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窗內, 譚氏和岚姑并肩站着。

從伽羅晚飯後踱步入院, 來去徘徊時, 她們就站着了。秋夜風冷, 送來丹桂甜香, 岚姑見譚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勸了幾回,譚氏卻不肯回去坐着。沒奈何, 只能尋了件厚實的披風過來,免得受寒。

從窗隙往外瞧,月色燈光交雜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譚氏雖看不到此刻伽羅的神情, 卻将謝珩一覽無餘。

那是她從沒想到過的神情——憐惜、愧疚、疼愛,目光專注, 旁若無人。

譚氏是過來人, 回想伽羅說過的事情,回想那晚兩人的不歡而散, 回想伽羅近來的苦惱和偶爾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謝珩那日在昭文殿中沒半分錯處, 當時杜鴻嘉冷邦邦指責後并未作, 晚間也曾來看她, 被伽羅氣走後消失數日, 這會兒還能匆匆趕來……

看得出來, 謝珩很喜歡伽羅,不管将來會如何,至少此刻很認真。

所以他數番出手幫忙,急着探問長命鎖的內情,未必是另有所圖,而是想幫伽羅。

那麽伽羅呢?

譚氏從岚姑嘴裏套過話,知道伽羅認得清形勢,說過并無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數,人的感情從來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覺中生出情愫的實在不少。至少從這些天看來,伽羅的心緒,已不自覺地被謝珩牽着走,因他喜,因他憂,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緣啊!譚氏心裏嘆氣,阖上窗扇。

院中,謝珩手掌覆着伽羅臉頰,柔軟又嬌小,将心中冷硬盡數化作柔軟。

伽羅卻終于察覺不妥,後退半步逃出謝珩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見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墜着淚珠子,阖眼時瑩瑩滾落。

嘴角卻牽起來,往水汽朦胧的眼底添了笑意。

這笑意暌違已久,叫人瞧着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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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是我處置欠妥。”謝珩醞釀了一路,道歉的話緩緩出口。長這麽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認錯,幾乎沒跟誰服軟過,這話說得也甚是艱難。然而說出來,心裏那種負擔卻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應營救傅良紹一般,跨過心裏那道坎,看似艱難的事,也就不算什麽。

伽羅也不虛與委蛇,帶着眼淚挑起笑容,“怎麽欠妥了?”

“兩句話就能說清,非要生悶氣。”謝珩聲音低沉卻好聽,帶着點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羅眨了眨眼睛。

“害你擔驚受怕,害我被冤枉。”謝珩坦白。

伽羅的唇角彎得更深,“确實擔驚受怕。殿下一走,我還當是哪裏觸怒得罪呢,差點罰自己面壁思過。”這當然是玩笑話,但氛圍确實比那晚的冷臉對峙好了太多,伽羅再退半步,朝謝珩盈盈施禮,“那日也是我無知,又犯了小人之心,還請殿下擔待。”

她每回坦坦蕩蕩的說自己是小人之心,謝珩都覺得無比可愛。

遂一本正經的道:“我若不擔待,豈不辜負寬宏大度的誇贊?明晚中秋,朱雀長街上有花燈,帶你出去散心。”

伽羅喜出望外,“當真?”

謝珩不答,只垂目瞧着她。

伽羅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說話算數!”

話說開了,先前的煩悶也蕩然無存。伽羅瞧着謝珩滿身疲憊,知道他近來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請回吧。”

“明晚來接你。”謝珩也不再打攪。

送謝珩出了南熏殿,自關了門扇回到屋中,就見譚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這回高興了?”譚氏招手叫她過去。

伽羅帶着點賭氣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沒有強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還不肯實說,白叫我揣測擔心了幾天。”然而心裏知道譚氏是為她好,腳步帶着身體走過去,“夜深了,也該歇息了。”

“不妨,岚姑在裏面準備熱水。”譚氏握着伽羅的手臂,眼底慈愛,“我雖沒說實情,也沒冤枉殿下不是?不過也算是瞧出來了,先前的事是我多慮。”

伽羅偏頭,帶點疑惑。

“太子殿下無緣無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長命鎖這小寶貝,我總得留個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圖,你卻蒙在鼓裏。現在看來,也是我想多了,太子位居東宮,将來富有天下,未必會将此物看在眼裏,他願意幫你——”譚氏擡目,對上伽羅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們說了什麽?”

伽羅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澀一閃即逝。

“殿下說……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燈。”

“那你想去嗎?”

“我……”伽羅猶豫。倘若只是散心,她當然願意去。在東宮悶了這麽久,誰不想出去散心?更何況那還是花燈,玉壺光轉,琉璃映照,女兒家最喜歡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來,謝珩确實是喜歡她的,甚至比她猜測的還深一點點。

當時固然覺得欣喜,甚至甜絲絲的,此刻冷靜下來,卻又作難。

她跟謝珩倒是好說,謝珩的風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稱贊,住在東宮半年,愈欣賞。那份傾慕、信任是何時滋長出來的,她都不知道。抛開旁的事情,她其實挺樂意跟他同去。

但顯然,旁的事情不能抛開。

宮裏的端拱帝對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許多舊臣亦然。以她這尴尬的身份陪在謝珩身邊,恐怕沒人樂意。

而她這裏,縱然她對祖父沒半點感情,那位畢竟是父親的至親。來日死祖父于端拱帝之手,父親會作何感想?更別說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貶,處境每況愈下,倘若将來遭遇不測,縱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會作何感想?

那道深淵擺在眼前,沒有人能夠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動的火星,在它竄成火苗之前,就該掐滅。

伽羅眸色稍黯,“我不該去。”

“我只問你,想不想去?”譚氏哪會不知她的顧慮。

“花燈會,當然想去看。”伽羅坦白承認。

“那就遵從本心,旁的事情,不該你來考慮。”

伽羅錯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着堅定如舊,讓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羅道。

譚氏欣慰颔,“不管怎麽說,太子的性情為人,我算是沒有顧慮了。等過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長命鎖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你。屆時要不要告訴謝珩,全由你來決定,外祖母不會插手。如今,先養好精神,明兒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羅,應該是京城裏最好看的美人。”

“這樣誇,我會自滿的!”伽羅失笑。

譚氏也只是笑。

正巧岚姑備好了熱水,祖孫倆先後沐浴盥洗。

次日晌午時,家令寺奉命給伽羅備了套衣裳,由宋瀾帶着管事宮女送來。

宋瀾恭敬如常,将客氣話說完,讓管事宮女放下錦盒。

打開三個錦盒,最先是一副面紗,迥異于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紗料,這面紗是裝飾所用,海棠紅的顏色中繡了絲絲金線,上緣以金線滾邊,繡出極好看的花紋,下緣則點綴極薄的金片,不重,卻霎是好看。

第二個錦盒中是秋日該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繡着纏枝花紋,微微豎起的領口最為精心。裙子的色澤也不算搶眼,上頭沒用半點刺繡,卻用了極好的暈染工藝,腰間還是乳白的色澤,到腿面時現出些微紅色,漸漸顏色加深,終至裙角的海棠紅。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間精簡,往下漸漸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疊,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見動則袅袅泛香的曼妙。

第三個錦盒中,是一件霞紅色繡牡丹的披風,銀絲金線,牡丹盛放,精致刺繡的緞面之外,別出心裁的蒙了一層薄紗。這披風白日裏穿着或許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間穿了走在月下,有滿街花燈映照,便會如月影霞光,朦胧又嬌豔。

伽羅呆呆的将錦盒看了片刻,問宋瀾,“是太子殿下吩咐送來的?”

“是。”宋瀾答得簡短。

她原本只知道謝珩吩咐家令寺籌備衣裳,本沒太上心,此刻看見錦盒中的披風,卻滿心詫異。這件披風做工之精細、用材之名貴、心思之獨到,皆叫人贊嘆,放眼整個京城,絕無僅有。

披風不可能是倉促做就,所以……

宋瀾低眸,強壓下心底那種難言的情緒。

這個傅伽羅究竟有什麽好?值得太子這樣用心的對她!

伽羅倒沒太留意宋瀾。

固然對謝珩不知何時生了些許情愫,但她私心裏知道,她不可能跨過溝壑走到謝珩身邊。謝珩也不可能違拗端拱帝的心意,将她永遠留在東宮,所有的心事,在她解決了長命鎖的事之後,都會成為過往。

所以不管對心思昭然若揭的姜琦、還是對眼前這位女官,伽羅都甚少留心。

阖上錦盒,伽羅對宋瀾道了聲謝,便請她回去。

晚飯後換上這套衣衫,伽羅對鏡自顧,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約清雅為美,那時她年紀也有限,并不曾刻意裝扮過。上京後諸事雜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裝扮之外,伽羅也很少用心裝點。

這回外祖母不願辜負那披風面紗,從謝珩送來、伽羅擱在架上的飾中挑了半天,最終選定一頂墜滿流蘇滴珠流蘇的烏金鬥笠。這是北域貴族女子所用的裝飾,形似竹編鬥笠,只是用烏金絲織成,周圍如珠簾般懸着極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蘇,流蘇盡頭,則是豔紅欲滴的紅寶石,打磨圓潤。

岚姑也覺得這個好看,遂将伽羅的頭盡數挽在頂心,從帽子頂上的金環中穿出,結成高挑妩媚的倭堕髻。

伽羅對着鏡子愣神半天,聽得謝珩駕到,當即迎出去。

謝珩一見她,只覺眼前霎時亮了,滿心驚豔。

少女身姿窈窕修長,裙衫之美自不必說,那襲銀紅灑金的披風襯托,愈見嬌美妩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張臉都被面紗遮住,等閑沒人能夠認出來。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藍的水波蕩漾,清亮又奪目,有面紗邊緣的繡金襯托,更見光彩。最妙的是頭上裝束,釵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蘇珠簾般垂落在額前,末尾渾圓的紅寶石懸在鼻前兩指處,随着前行的動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許異域風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這雙眸子的神采,已能豔冠群芳。

更勿論光潔柔膩的額頭,藏在面紗下的臉頰,還有柔軟嬌豔的朱唇。

——必定十分誘人。

謝珩愣神了片刻,竭力驅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羅“嗯”了聲,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車馬。”謝珩努力收回目光,率先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驚豔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馬車出了東宮,很快拐到朱雀長街。

街上人流如潮,燈火輝映,謝珩翻身下馬,讓伽羅随他同行。

中秋節的燈會,比起上元,當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個京城花燈的精華幾乎都聚在了朱雀長街。這本該是阖家團聚的日子,換做尋常人家,院裏擺上月餅桂花酒,置辦一桌小菜,一家人圍桌而坐,賞月玩月,何等歡快。

然而京城荟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數人因路途遙遠,難以趕回家團聚。

獨自在住處賞月未免凄涼,所以這花燈會一出,立時引來無數百姓。

——熱鬧賞燈,舉城歡樂,總歸能沖淡離鄉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長街一帶已然聚滿了人,等稍後花車過來,恐怕就得重現上元節摩肩接踵的盛況。

好在謝珩和伽羅來得不算晚,謝珩穿着尋常衣衫,背後跟了戰青、劉铮和岳華——至于杜鴻嘉,據說是派去別處守株待兔了,想必是為徐家的事。

伽羅也未多問,同謝珩慢慢賞玩過去,偶爾碰着有趣的燈謎,便駐足猜測。

謝珩很有耐心地跟着,偶爾伽羅猜不出來,還提醒兩句,幫伽羅拿個店家準備的禮物。

一行人其樂融融,戰青緊随在謝珩身邊,岳華緊護着伽羅,劉铮則負責拿伽羅收獲的那堆禮物——慣于舞刀弄槍的侍衛頭領,拿着店家送的花籃瓷兔,一臉別扭。

但戰青說了,務必好生帶着。

劉铮只能将那精致卻不牢固的花籃護在身前,免得被擠歪了形狀。

伽羅倒是無所顧忌,左顧右盼的瞧着種種花燈。

謝珩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羅身上——對于花燈,他并沒多少興趣,但花燈下的美人,就太賞心悅目,甚至叫人挪不開眼了。

月影紅霞在滿目華彩流光下挪動,伽羅半張臉被遮着,偶爾回頭跟他說話,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躍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蘇編得柔軟垂順,随着她轉頭的動作微晃,紅寶石珠子映着臉頰,整齊又旖旎。

身側的擁擠謝珩渾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離伽羅愈來愈近。

偶爾有人擠過來,謝珩便伸臂護在伽羅肩頭,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頃刻入懷。可惜伽羅太不老實,不時便被花燈吸引,幾步走脫,半點都未察覺謝珩若即若離的懷抱。

為一寸半尺的距離計較追逐,那是謝珩從未體嘗過的滋味。

将近朱雀長街跟長平街的交彙處,戰青的低聲禀報才拉回謝珩的心思。

“殿下,徐相果然來了,就在那邊。”

謝珩随他所指瞧過去,便見街角的酒樓蓬萊春裏,賓客盈滿,二層拐角處的雅間窗戶洞開,裏頭人影參差,最顯眼的就是當今權勢赫赫的左相徐公望。

徐公望的旁邊,依次坐了次子徐基女婿姚謙,旁邊是一座屏風,想必屏風後就是女眷。

“徐堅果然不在這裏,他想必是沖殿下來的。”戰青低聲,“咱們現在過去嗎?”

“不急。”謝珩搖頭,“逛完這條街再去,看老狐貍能否沉得住氣。”

戰青猶豫,“徐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還敢在朱雀長街對我下手?”謝珩語氣中帶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愁他不露馬腳,當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徐家能豢養家奴,跟些見不得光的殺手有牽扯,東宮難道就是吃素的?

謝珩不懼鷹佐的大軍,欣然奔赴虎穴,又怎會怕他徐公望的挑釁手段。

拿身手刀劍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戰青不再言語,只是愈留神戒備。

伽羅專注于花燈,加之熙攘吵鬧中聽不見低語,渾然不覺,繼續賞燈。

謝珩很有耐心的陪着,心思時而在伽羅身上,時而在朱雀街,時而又飛到徐府。中秋花燈會,是最容易趁亂生事的時候,徐相往年端坐府中,這回特意來蓬萊春,欲蓋彌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緊逼,終于沒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條大魚,最好今晚自投羅網,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鬧得太不好看。

正想着,忽覺眼前有光芒晃過,回神一瞧,就見伽羅手挑花燈,笑吟吟的看着他。

“剛贏的禮物,京城最好的花燈師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聲清甜,燈光映照下仰頭含笑,目光直直照進謝珩心裏。

他眼角餘光瞥過去,看清那是個魚形的花燈。

不同于尋常的紙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輪廓,這魚型燈是用打磨極薄的琉璃片做成,頭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間片片魚鱗圓潤透亮,拿銀線穿起來,裏頭燭光映照,便如紅鯉。

謝珩瞧着伽羅,目光灼灼,“整個京城,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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