警察又問了幾句具體細節,也頗為同情時悅母親的遭遇:“張女士,好好休養。”
時悅母親點了點頭。在警察詢問的過程中,時悅都緊緊拉着母親的手,時亮也沉默地站在一邊,雖然還有些別扭,但至少不是激烈反抗的态度了,時悅母親緊緊回握住時悅的手,一邊又拉起時亮的手,他沒有甩開自己,時悅母親近乎是喜極而泣。
謝延安靜地看着這一切,等警察離開,他才開了口:“阿姨,我有些事想和你單獨聊聊。”他轉頭朝時悅和時亮笑了笑,“可以讓我單獨聊聊嗎?只需要一會兒,不會很久,不會影響阿姨休息和恢複的。”
時亮面對突然而來的“母親”,還無法适應,這個尴尬的氣氛,讓他離開他更是求之不得,他有太多事,想要和時悅确認。時悅也覺得應該給時亮一個交代,朝謝延點了點頭,拉着弟弟出了病房。
病房裏便只剩下儀器的聲音,還有謝延和時悅母親。
“阿姨,你去找時悅的爸爸,不是為了去離婚,而是為了時悅和時亮吧。”謝延盯着時悅母親的眼睛,“因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和他離婚,你按照原定計劃回到美國,不管離沒離婚,時悅爸爸都沒法糾纏你。時悅說過你其實也很害怕時悅爸爸,如非必要,是根本不願意見他的。”
時悅的母親深深看了謝延一眼,然後她輕輕嘆了口氣:“謝延,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但是我希望這些你都不要告訴時悅和時亮,我這一輩子沒為他們想過什麽做過什麽,唯獨這一件,幫他們送他們爸爸進監獄,好讓他們都遠離這個人渣垃圾的騷擾,是我唯一能做的,也做到了,但我不想他們自責,覺得我為了他們才受了這六刀。”
謝延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時悅母親吃力地笑笑,大概因為牽動了傷口,她這個笑容看起來帶了些微疼痛:“我也沒想過百分百能成功。”她看了眼謝延,“但這麽多年,時春生一點都沒變,我只要說他是窩囊廢,他果然就炸了,我告訴他我在國外過得很好,要錢有錢,生活滋潤,還找了個比他強一百倍的外國男人,他氣得快發瘋了,揚言要殺了我。”
“那把刀是我故意放在他手邊的。”她垂下了眼睛,“我故意把刀刃拔出來放在他身邊的茶幾上的。”時悅母親擡頭笑了笑,“我知道他的,一直知道他,他情緒很不穩定,很容易生氣,生起氣來,不管多重的拳頭都會朝着你打,手邊有東西也會拿起來砸,過去我為了少挨打,從不敢在家裏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放什麽尖銳的東西。他可真是一點沒變,還是那個老樣子,氣急了就拿起了刀子,我不停刺激他,他想也沒想就往我身上捅。”
謝延安靜地看着她。
“我在去他那裏之前,特意和鄰居們都打了招呼,都說清了要去找他,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打人,請他們幫我報警,他一拿刀捅我,我就尖叫救命和殺人起來,鄰居很快報了警,本來看熱鬧就不嫌事大,很快就有鄰居沖進來,也直接目擊了他殺紅了眼捅我,人證物證都齊全,他嘴裏還喊着‘我要殺了你’,這樣總不能再因為還沒離婚,就定性成‘虐待罪’吧?”
謝延幾乎有些肅穆,他沒有想到,時悅的母親竟然如此缜密的策劃了一切,她拿自己當試驗品,以身試險,激将刺激了時春生發狂。
“在做這些之前,我咨詢了律師,我很清楚怎麽做。謝延,你不用那麽看我,我很清醒。”時悅母親有些自嘲,“可這些事,要是我早點就這樣做,早點就把時春生送進監獄,那樣就不用背井離鄉,也不用抛下兩個孩子這麽久了。我太害怕自己受傷,也太害怕正面面對時春生的暴力了,我沒有拿出做母親的勇氣背水一戰。”
“可是就算你策劃的再缜密,時春生的刀落在哪裏,他的力道有多大,你都不是沒法預計的,這一次脾髒破裂摘除,也差點因為失血過去就……萬一出了事,你覺得值得嗎?”
“謝延,我只是做了很久前我就應該做的事。”時悅的母親卻很平靜,“我要回美國了,這一次回去,我不會再回國了,我知道悅悅和亮亮不可能真正接受我這個母親,可是我想在最後,為他們做一件事,為他們清理掉一些未來人生的阻礙物。做任何事,總要付出代價,至于付出多大的代價,你不去做,就永遠不知道。我信命,去決定做的時候,我就把自己交給上天了。”她輕輕拍了拍謝延的手,“你替我好好照顧悅悅,她有時候意氣用事,也不夠成熟,你要好好保護她。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你們的,只能幫你們處理掉時春生這個麻煩了。”
謝延面對這一番推心置腹,認真地點了點頭,對這一份忏悔的感情,他的內心是觸動的,然而他和時悅的母親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個真相只會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時悅和時亮不應該知道。
在離開之前,謝延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些事情沒法告訴時悅和時亮,你不想他們內心裏有負擔或者愧疚,但是有沒有想過,不能告訴他們你受傷的真相,你挨了6刀,也不能換來他們的親近和感激?”
“悅悅說的或許是對的,我還是個自私的人,我只是希望我自己內心的煎熬和內疚能夠平複。我挨了這六刀,但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和安寧,在我內心,我自己原諒了自己。”時悅母親轉過頭,看向窗外,“這樣很好,我終于可以完全放下這裏的一切,和過去徹底告別,去探尋我自己的人生路了。”她朝謝延露出了微笑,“我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