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翌日前晌, 伽羅征得謝珩允準, 陪着譚氏在東宮大致走了一圈, 将朗潤園和清思園看過,算是不辜負譚氏住在東宮這将近一個月的時間。

回到南熏殿時, 岚姑已将譚氏來時帶的幾樣東西裝入包裹。

來時孑然一身,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待離去時,也沒添半點東西。

将近晌午時分, 杜鴻嘉果然如約而來。

他今日奉命來送譚氏,不是以東宮衛官的身份, 而是以伽羅表哥、高家故交的身份。慣常的墨青衣衫修長磊落,錦衣玉冠, 博帶緩袍, 俨然一副貴公子的模樣。

他的父親杜季輔是吏部員外郎,早年還曾居于侍郎之位,後因犯了些小事,降級留用。在滿京城的達官貴人中, 員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卻也是個清貴差事。杜鴻嘉自幼長于京城, 從他母親那裏承了副不錯的皮相, 被送去從軍之前,也曾是錦衣玉面的郎君, 後來風沙歷練,将那張白臉曬黑, 柔和的輪廓變得剛硬,就再也當不起玉面二字。

此刻他倚門而立,面帶笑意,負手于背,驀然就叫伽羅想起四五年前的樣子。

那時候她剛失了慈母,住在武安侯府中,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爺厭棄,過得很不如意。父親很疼愛她,固然時常帶她到街市郊外散心,到底沒有同齡玩伴。

杜鴻嘉那時候十三四歲,正是頑劣不堪,人嫌狗憎的年紀,因為跟傅婎年齡相近,又看不慣當時傅婎的傲氣樣兒,時常氣她。倒是對伽羅很和善,大抵是覺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愛,每回都會帶些有趣玩意兒來哄她。也是因為他的關系,伽羅和傅婎能常湊到一處玩耍,養出些感情。

伽羅那時候最盼望的是兩件事,一件是父親從衙署回府,另一件則是杜鴻嘉來做客。

彼時杜鴻嘉也是這樣倚靠在門口,嘴裏叼着東西,雙手藏在背後,給她許多驚喜。她甚至還曾問過父親,為何沒給她生個哥哥,如果有,他大概會很杜鴻嘉一樣疼愛她。後來她跟杜鴻嘉抱怨此事,杜鴻嘉說,正好他沒有親生妹妹,疼愛她也是一樣的。

那固然是玩笑的話,伽羅卻幾乎當真,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也沒有哪個表哥的情分能超過杜鴻嘉。

伽羅叫了聲“表哥”,如從前般迎上去。

杜鴻嘉果然伸手攤開,掌心拖着一枚綠色的小牌。

“小吊梨湯的口味,許久沒嘗過了吧?”

伽羅大為驚喜,“表哥怎麽知道我正想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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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剛痊愈,喝梨湯最好。而京城中梨湯最好的,除了他家,還能是誰?”杜鴻嘉一笑,側身讓開,向譚氏道:“老夫人請。”

譚氏含笑謝過,緩緩出了南熏殿。

一路出來,倒沒碰見謝珩,杜鴻嘉帶她二人到光化門,已有輛不起眼的馬車等着了。

光化門靠近弘文館和嘉德殿,常有官員賓客往來,每日裏總有十來輛馬車停在後巷,時常來往,最宜掩人耳目。

杜鴻嘉騎馬在側,伽羅跟譚氏坐在車中,駛出東巷,拐向朱雀大街。

那綠牌手掌大小,上頭寫着篆體的小吊梨湯四個字,背面雕刻一枝梨花,右下角以天幹地支标記次序。牌子用以預定雅間,綠色是晌午飯,紅色則是晚飯。像這樣秋冬幹燥傷肺的時候,京中之人多愛去喝他家的梨湯,賓客爆滿,一座難求。

到得店外,果然人滿為患。

好在杜鴻嘉已定了雅間,将那綠牌子拿給夥計一瞧,夥計當即引着馬車駛入後巷,而後帶三人從後面上樓進雅間,避開大堂熱鬧喧嚷的人群。廊道裏每隔兩步便懸着燈籠,竹骨纖秀,薄紙上繪一枝梨花,春色點染,無比悅目。

雅間內擺設數年來幾乎沒變過,甚至更增古意,只是窗外稍加修繕,景致更佳。

銅壺中梨湯熬得正好,酥酪魚、桂花山藥、煮幹絲、竹荪排骨……滿桌菜色,皆是伽羅愛吃的。她了卻一樁心事,又是故地重游,自是格外歡喜,連喝三杯梨湯,頰邊幾乎笑出梨渦。

用完飯,便去譚氏在京城的小宅。

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曾在京城住過一陣子,機緣巧合之下,用大半盤纏買了間四進的宅子。後來在淮南遇到高探微,就再未回過京城,宅子托付給随她南下的族人照管。那位族人在附近開了間小食店,在這宅子住了十數年,如今育有一子,年已六歲。

因譚氏已請杜鴻嘉打過招呼,聽見扣門的動靜,立刻有人來應門。

婦人三十來歲,高鼻深目,是西胡人的面容。

請譚氏入內後關上院門,她雙臂交疊在胸前,躬身行禮,口稱“族長”。

譚氏笑了笑,已有皺紋的臉上卻露些許滄桑。不過終究往事如煙,她也沒提伽羅的身份,得知後院的屋子始終給她留着,便住入其中,叫杜鴻嘉和伽羅別再耽擱,盡快回去。

表兄妹二人安頓了譚氏,慢慢行至朱雀大街,天色尚早。

伽羅瞧着街旁有賣繪畫顏料的鋪子,突發奇想,掀起側簾,“表哥,我想去買些顏料,可以嗎?”

“這有何不可。”杜鴻嘉當即翻身下馬,命車夫靠邊停了,帶伽羅入內。

鋪中顏料皆是上等,這會兒街上人少,鋪子裏也沒幾個客人,唯有夥計坐在案後,打着瞌睡。杜鴻嘉陪着她慢慢兒挑顏色,等到了僻靜處,狀若随意地問道:“老夫人安頓好了,你呢,如何打算?”

伽羅滿心撲在顏料上,沒反應過來,“什麽打算?”

“總不會一輩子困在那裏吧?”杜鴻嘉背靠案臺,笑觑伽羅。

伽羅正在試螺青的顏色,聞言微頓,擡頭看向杜鴻嘉,有些詫異于他的洞察。

長命鎖的事她先前跟杜鴻嘉提過,雖未提阿耆的事,但杜鴻嘉知道謝珩将她困在東宮是為那枚長命鎖,接譚氏入東宮亦然。而今譚氏安然脫身,杜鴻嘉會突然提及此事,恐怕是她眉目間如釋重負、迫不及待想離開的意味太濃了。

伽羅抿唇笑了笑,“天高地廣,困在那裏做什麽。”

“那麽——”杜鴻嘉唇角笑意更深,“是要出來了?”

伽羅猶豫了下,并未隐瞞,“嗯!但你不能告訴他。”

“當然不會,這是私事,無需禀報。往後呢,打算去哪裏?”不待伽羅回答,已然道:“舅舅那邊還沒有消息,若他能脫身,必定會回來看你。不如就住在我府裏?也方便照看。”

“老夫人如今住在你那裏吧?”伽羅見他沒有否認,兀自一笑,“雖說重擔卸去,畢竟是偷着回來的,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這當然是托詞了,杜鴻嘉哪能聽不出來。

伽羅自幼便被傅老夫人厭棄,祖孫倆除了一絲血脈,并沒有半點親情。後來傅老夫人出昏招想讓傅婎嫁給徐堅,逼得傅婎走投無路,無奈出家,她心裏只怕芥蒂更深。本就沒什麽情分,如今各謀生路,恐怕并不想再見面。

伽羅眼珠一轉,幾乎看透他神情中的洞然。

有個知根知底的表哥就是這點不好,她的心思幾乎半點都瞞不住。

伽羅只好描補,“老夫人是長輩,姑母又是多年未見,理該去拜會。不過老夫人待我如何表哥也知道,倘若我去了,老夫人責問我為何不顧大局,從那裏溜回來,鬧出不愉快,豈不是讓姑母為難?八苦中有一苦是怨憎會,我跟老夫人雖不至如此,卻還是相見不如不見。只是愧對姑母,請表哥代我問好吧。”

這還真是越描越黑。

不過伽羅對老夫人有芥蒂,杜鴻嘉也是知道的——早年傅老夫人排擠冷落南風的那些手段,連他後來聽說,都覺得不忿,更勿論伽羅本身了。素來母女感情最是親密,伽羅維護南風,他母親又維護傅老夫人,伽羅不願去見,細想起來,也該在意料之中。

杜鴻嘉終究不肯輕易放棄,又道:“我在京城另有宅邸,住那也行,不必跟老夫人碰面,也方便照看。你和高家外祖母都住着,絕不會虧待。等将來舅舅回京城,另行安排,諸事便宜。”

這盛情着實令伽羅詫異,不過杜鴻嘉向來如此,也就沒往心裏去。

恐怕杜鴻嘉還以為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出東宮呢,伽羅暗暗嘆息。以謝珩那樣子,未必肯放她出來,她是謀劃着偷偷逃出,再隐匿行蹤遠離京城,為免給杜鴻嘉添麻煩,都想好了連他也瞞着。

此刻對着杜鴻嘉的坦白誠摯,心裏覺得歉疚,想了想,只好道:“到時候再瞧,看外祖母的安排。“

杜鴻嘉眼底仿佛閃過一絲亮光。

伽羅卻已心懷鬼胎的低頭,作勢挑選顏料。

回到南熏殿,伽羅便将顏料擺開,而後同岚姑挑了絹帛,細心裁剪。

她幼時學畫,便是跟父親學的絹本彩畫。後來去了淮南,那一帶文氣鼎盛,文人墨客推崇水墨,外祖父還曾有意讓她改換門庭,說了許多好處。伽羅卻還是喜歡那斑斓缤紛的色彩,像是幼時記憶裏永不褪色的風景。數年練習,至今雖只十四歲,技藝卻也不算太差。

挑了适宜的絹帛,裁剪成兩尺見方,而後便去選顏料。

岚姑在旁瞧着,笑道:“姑娘許久沒作畫了,這回想畫什麽?”

畫什麽呢?伽羅稍加思索,指了指桌上睡得正酣的拂秣狗,“畫它。”

她這半年來身處逆境,而今有興致作畫,可見心緒漸佳。岚姑瞧着歡喜,便在旁幫忙調和顏料,打點雜事。

伽羅畫得很認真。

深秋的南熏殿,除了廊柱屋檐間的油漆彩花,漸漸失了色彩。院裏涼亭外,紫藤花早已謝盡,唯有虬曲枝幹上茂密的葉子黃綠交雜,昭示曾經有過的繁花如串。伽羅猶記得初入東宮時,滿架紫藤花開得正好,在這座莊重威儀的東宮中,裝點出幾許親近旖旎。

而酣睡中的阿白,算是它在東宮最為意外的收獲了。

“想到要離開東宮,最舍不得的,竟然是阿白。”伽羅構思好了畫面設色,瞧着阿白醒來,過去将它摁在桌上,含笑逗弄,“當時公主拿它逗我,雖不懷好意,此刻想來,還是很有趣。”

“姑娘作畫,是想送給公主嗎?”岚姑拿了梳篦,慢慢給它順毛。

伽羅颔首,“那天皇上突然駕臨南熏殿,是她提前遞來消息,才能讓我們稍作掩飾。否則,倘或讓皇上瞧見外祖母,瞧見我安逸清閑住在正殿,咱們必會都得受苦。雖說她是瞧着殿下的面子,但這份情,我卻要領。”

岚姑嘆息,“我從前以為,公主跟皇上一樣恨咱們。”

“恨不至于,芥蒂總歸是有的。所以她會遞信,着實叫我意外。岚姑——”伽羅雙臂撐在桌上,素手支頤,“咱們能走,阿白卻沒法帶走。東宮裏多是粗豪的男侍衛,不會照顧阿白,殿下更不可能照顧它,嬷嬷們也未必肯善待。想來想去,要安頓它,只有一個去處。”

“送回給樂安公主?”岚姑恍然大悟。

伽羅莞爾,“阖宮上下,大概也只有她,願意、也能照顧好阿白。”

這樣說着,竟有種托付後事的感覺,遂将阿白抱在懷中把玩,漸漸又出神。

……

盛開的紫藤架下,拂秣狗蜷縮尾巴伏在石桌,午睡正濃。

這樣的畫面,伽羅光是想想,便覺溫馨,作起畫來也格外順手。因是送給樂安公主的畫,又有托付阿白之意,畫得也分外用心,描線暈染,一絲不茍。

拂秣狗最先畫成,憨态可掬,極具神韻。

紫藤花的顏色就慢了些,伽羅趴在案前染了大半個時辰,還未染完一串。全情投入時對外間動靜渾然不覺,依稀聽見窗外岚姑說了句什麽,她沒聽真切,也未放在心上,只顧投身畫中。直至脖頸酸痛時擡頭,雙手扶着脖頸活動,才發現案前三四步外,不知何時站了謝珩。

她怔了怔,猛然醒悟這畫或許會洩露打算,心裏咚咚直跳,下意識就想将絹畫藏起。

還未觸及絹畫角落,謝珩已迅速飛撲過來,單手伸出,穩穩按住絹畫一角。

修長的手,指節分明,按在紫紅淺深的花串旁,有種別樣的美感。

伽羅無奈擡眸,就見謝珩唇邊噙了稍許笑意,正觑着她。他的身上還是那襲太子冠服,秋日朱紅的大裳繡了雲紋,滾了細密精致的金邊,貴氣奪目,烏金冠上鑲嵌寶珠,滿頭黑發都被收起,愈發顯得劍眉朗目、輪廓分明。

“拜見殿下。”伽羅指頭扣在絹旁,拿衣袖輕輕遮住大半畫面,不肯死心。

謝珩探頭瞧過來,低沉的聲音帶着些許沙啞,“又在作畫?”

伽羅無暇細想,扯過旁邊一摞空白宣紙覆蓋上去,雙手牢牢按着,笑而不答。最初怕洩露打算是一層,這會兒心念一轉,又有了顧慮——畫阿白、塗紫藤,難免寓情于景,想着阿白的素日憨态、紫藤架下的流逝光陰,心裏總有謝珩的影子飄過,提醒她住在南熏殿百來個日夜的點滴。

她怕謝珩誤會這幅畫的意思,又難以解釋,心虛之下,更不願給他看。

謝珩保持俯身的姿勢,靠近半尺,“不給我看?”

“等畫成了再看。”伽羅心跳尚且淩亂,死命按着宣紙,察覺覆蓋在下面的那只手要動,當即隔着宣紙按住,“殿下別動,不能看!”

她半個身子都趴在案上,因怕損了絹畫顏色,壓得小心翼翼,擡頭說話時,脊背彎出好看的弧度。兩只手不知何時染了些顏料,交疊按着他,哪怕隔了宣紙,那柔軟的力道依舊令人心中砰然。

謝珩眸色更深。

又不是畫的春宮圖,居然這麽怕他看到?

其實方才在案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該看的早就看清了。

他也沒戳破,輕咳一聲,肅了神色,“給我看,這是旨意。”

伽羅才不信這旨意的幌子,隔着宣紙推他的手,誓死不從的态度,“殿下等畫好了再看,沒見這樣的小事也要下旨!”因謝珩怕傷了絹畫,下手不重,她使勁推了半天,總算将那只突襲的手趕了出去,遂得逞的笑,兩頰泛紅。

謝珩的手被驅趕到案上,有些眷戀,愈發不明白這臉紅的緣由。

伽羅卻已迅速将絹畫和宣紙一道收起,“殿下駕臨,是有吩咐嗎?”

“重陽将近,宮裏的菊花酒啓封,送了我兩壇,過去跟我嘗嘗。”

伽羅滿腦子只想讓他盡快走,當即應命,跟着謝珩出了殿門,小聲吩咐岚姑趕緊将畫收起。

作者有話要說:春宮圖那句,其實謝珩差點調侃出來23333不過現在他還不敢肆意調戲~

伽羅最近沒寫日記,因為在忙着給謝珩寫信^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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