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重陽之日飲菊花酒、吃菊花糕, 是沿襲已久的風俗。

宮裏的菊花釀未必比民間好喝多少, 卻因沾了皇家的貴氣, 顯得格外尊貴些。每年過節時,內廷的菊花娘啓封, 往親信重臣府中賜酒,算是種殊榮。東宮自然不缺賞賜,陶甕中九壇美酒,除了分賜韓荀等東宮屬官外, 謝珩留了兩壇自飲。

時近傍晚,深秋晚霞絢爛, 天際流雲染成橘色,清思園中一方碧池, 水面浮光躍金。

臨水小亭翼然, 旁邊則是曲廊水榭,門窗敞開。

家令派人近處侍奉,宋瀾則帶數位掌事女官,布置筵席。

時辰尚早, 謝珩先帶着伽羅四處走走。

秋後園中百草漸凋,樹葉紅綠交雜, 別有意趣。伽羅心裏存了事情, 雖有美景在前,大半心思還放在謝珩身上——肩膀寬闊, 腰身勁瘦,穿着華貴端麗的太子冠服, 威儀又挺拔。他的手腕胸懷皆令人敬佩,但願能成為明君,不辜負那些寶藏。

這樣想着,話題難免引向典籍文牍,佛經舍利。

謝珩幼時雖頑劣,畢竟有王府中名儒重臣教導,功課半點都沒落下,加之他天資聰穎,論起才華,并不比其兄謝珅遜色。只是他更喜愛弓箭刀馬,閑暇時習武弄劍,又愛溜出去射箭游獵,不像謝珅愛泡在書房。直至貶谪淮南,諸事不能随性,那鋒銳焦躁的性子才被磨平,漸漸沉澱,繼而讀兵書,習文史,養成了如今沒事就在昭文殿翻書的習慣,對文圖典籍頗為珍重。

而至于佛經,當年惠王妃禮佛甚勤,謝珩雖不沉迷,卻保持幾分尊重。

聽他言談間語氣,伽羅漸漸放心,遂不遠不近的跟着。

行過假山亭臺,繞過曲徑洞門,謝珩見她總是跟在兩步開外,忽然停步,“過來。”

伽羅随之駐足,湊近半步,站在假山旁,仰頭等候吩咐。

“再過來。”謝珩瞧着中間三四尺的距離,皺眉。

伽羅再靠近半步,雙手交疊,疑惑觑他。

“你在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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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伽羅連忙否認。

沒躲?從前兩人同行,伽羅總是緊跟在後,生怕被落下。如今倒好,他刻意放慢腳步,她卻越跟越遠,半點都沒有緊跟過來的意思。難道是上回父皇突襲南熏殿,她真的生了退卻之意?謝珩覺得頭疼,繼而氣悶。不過氣也沒用,人不就我,我自就人,他跨步上前,垂首盯着伽羅。

伽羅果然往後退了些許,連她自身都沒發覺。

“我不會吃了你!”謝珩沒好氣。

伽羅揚起笑臉,“我知道,殿下又不是老虎。”

“那還躲?”謝珩俯身湊近,隔着咫尺距離,攫住她的目光,目含探究。

伽羅背後是嶙峋假山,難以退後,只能向側挪開,莞爾一笑,“那是殿下心魔作祟,以為我會因皇上突然駕臨南熏殿的事躲避,才會這樣想。”

她說得坦坦蕩蕩,煞有介事,謝珩觑着她,“當真?”

“其實是方才心不在焉,想着舊事,才沒能緊跟殿下。小時候娘親做的菊花糕最好吃,後來去了淮南,外祖母也會釀酒,味道極好。去年這會兒,我還跟着外祖母去登高,順道去近處佛寺給娘親進香,爹爹還寄信過來,寫了詩給我看。如今的情形……”伽羅咬了咬唇,雖未直言,其意自明。

謝珩這才直起身放過她,“這有何難,到時帶你去登高。”

“當真?”這回換成了伽羅。

謝珩臉色微沉,“在你心裏,我就那麽不可信?”

“不是不是!”伽羅當即擺手,綻出更加明豔的笑意,“殿下言出必踐,十分可信!”

“還有你父親——”謝珩本打算待會再說,瞧見這陡然盛放的笑容,忍不住道:“北涼那邊遞來消息,他已經脫困,雖受傷頗重,卻險些取了鷹佐的性命。如此大膽的事,能逃出來,算是僥幸。陳光正帶他南下,不日即可抵達虎陽關,屆時蒙旭派人護送他回來,不會再有閃失。”

這消息委實出人意料,伽羅原本還在籌謀旁的事,聞言當即大喜,“殿下既然這樣說,父親就沒有半點兇險了是不是?他何時能夠回京?身上的傷要緊嗎?”

她微藍色的眸中陡然光芒大盛,如同陽光照耀水波,就連臉頰肌膚都似要煥出光彩,一雙手牢牢攥住謝珩衣袖,緊盯着他,似欲求證。

謝珩任由她攥着,眼底也露笑意,“身強體健的男人,刺殺北涼王子還能撿回條命,養傷何難。陳光信中說傷勢雖不會危及性命,也需靜養,免得趕路加重傷勢,在虎陽關養好再回,如何?”

“當然當然!”伽羅笑意盈滿,攥着他的衣袖幾乎歡呼雀躍,“父親既已脫險,也不急在一時!帶傷趕路并無益處,等養好了傷再回來。殿下安排得最為妥當!”

夕陽餘晖穿透參差樹葉灑下來,柔和的金色光芒映照,愈見肌膚白嫩,水潤柔軟。

黛眉之下,明眸盛滿笑意,如有水波蕩漾,光彩照人。

十數日來,她先是帶病卧床,後被端拱帝密談,還是頭一回笑得如此開懷,全無顧忌。

像是有滿園春花綻放,于蕭瑟秋日,平白讓人覺出明媚。

附近悄無人聲,遠近皆有樹影遮擋,嶙峋假山是天然屏障。謝珩有一瞬的恍惚,鬼使神差地将身子湊近,“那麽伽羅,如何謝我?”

“嗯?”伽羅歡欣之下,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從前謝珩只是口頭許諾,這回是真真切切從鷹佐手中安然無恙的救回父親,這可是天大的恩情!何況,看端拱帝的态度,似是叫欲傅家男人皆死才能後快,謝珩瞞着他營救,隔了千裏之遙,又事涉敵國,實屬不易。

怎麽報答?

不如認真考慮下,将來能否說動戎樓外祖父與大夏結盟?

心中思量未定,卻見謝珩湊得更近,幾乎觸到她的唇瓣。

四目相對,她心思飛轉,他卻隐然帶笑。

伽羅仰身向後,敏銳地發覺謝珩笑得不懷好意。

他的輪廓雕刻般分明,雖然眼底寒冰已融,不似從前那樣陰冷可畏,身上那股冷硬氣度卻還在。人前端貴威儀,鐵腕厲目,唯有在她跟前,漸漸露了溫柔态度,但那溫柔都是有節制的,合乎東宮端貴身份。而一旦露出眼前這般态度,必定是在打壞主意——

譬如上回昭文殿的面紅耳赤,別苑外誘她入觳。

伽羅頓生提防之心。果然,不待她回答,謝珩便掃過她臉頰,湊近耳邊,低沉的聲音稍帶笑意,“不必重謝,讓我高興下即可。”旋即稍稍退後,側臉向她,眼角餘光卻觑過來,帶着灼熱的溫度。

伽羅臉上陡然騰起火焰,兔子般往後跳開,“不是這樣報答的!”

說着,連退四五步,一溜煙跑到菊叢邊看花去了。

謝珩就着風站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跟過去,但見她兩頰嫣紅,垂首躲避目光。

不遠處宋瀾拐過來,謝珩餘光掃見,站直身子的瞬間,臉上已是往常的沉肅态度。

“啓禀殿下,筵席已經齊備。”宋瀾端然行禮,女官的錦繡衣裙搖曳,映襯黃花。

謝珩颔首,瞧見伽羅衣衫随風,吩咐道:“去南熏殿,取件披風。”

宋瀾躬身應命,告退離去。

伽羅也不敢逗留在這危險之地,勸謝珩回水榭。

……

筵席并未鋪陳,菜色卻格外精致。

家令寺的人和數位女官在外侍奉,謝珩命人隔水彈奏琵琶,泠泠樂聲中,菊酒甜香。

伽羅不敢引火燒身,又牢記端午那晚喝醉後犯糊塗的教訓,小口小口,喝得很慢。

不過琵琶伴着水聲,倒是頗有意趣。

直至弦月将沉,醉扶歸。

九月初九,滿城菊花盛開,朝堂百官休沐一日,京城內外的達官貴人們紛紛外出登高。

因春日裏虎陽關大敗,家國動蕩、朝政不穩,還有官員被擄走,衆人皆沒有踏青游春的興致,到得秋日,熱情分外高漲,至重陽時,推至頂峰。明德門外,車馬成行,清早開城門時就已排了不短的隊伍,待早飯後旭日高升,行人車轎,堵得幾乎水洩不通。

出了城官道上也是車馬絡繹,大多奔向最宜登高的錦屏山、蓮花山等處。

伽羅既然另有籌算,自然不會湊熱鬧,按先前跟譚氏的約定,選了少有人至的銅石嶺。

銅石嶺位于京城北郊,有七八十裏之遙。舊時曾是采挖銅礦之處,後因采挖過甚,常有塌方災禍,每逢下雨又有山石泥流,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後經朝廷明令禁止,停了采礦。

其實銅石嶺風光極好,比起別處有名的登高之處并不遜色。只是早些年嶺北被挖得滿目瘡痍,無人願意前往,即便後來停了采礦,斷崖深坑間漸漸長了野草灌木,恢複些許景致,而嶺北又有殊異美景,習俗已定,依舊少有人至。況且銅石嶺離京城遠,騎馬還得将近一個時辰,帶着女眷的馬車更不願意來這裏,所以少有人問津。

所以伽羅提出去銅石嶺的時候,謝珩頗覺意外。

不過既然伽羅喜歡,謝珩也無異議,點了戰青、劉铮及數名身手出衆的護衛随從,由岳華貼身保護伽羅,便各騎駿馬,出北門奔赴銅石嶺。

他們才出宮不久,岚姑就收拾好了伽羅起居的內間,而後以采買日用之物為由,揣了荷包走出南熏殿。她的身份無關緊要,因為人和善,跟南熏殿的嬷嬷侍女們處得融洽,加之往常也偶爾外出,自然沒人留意,熟門熟路的穿過東宮,在監門衛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出去。

而在北郊,一路疾馳後,伽羅等人終抵銅石嶺腳下。

今年的秋老虎來得晚,此時餘韻尚存,雖然早晚風涼,白日依舊和暖。

這一帶除了靠山居住的百姓和山中獵戶,甚少有游客往來,官府早年鋪設的寬闊官道年久失修,坑窪起伏。好在今日天晴,遠山近水一碧萬頃,疊嶂的峰巒間林木茂盛,漸漸轉了色彩的樹葉黃綠交雜,山頂浮雲如同軟白的棉絮,觸目暢快。

伽羅收缰立馬,臉上緩緩浮起笑意。

她今日打扮得甚為利落,用的是生辰那日同杜鴻嘉去游玩時的裝束,只是怕天涼,罩了件披風,銀杏黃的底色,除了滾邊,別無惹眼的裝飾。但走近了瞧,卻能瞧見上頭拿金銀線繡出的銀杏葉,零零星星,紋路分明。

謝珩如今也不似從前那樣怕她身份洩露,嫌那帷帽礙事,自作主張替她丢了。

少女年近十五,身段漸漸長開,平常穿了裙衫還不明顯,此刻勁裝利落,勾勒出胸前起伏,襯着纖細的腰身,愈見蜂腰猿背,輕盈俊俏。尋常藏在襦裙中的腿露出來,修長悅目,那雙薄薄的羊皮小靴只及腿腹,踩着馬镫,倒添幾分英姿。

謝珩卻是知道的,她的腰身柔軟,抱在懷裏仿若無骨。

猛然想起那晚別苑遇襲,她雙臂纏繞在他腰間,豐盈柔軟的胸膛貼過來,憶之銷魂。

眼角餘光落在她身上,眼前的景致全然失色,直至戰青的聲音突兀響起——

“殿下,這條路再往前走,就是從前采銅礦的嶺北。咱們是否走岔路?”

謝珩霎時收起遐想,沉肅的眉目打量銅石嶺,旋即端然問道:“山間路途如何?”

“屬下昨日親自來探過,騎馬可行至山腰,那裏有片開闊的空地,繞過山腰還有佛寺,可以進香。再往上就沒法騎馬,有一段老舊的青石板路,可通楓林——”他指着臨近山頂的那片火紅,續道:“到了楓林,沒有現成的路,只有羊腸小路。”

聽着倒是不錯,謝珩遂看向伽羅。

伽羅就等着去佛寺進香,當即道:“騎馬到山腰,也該晌午了,用了飯再去進香,殿下覺得如何?”

謝珩颔首,游玩興起,道:“時辰尚早,去打只獐鹿!”

這一帶山深林密,雖有獵戶,也未必沒有漏網之魚。炎夏才過,秋日獐鹿正肥,倘若真能獵一只,侍衛們就地洗剝幹淨,切成肉丁子烤來吃,自然美味暢快。這般一想,竟自勾動衆人興致,且難得素日冷厲的太子殿下有此閑心,當即應命。

一行十餘人馬蹄奔騰,直入山中。

劉铮從前是射獵好手,不止箭法精湛,且目力極好,在山野叢林間搜尋野味時,別旁人又準又快。因山腳景致平常,衆人也不貪戀,循山路而上,邊賞景致邊搜獵物,倒頗有趣味。

行至一處彎道,那彎轉得雖疾,卻因地勢突出,眼界格外開闊。

道旁是陡峭山坡,坡下是怪石嶙峋、樹木叢生的山溝,因無路可通,幾無人至,有許多野兔山豬藏在其中。劉铮專挑這種地方去瞧,目光迅速掃過,猛然伸手指着半山坡,“殿下快看——”

他一出聲,同行之人悉數随之望過去。

伽羅目力平平,看往那個方向,只能瞧見樹木蔥茏遮蔽,黃綠的樹葉交雜如同錦緞,陽光下蔚為悅目。往細了瞧,也只能瞧見樹木下似有黑黢黢的山石淩亂躺着,別說地上跑的活物,連半只飛鳥也不見。

謝珩卻已瞧見了那林下悠哉的活物。

自幼練出的游獵功夫并未因淮南的數年壓抑而褪去,他極富經驗,于獐鹿毛色習性更是熟悉,一眼掃見,當即向戰青伸手。

戰青立馬在旁,背着箭筒,當即取了箭支,摘了挂在旁邊的弓,遞給謝珩。

謝珩臨風立馬,墨色衣袍随山風烈烈,手臂間弓如滿月,側臉冷峻,目光專注。箭支瞄準獐鹿,還未等伽羅看起那獵物究竟在何處時,便聽弓弦铮然,箭支破空而出,俯沖下山坡。随即,遠處的陰翳密林間稍有動靜,枝葉晃動,林鳥驚飛。

劉铮等侍衛齊聲喝彩,只因懼怕謝珩素日威儀,壓得頗低。

伽羅不會喝彩,滿心震驚卻是真的——

“這麽遠都能射中?”

謝珩随手遞還弓箭,偏頭觑她,道:“戰場上須百步外取人首級,這算什麽。”迥異于平常的陰沉冷肅,此刻他唇含淺笑,眉目朗然,于深秋驕陽下意氣風發。伽羅能察覺出他神情中的稍許自得,那是她自與謝珩相識以來從未見到的神态。

平白叫她想起了那年佛寺裏渡水而來的少年,驚鴻般張揚明豔。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殿下,在媳婦面前耍帥可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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