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周行之抓住李韶華的手,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待他緩了會兒,才問,“韶華,出什麽事了?剛剛打電話的是誰啊?”
李韶華先是沒搭腔,只是看着窗外,過了會兒從手套箱裏掏出盒軟中華來,點着,夾在手裏,正欲吸一口便被周行之拿走,摁死在車載煙灰缸裏,說,“寶貝,你身體還沒恢複好,別吸了。”
李韶華這才恍恍惚惚地轉過頭來,看着他的丈夫。
周行之耐着性子,又輕聲問了一遍,“怎麽回事?”
李韶華虛虛地朝他笑了一下,卻掩蓋不了緊張無措。他從車門儲物格拿了瓶礦泉水,擰開喝了兩口,方對周行之說,“打來電話的,是2004年貪污了西屯煤礦所有分配金的前礦長,李勇。也是我的父親。”
周行之微微張了一下口,剎那間不知該說什麽好。
李韶華從未跟他提起過父母。
兩個人剛在一起的時候,他還不知這是李韶華的忌諱,大大咧咧的問起你怎麽從不跟家裏聯系。李韶華當即拉下臉,也不言語。周行之雖不善察言觀色,卻對李韶華的言行舉止觀察入微,只肖得一次,便知道這是他問不得的事情。後來他倆結了婚,李韶華更是沒支會過任何親戚。李韶華不提,周行之便不敢問,所以一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從李韶華口中聽到他父親的名字。
“他——”
李韶華打斷他的話,自顧自地說着,“我們那個鎮子,是依托煤礦建立的。鎮上的人不是煤礦職工,就是煤礦家屬。他起先只是個下礦井的工人,我媽是鎮中學的語文老師。後來我爸因為工作認真努力,一步步做上礦長。”李韶華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小聲說着。他停了很久,仿佛往事太過沉重,一下說出來又太累,“2004年,因為粗放式的開采方式等等原因,西屯煤礦枯竭了。這對整個鎮子,是個巨大的沖擊。鎮上的人一下失去了經濟來源······市裏,發了一筆分配金,是分給所有職工的。可這筆分配金,卻被他一個人拿走了。”
周行之有些不解。他雖不了解李韶華的家庭,卻知道李韶華以前的日子并不好過,後來雖有了房子車子,卻全然是靠他自己的努力才買來的。
李韶華突然笑了一下,有些陰狠,“你一定疑惑那麽一大筆錢去了哪裏,對吧。”他的聲音裏,全是仇恨和不屑,“他拿着錢,一個人跑路了。有人說他偷渡去了泰國,也有人說他去了印度。我不知道,我媽也不知道,估計實情到底如何,沒人知道。”
李韶華慘淡的看了周行之一眼,說,“很難相信吧。所有人都不信。”
“我媽賣了房子,賣了地,家裏能搬走的東西都被他們搬走了,到最後,連老房子裏的一臺黑白電視、我小時候的存錢罐都沒剩下。”
“那是2004年啊。2004年的一臺黑白電視,估計連五百塊都賣不了吧?可當時鎮上的人,實在是沒什麽錢了。我不怪他們。”
李韶華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來,我高考前,我朋友的父親夥同幾十個工人一起,來我家鬧事。我媽吓得不敢開門。他們便拿了把斧子砍門。我媽怕驚動左鄰右舍,最終還是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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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鬧事的時候,我還渾然不知的呆在學校裏上晚自習。後來,聽鄰居說,他們吵到十點多才走。”
“2004年6月3號晚上11點17分,我回到家,發現我媽倒在沙發上,口吐白沫,地上灑了瓶百草枯。”
李韶華的手探進煙盒裏,下意識地拿出根煙來夾在手裏,想到周行之剛剛的話,是以沒點燃。他嘆了口氣,說,“你知道喝了百草枯有多痛苦嗎?像條劇毒的蛇,卧在血管裏,一點點蠶食她的生命。她喝得太多了,洗胃、血液灌都救不了。她躺在在醫院裏,吐血,抽搐,渾身疼得顫抖,到最後連呼吸都做不到。折騰了整整兩天,才咽氣。”
李韶華深深地嘆了口氣。再無力說話。過了很久,才緩緩擡起臉來,看着自己的丈夫,說,“我不怪他們的,我媽也不怪。她只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了。”
“想來,我們母子倆,唯一能怪的,就只有李勇了。”
說完,李韶華看着周行之,整個人像虛脫的金魚,呆滞又沒什麽生氣。
周行之眼眶濕了,他緊緊地握着李韶華的手,聲音有些顫,“你,你怎麽之前不告訴我這些。為什麽什麽事都要藏在心裏?家庭、手術,全都瞞着我······是覺得我,不可信嗎?”
李韶華咬了咬嘴唇,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我只是,不習慣跟人去講這些,不習慣示弱,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相處。”
周行之松開他的手,将他往懷裏帶了帶,說,“是我不好,寶貝。”
李韶華笑了一下,“怎麽又說是你不好。又不幹你什麽事。”
周行之親了親他的額頭,認真地說,“我的寶貝心裏藏着這麽多不開心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也沒幫到你······當然是我不好。”
李韶華反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以前我也總覺得自己命不好。前18年,任誰都覺得我會分化成Alpha,最後卻成了最平庸的Beta;前18年,過着最幸福安靜的生活,父母疼愛,家境優渥,最後卻家破人亡。”
周行之聽不得他說這種話,心中猶如千根針在紮,只得把人抱在懷裏,不停用手拍着他的後背。
李韶華卻笑了一下,說,“可我有了你。這說明上天對我也不算太差。”
“他說,想見見我,明天,在國貿的星巴克。我該答應嗎?”李韶華在他懷裏小聲問着。
周行之愣了一下。李韶華向來習慣一切自己做主,何時問過自己的建議?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兩個人靜默了一會兒,周行之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日漸年邁的父親,和那日争執後,他臨走前,母親向他抛出的那個複雜無比的眼神。于是,他緩緩地說,“要不然就見一下吧。就算實在放不下那些仇恨,也該見一面的。爸爸他,他大概也六十多了。你們,別留下什麽遺憾才好。”
李韶華點點頭,小聲說,“你要陪着我。”
周行之的心髒便又心疼地顫了顫,他幾近哽咽地說,“嗯,我陪着你。無論什麽事,咱們都一起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