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伽羅微訝, 看向樂安公主。

樂安公主宮裝鮮豔,眉目卻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連。

伽羅猶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別在我跟前裝了。”樂安公主皺眉, 擡起頭來, “皇兄護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在東宮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園瞎晃,顯然沒什麽顧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稱民女?我今日過來,也不是要興師問罪, 只是想問清緣由。”

她自重逢以來,到伽羅跟前就露出尖銳的刺,此刻難得坦白,倒叫伽羅意外。

伽羅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沖撞了。”

樂安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麽好, 你還沖撞他!”見伽羅不語,別扭了片刻, 道:“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計前嫌是他寬宏大量, 但傅家當年的罪行就擺在那裏,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個限度。你為這個置氣,太為難人了!”

她縱然不算喜歡伽羅,卻也看得出伽羅的态度。

雖有謝珩的縱容,伽羅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據她打探到的,也沒在謝珩跟前放肆過。那麽,唯一可能讓伽羅頂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羅卻是聞之愕然,不動聲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夠說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沒有感激的樣子!”樂安公主沒好氣。

伽羅還是有意探問,“那最後……”

“不問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裏,自謀生路。”樂安公主看到伽羅明顯松了口氣,“這是父皇所能給的最大寬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總要挑兩個落。皇兄那裏盡力說情,我都聽說了。哼——也不知皇兄是的什麽瘋。”

最後一句是嘀咕的,伽羅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那日的誤會還沒鬧清,樂安公主卻帶了這消息來,愈顯得她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謝珩對徐家痛下殺手,對傅家女眷卻又極盡寬容,說了情,卻沒向她露半點口風。

這樣的胸懷,又怎會待外祖母過于嚴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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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瘋的不是謝珩,是她才對!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門心思只想讓謝珩答疑解惑,卻最終氣走了謝珩。

他幫了她那麽多,她卻如此報答。

伽羅垂眸,心裏騰起濃濃的愧疚。

樂安公主瞧着她神情變化,心裏的氣總算順了些,續道:“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皇兄真的兩頭作難。先前給你那倒黴的表哥說情,惹來父皇一通怒氣,沒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傅伽羅,做人得講良心,就算你不報答皇兄,也不能辜負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羅握緊衣袖,極力克制,“多謝殿下點撥。”

兩人片刻沉默,樂安公主瞧那拂秣狗終于乖順了,抱入懷中玩了片刻,遞給伽羅,“這只狗,是真心送給你。”她聲音壓得極低,旋即難為情似的,立馬擡高聲音,“但我還是不喜歡你。不喜歡傅家所有人。”

伽羅浮起稍許笑意,點了點頭,“多謝殿下。”

能說出來的厭惡,比暗藏在心底的厭惡,更令人寬慰。

伽羅寧可跟直言恨她的人來往,也不想跟明面對她好,背後卻嫉恨放冷箭的人來往。

其實她明白樂安公主的心思。當年惠王妃被害時,樂安公主還小,六七歲的小姑娘錦衣玉食、千嬌百寵,正是最依賴母親的年紀,陡然失慈,會有多悲傷難熬?更何況到了淮南被人欺負,必定更懷念母親的疼愛。

伽羅八歲那年得知娘親失蹤的消息時,曾連着哭了好幾個月,倘若當時有人告訴她,娘親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會記恨一輩子。對于那人的親眷,雖不至于深恨,卻也不可能平白喜歡。

樂安公主對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時候,連帶着對傅家女眷也覺厭惡,更勿論伽羅的外祖家也跟謝珩一家結了仇。

伽羅覺得,她大概是造過什麽孽吧,謝珩父子最恨的兩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較之下,謝珩的恩怨分明和寬宏大度,簡直令人感動。

而她呢,卻還在造孽。

那邊樂安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羅誠懇的笑意,又覺得別扭起來,竭力端肅态度,道:“皇兄要護着你,我不會再找茬。但是,知恩圖報,傅伽羅——你不許再給皇兄添亂!”

說罷,匆匆走了,一如來時。

伽羅眼瞧着她出門,那頭戰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裏霎時又空落起來,唯有懷裏的阿白嗚的輕叫了聲,兩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麽的,伽羅忽然想起那回入宮面聖,樂安公主拿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時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滿眼無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記得及時雨般救她脫困的謝珩,慣常冷肅的眼中藏了些許笑意,拎着阿白湊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與素日端貴威儀的太子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羅回想起來,竟然不自覺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謝珩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釋,她也該為那晚因揣測而生的指責道歉。

至少,不管事實如何,她應該在質問之前問問經過,不是嗎?

伽羅見謝珩的心頗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飯過後,依舊不見謝珩歸來。她知道謝珩近日忙碌,留在東宮的時間都甚少,只好暫時放棄。

此時的謝珩,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堅,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長子,抛開徐相嫡長子的身份不談,本身也是朝堂裏舉足輕重的角色,輕易不能查辦。

謝珩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斃命,打得徐堅徹底敗亡,再無翻身的可能。不止擺出如山鐵證,讓徐堅毫無逃脫罪名的可能,還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擊手段,早做準備。

最要緊的事,他和端拱帝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來就淺,千裏外還有太上皇那個隐患,拿下徐堅之後,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衆議,迅将徐堅那攤子事理順,不波及朝政運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綱數年,即便細心收了尾巴,驕縱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綻。

醉魚莊內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餘下的私吞軍糧、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狀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緊的一條,是裏通外國。

通敵幾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陽關大敗,令太上皇和許多朝臣被擄,江山動搖。即便到了此刻,也還是許多朝臣心頭的陰雲。而膽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們咬牙切齒、痛恨入骨的北涼人。

謝珩在這上面費的功夫最多,從策反彭程,到鴻胪寺內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陽關的嚴密防守,一絲不茍。徐公望那老賊奸詐至極,沒留半點痕跡,所有能深刨出來的罪證,齊刷刷指向徐堅。

好在成果喜人,鐵證漸漸收集齊全,只等最後收網。

他在鴻胪寺、戶部及門下中書等處奔走,回到東宮,已是戌時将盡。

夜幕全然降臨,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圓,銀輝萬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見過等了他大半個時辰的韓荀和太子洗馬等人,才擡步回住處。

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費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體吃得消,精神也難免疲累。謝珩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體前行,腦袋放空。誰知走了一陣,再擡頭,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門口。

門是關着的,裏頭屋中的燈火倒是能越牆可見。

謝珩回過神,才現自己又來了這裏。

不知是從何時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處時,他會不自覺的繞行,哪怕有時天晚,伽羅已經歇了,過來瞧一眼總是好的。只是彼時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滿身疲憊。

此時站着,多少勾起當時煩悶。

謝珩站了片刻,終究沒叫戰青去扣門,擡步繼續向前。

夜風裏,戰青很敏銳的察覺到了謝珩的情緒。

他今日陪着樂安公主來這裏,雖見兩人低頭耳語,畢竟沒聽清說什麽,只是伽羅前後神情稍有變化,他看得出來。這些天謝珩煩悶,連帶着東宮上下心驚膽戰,暗裏揣測他的心思,其中就屬戰青摸得最準。

默然跟着走了兩步,戰青終于沒忍住,趁着前後無人,低聲道:“殿下。”

謝珩片刻後才有了反應,頭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裏的事情,殿下何不說清楚?”他是謝珩最看重的親信,所擔負的也不止是守衛謝珩之責,鼓了鼓氣,續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鴻嘉誤會,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誤會。殿下只需說明白了,她會相信的。”

“我說了她會信?”謝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這件事,他沒半分把握。

“殿下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幫傅姑娘脫困,屬下看得出來。”戰青看到謝珩的後背明顯僵硬了一下,又道:“屬下能看出來,是因為自幼跟殿下相識,知道殿下的為人。但傅姑娘畢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說,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後的深意。”

謝珩腳步稍緩,有些詫異于戰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習慣跟人說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時也是。後來母妃過世,父皇變得消沉陰冷,更不會聽他說隐秘心事。段側妃隔着一層,英娥雖能偶爾給他解悶,卻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悶在心裏,便成了習慣。

換做平常,即便戰青進言,他也只會悶頭考慮,不會透露想法。

可這些天為南熏殿的事頭疼極了。他理得清朝堂衆臣的權謀利害,卻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連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亂——明明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卻非要憋着一口氣跟自己較勁,簡直是瘋了!

謝珩沉默了半天,道:“我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來!”

戰青默默嘆了口氣。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該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費力不讨好。

但他着實看不下去了。

謝珩對付朝臣的時候老謀深算,對着小姑娘,反倒糊塗得令人吃驚。

“殿下既然不責怪屬下多嘴,屬下還有幾句,殿下不妨一并聽聽。”戰青見謝珩沒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處境,殿下比屬下清楚。傅家獲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沒了勢力,她一個十四歲的姑娘,背後沒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親還在北涼,如今寄居東宮,雖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對昔日的芥蒂依舊很深。她孤立無援,難道不該小心謹慎?”

“小心謹慎,所以就懷疑我?”

“傅姑娘在東宮能依仗的……”戰青很自覺的沒提杜鴻嘉,“只有殿下。從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備,再到漸漸信重,她已經覺得,殿下不會再傷害她。”

“我本來就不會!”

“可高老夫人終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談的時候,昏迷在地,臉色慘白。信任一個人很難,懷疑卻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處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尋死路。所以殿下——”戰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結論,“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對于戰青的分析,謝珩聽得平心靜氣。

他甚至覺得,戰青說得很有道理!

心中殘存的塊壘被戰青澆滅,那一團亂麻忽然就理順了許多。

謝珩後知後覺的明白,當時伽羅問的那句話,未必是質問,也許還有——求證。

這個戰青,果然心細如,難怪英娥從前總是誇他貼心。

謝珩回頭瞧了眼戰青。

這樣會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來娶了妻子,必定不會虧待吧。

很好!

謝珩思緒漸漸開朗,經過昭文殿門前,卻見白日留守的侍衛匆匆走上來,“啓禀殿下,今日韓大人,岳大人都曾來求見,還有南熏殿也派人過來問殿下是否回宮。”

韓荀和岳華的事謝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時派人來的?”

“後晌來過,傍晚和晚飯時又來了。”侍衛躬身回答。

謝珩心裏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過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時告訴侍衛來回禀他。今日沒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麽傅伽羅找他……

謝珩胸腔似湧起些許激動,沒說半個字,猛然擡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來時的緩慢思索,這回可說是步履如飛,沒半點遲疑。

謝珩已然忘了遠遠跟着的戰青,伸手扣向門上銅獅,覺門扇虛掩,當即用力推開。

然後,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羅。

月光灑滿庭院,廊下燈籠熠熠生輝。

少女穿的是月影紗裙,上頭錦衣清麗,因秋日夜涼,身上披着銀紅灑金的披風。她生得膚白貌美,襯着紅色極為好看。滿頭青絲堆疊挽起,旁邊簪着赤金步搖,上頭綴了兩顆紅寶石,底下紅珍珠穿作流蘇,在耳畔搖曳。

披風裹住了她大半個身子,一襲銀紅悅目,間錯的金色添了貴氣。

月色和燈籠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羅擡頭瞧過來,容色嬌豔,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顏襯托在披風之上,愈顯得白膩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動,她眼中的詫異錯愕一閃而過,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謝珩擡步入內,目光牢牢落在伽羅臉上。

她竟然忘了行禮,只仰頭瞧着,看那道魁偉的身影突然出現,挺拔端貴,疲憊又焦灼。

謝珩走近了,才現她眸中蒙了霧氣,眼角微有水光。

兩人都記得上回在這庭院中相見時的情形,也現這回各自神态與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沒有說話,但眼神卻已交彙數個來回。

這種帶着歉然的沉默讓伽羅心裏愈難受,尤其謝珩風塵仆仆的過來,衣衫都未換。

他的擔心和歉然這回全都擺在了臉上,忙得馬不停蹄時還為她分心,深夜帶着滿身疲憊趕來,愈讓她覺得自己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伽羅開口說了聲“殿下”,喉頭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緒,開口想要道歉,謝珩的手卻忽然伸過來,落在她臉上。

柔軟滑膩的觸感,卻有些冰涼。顯然她已經在夜風裏徘徊了很久,連眼角的濕潤都變得冰冷。謝珩身上的冷厲氣息在此時全然不見,他拿指腹擦掉淚痕,手掌不自覺的捂住她微涼的臉頰,溫聲道:“怎麽哭了?”

這溫柔背後的涵義,不言而喻。

伽羅未答,淚水卻忽然掉落出來,溫熱地自臉頰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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