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伽羅的病在兩日後徹底痊愈。
她這兩天時常沉默, 對謝珩避而不見, 譚氏想問緣由時, 也不透露細節。等這病好了,頭腦清爽, 渾身松快,才算是理清思緒,請譚氏進了內間,将緣由娓娓道來。
譚氏聽罷, 良久不語。
謝珩的舉止她并沒太意外,唯有端拱帝的行徑, 連她都沒料到——拿兩府性命來威脅一個女子,這般行事, 确實不合君王的氣度。端拱帝在朝政上勝過永安帝百倍, 這點譚氏很是佩服,但關乎舊仇,處事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她攬着伽羅在懷,“事情都已明了, 你怎麽打算?”
“我想離開。”伽羅深思熟慮,已然定了主意, “長命鎖既然露了形, 必須托付給有能力護着它的人,我自知沒有本事再護它安然。強行帶着, 只會招來災禍。好在太子的胸懷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過, 殿下雖冷厲,常拿身份壓人,但是待弘文館的學士,也頗禮遇,雖處境艱難,也專門籌措銀錢,令其修書,整理圖集,可見不是一味用武強壓的人。”
譚氏颔首,“這一點上,能夠托付。西胡雖也有明君,但文墨書香,終不及這裏。”
“上回去鸾臺寺中,太子對着方丈也很恭敬。我朝歷來重佛,京城裏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還有鸾臺寺能得殊遇,天下各處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時,比我還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托付。”
譚氏颔首,“所以你是想交給太子?”
“我之前就許諾過,但凡查明長命鎖的緣由,絕不隐瞞。只是前陣子事多,沒能詳細禀明。”她看向譚氏,帶着些征詢的語氣,“您覺得,可以托付嗎?”
“皇帝不能托付,但是太子——”譚氏頓了頓,徐徐道:“可以。”
“看來我眼光不錯。”伽羅莞爾,“事不宜遲,今兒九月初二,我想趁着重陽的時候,借登高的由頭,設法脫身。明日我去見太子,請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時候,外祖母安排我離開好不好?”
“當然,外祖母雖老了,卻還是有辦法安排這點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麽?”
“離開太子。”譚氏溫聲。
她當年被族規所限,未能與高探微厮守,不止苦了自身,還帶累了戎樓和高探微,連同南風,幼時也未能得父親照拂。傅良紹和南風的相守令人羨慕,難得遇到喜歡的人,錯過終究遺憾。她畢竟還是希望伽羅能得兩心相悅的人,縱然眼前艱難些,将來不至于後悔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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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羅卻道:“阻礙太多,及早斷了為好。”
“戎樓他很疼你,你若對太子有意,他可以出手幫忙。”譚氏将手中三粒龍眼擺好,“大夏、西胡、北涼相互接壤,北涼如今猖狂,四處征伐,野心勃勃,西胡王素性仁善,雖厲兵秣馬,卻未必想燃起戰火傷及百姓。大夏呢,虎陽關之敗大傷元氣,加之內政不穩,更不願生出事端。這個時候,皇上也許願意與西胡交好。”
聽着有點希望,但伽羅腦海裏深深印刻的,卻還是端拱帝那句威脅。
外祖父是否願意為她做這種事,伽羅沒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兩家陪葬,那是她無論如何都冒不起的風險。
她确實喜歡謝珩,所幸情緣尚淺,還沒到不顧一切的地步。
“我還是想離開。”伽羅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書給他,派點幫手去北涼的石頭城?父親就關在那裏,近來沒有消息遞回,着實叫人懸心。”
——中秋後外祖母說了當年的事,她匆匆出門,本就是想去岳華那裏打探消息。誰知被謝珩突然劫走,去了趟別苑,回來一堆瑣事,到此時才提起。
譚氏沒再阻撓,“我修書給他,看看他的态度。”
伽羅稍覺寬慰,正好閑着無事,便自取研磨鋪紙,讓外祖母先寫,等出了東宮,可立時送出。
她現在,迫不及待的想逃離東宮。
謝珩連着兩日被閉門謝客,多少覺得氣悶。
但他已将伽羅帶入困境,父皇那邊雖暫時答應不為難伽羅,卻也僅此而已。總歸是他強求緊逼,沒處理自身的事,帶累伽羅受了委屈,這會兒做不出破門而入強闖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爾途經,自牆外瞧瞧。
所以,聽到伽羅來昭文殿求見時,竟覺喜出望外。
窗外雨聲潺潺,近來秋雨甚多,氣溫也一日涼似一日。
徐堅案子的進展頗為順暢,新政雖經徐公望刻意阻撓,到底跨過了那道障礙,順風順水地推行了下去。謝珩今日暫且無事,下朝後無心去別處,回到東宮,進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裏又沒有要緊的事,索性找了卷兵書,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羅進門時,他已将兵書丢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羅屈膝行禮拜見。
畢竟刻意回避了兩日,陡然見着謝珩,心裏多少有些尴尬。拿眼角偷偷一瞄,書架上的蝴蝶風筝倒是不見了,看來謝珩還是聽進勸言,将那東西丢了。她這樣想着,心裏松了口氣,擡頭時,眉目間淺笑如舊。
謝珩倒不知這些小心思,叫她免禮入座,道:“病都好了?”
“風寒已經痊愈,多謝殿下關懷。”伽羅并沒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攤開來,是那枚握了許久的長命鎖。系鎖的線已被除去,唯有金鎖躺在白嫩的掌心,鳳凰俯瞰蒼生,珍重精致,她的手指纖秀柔嫩,十分悅目。
謝珩挑眉,“這是何意?”
“我曾經答應過,一旦查明真相,必會如實禀報殿下。”伽羅保持着遞送的姿勢,“今日貿然過來,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閑,聽我禀明實情?”
當然有空閑!
謝珩數日沒跟她好好說話,難得閑暇,還真挺想聽伽羅講故事。
他今日依舊是玄色衣衫,只是頭頂的烏金冠換成玉質,稍添溫潤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涼了,謝珩也沒打算拿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羅進了次間,又召門口的侍衛入內,給火爐添炭,準備銅壺及煮茶之物。
這俨然是要煮茶聽故事的模樣了。
伽羅倒不在意,依舊将那長命鎖藏在袖中,等諸事齊備,侍衛退出,才道:“可以說了?”
“不急。”謝珩一改往日歷練作風,又讓人送糕點過來,擺在身側桌上。糕點都是伽羅平常愛吃的,像是才出籠不久,還冒着騰騰熱氣,裹了誘人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伽羅這些天雖閉門謝客,一日三餐卻還需仰仗東宮供給,每回也都有精致糕點送來,此刻看來,卻原來是謝珩這裏的心意。
她将目光落在糕點上,心中柔軟,勾了勾唇角。
謝珩瞧着高興,這才朝火爐旁的蒲團指了指,“坐吧。”
語氣中,竟自藏了蠢蠢欲動的興奮。
這般态度讓伽羅心裏暗笑,坐入蒲團,将長命鎖擱在旁邊桌上。
從哪開始講呢?就從阿耆亡國說起吧,畢竟那是長命鎖的來由。
她清了清嗓子,“阿耆的事,那回在鸾臺寺,方丈已簡略說了,殿下都已知悉,我就從亡國接着說。彼時阿耆國力已經衰微……”
“等等——”謝珩打斷她,拿着火鉗添了塊銀炭,“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亡國也需有前情,方丈說得簡略,我幾乎忘了,從頭說起。”
……
伽羅原本還殘存些許尴尬,被他厚着臉皮打攪,蕩然無存。
“殿下不是一向記性很好?”她哪會不知道其中有詐。
謝珩坦言,“偶爾記性也不好。”
伽羅沒轍,遂從阿耆立國說起,玉山的寶藏、往來的商旅、興盛的佛教、日漸恢弘的王宮……那些塵封了數百年的事,卻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條明晰的線索。母親講過的、外祖母說過的、書裏見到的……零散的滄海遺珠,串成一線。
少女聲音柔軟,将百年舊事娓娓道來,十分悅耳。
謝珩聽得很認真,偶爾還問些細節。
伽羅不能答的都跳了過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爾想起書裏記載的趣事,順口說給謝珩聽,各自都笑。
爐中的銀炭慢慢燃燒,一塊塊添進去,最終化作白色細灰。
銅壺裏的水沸騰,冒着熱氣,偶爾發出滋滋的響聲,平添樂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滿而空,再一遍遍添滿。
唯有桌上的糕點不可再得,等伽羅将整個故事講完時,只剩了零星三四塊。
——伽羅吃掉了大半,謝珩也出力不少。
外頭天色不知是何時暗下來的,雨聲依舊潺潺落下檐頭,無休無止。昭文殿是謝珩的小書房,平常除了親信之人,不許旁人靠近,雨天更無人打攪。滿院侍衛規矩嚴苛,半點咳嗽聲也沒有,天地之間,就只有唰唰的雨聲,洗淨喧嚣。
天色暗沉,整個昭文殿都頗昏暗。
因謝珩沒開門吩咐,侍衛們不敢擅自打攪,故未掌燈,此刻只有爐中炭火赤紅,映照出方寸間一團光亮。火爐之側則是對坐的兩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嬌美玲珑。
謝珩聽完整個故事,嘆息了一聲。
“王室珍藏可非比尋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國庫還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難怪召來鷹佐觊觎。”謝珩觑着伽羅,似調侃,似感嘆,繼而毫不客氣地道:“不過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昏君。聽信巫祝之言勞民傷財,視人命如草芥,即便沒死,也不可能東山再起。”
“空有錢財而無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國運氣數……”伽羅嘆息,“然而畢竟是幾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慮的,是如何處置這些寶藏。”
說着,将長命鎖往謝珩那邊推了推。
謝珩目光落向桌上的長命鎖,紅光映襯下,那枚鳳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致,有種別樣的美感。他順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紅蓮綻放,如映佛光。
他翻來覆去的看了片刻,輕輕擱下,帶着點鄭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後裔,自然還是公主。”謝珩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來頭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羅莞爾。
冗長的故事講完,像是攜手走過了幾百年,從興盛繁榮,到衰落亡國,從戰火烽煙,到流離逃命。比起這些,她那點糾結憂慮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羅整個人都放松下來,拉了後面的靠臂墊着,徐徐喝下半口熱茶,算是稍歇。
謝珩也半仰靠後,打量伽羅,“公主謙虛了。”
極美的臉頰,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見瑩潤。那雙眼睛最好看,帶淚時霧氣空濛,惹人心疼,帶着笑意時,又如暖春晴日下的潋滟波光,誘人沉溺。
她的披風已解,堆在身後,身上只穿對襟錦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鎖骨。頸間柔膩的肌膚若有些許汗意,應是茶水蒸騰所致。
同樣水潤的是柔嫩紅唇,嬌豔旖旎。
謝珩怕目光太過熾熱,攪擾了這氛圍,垂眸打量爐火。
伽羅卻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講完了,殿下也知道來龍去脈。這枚長命鎖流落了百年,終須托付明主。殿下——”伽羅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鎖,托到謝珩面前,“伽羅以阿耆後裔的身份,将它托付明主。期待将來有一日,能令那些寶藏重見天日,造福百姓。”
謝珩一怔,神色稍肅,下意識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後情由,無意占據。”
“我将它交給殿下,是真心實意——是尋得明主,托付給你。”
她微藍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鄭重,謝珩不自覺坐得筆直。
“我可以幫你開啓,但長命鎖,應該由你收着。”
“我相信殿下終會成為明主。所以這鎖子,自今日起交與殿下。蓮花內有機關,以尖銳之物刺入蓮心,即可開啓。”伽羅神情誠懇,“而至于我,自知無力護住它。倘若不慎丢失,使其落入賊人之手,反會釀成災禍。”
她說得鄭重其事,謝珩沒再推辭,“我暫且替你保管,随時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長命鎖,觸到她柔軟溫暖的掌心。有種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間,謝珩神色一動,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羅卻已迅速收回手掌。
“寶物托付明主,伽羅可以放心了。”她雙手交疊在膝蓋,笑着籲了口氣,如是說。
謝珩一怔,忽然從她的語氣中,品啧出另一種味道。
有個模糊的念頭浮上腦海,卻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兩人對視片刻。
伽羅笑意盈盈,站起身來,“長命鎖的事既已查清禀明,外祖母的事已經算是辦完了。聽說皇上沒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紀,不愛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宮,自行安置?”
“當然。”謝珩本就無意扣押譚氏,“她想去哪裏?”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處寓所可以落腳,她應當想清清靜靜住在那裏。”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個人過去照看?”
伽羅忙道:“殿下不必費心。表哥已安排過了。”
這杜鴻嘉還真是見縫插針。謝珩沒計較,站起身來,撫平衣衫。
長命鎖的事有了着落,交割清楚,譚氏也将離宮而去……謝珩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閃而逝的念頭——“她出宮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着,想清楚了再決定去留。”伽羅留些轉圜的餘地。
謝珩暗自松了口氣,“明日我叫杜鴻嘉過去,送老夫人出宮。父皇那邊我已約定,不會再去南熏殿打攪,你可以放心住着。”
“多謝殿下。”伽羅含糊,“外祖母應當在等我,伽羅先告退。”
說罷,行禮而出。
謝珩送她至門口,外頭有侍女執傘等候,陪着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着傳膳掌燈,握着那枚長命鎖步入內室,踱步至榻邊,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飛的蝴蝶上。這內室幾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處,雖器物名貴,卻甚少裝飾,滿目冷硬暗沉中,有了這蝴蝶裝點,平添暖意。
謝珩很喜歡它,睡前瞧一眼,醒時瞧一眼,仿佛能驅散昔年陰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親手繪就的蝴蝶,她最為珍視的長命鎖,都到了他手中。
他為何卻覺得,她仿佛在離他越來越遠?
作者有話要說:#落難少女伽羅的隐秘日記#
呼,謝珩終于丢了那風筝,應該是看清形勢,決定退卻了吧。嘆口氣,趕走莫名其妙的失落,重陽過後,将會有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