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做法

男子聽了她的話，又驚又疑，“你是燃燈人？”

“嗯，我是。”姑娘點了點頭。

男子聞言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從她手裏搶過燈籠，對着她上上下下的照。末了，苦巴着一張臉搖搖不止，“怎麽是個丫頭片子？！”

姑娘穿着一件大鬥篷，看不清楚身量，但是個頭不算太高。臉很白，兩只眼睛圓溜溜的，頭上紮着兩團亂蓬蓬的花苞頭。他斷定這姑娘不到十八，還只是個半大的丫頭片子。

讓丫頭片子來背屍，這人覺得太荒謬了。

“丫頭片子不能歸土嗎？你別小瞧人，你們衙門哪樁蹊跷案子最後不是我給你們收拾幹淨的？”姑娘昂頭道。

背屍的尋常不會有什麽活計，畢竟時下還算太平，客死異鄉的人并不多。大多找上門來的都是衙門的人，因為衙門時常有命案。許多死的蹊跷的無人收屍，便會找燃燈人将屍首安葬妥善。

姑娘與衙門有交情，但是面前這男子卻是第一次見她。他是剛上任的捕頭，以前并未見過她，只聽人說，燃燈人很神秘，輕易不跟人碰面。

他又細細瞧了她兩眼，回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問她道：“你剛剛進院子了嗎？”

“進了。”姑娘一點頭。

“可在裏面見着什麽了？”男子又問。

“見到了一只小鬼，被我打了一巴掌，安靜了。”姑娘如實道。

男子聽聞此言，兀楞楞的，不知道面前這姑娘是不是已經吓懵了，在胡說八道呢。

“你是站在這裏還是跟我一起進去？”姑娘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徑自問道。

“我……”男子支吾一聲，不知道該進還是該留。

不進吧，自己畢竟是衙門的捕頭，今夜出來就是來看着燃燈人将屍首運走的，縣老爺交代過萬不能出岔子；可是進去吧，一想到裏面那個滿臉血污還有半個骷髅頭的男屍，他就腿肚子直打顫。

“算了，你身上有人氣兒，進去後反會攪得魂魄不得安生。你就坐在這裏等吧，待會兒我将屍首引出來了，你數一數數目便可回去交差。”姑娘十分善解人意，看出了他神色中的猶豫，索性給他想了個法子。

“好好好，此方法可行！”男子求之不得，立刻拍大腿表示贊同。

在姑娘進宅子之前，他又追了上去，頗為不安地對姑娘道，“女娃娃，你若是在裏頭遇到危險，你喊一聲，我、我進去救你出來。”

他能說出這句話，已經下了十二成的勇氣。他想，自己男子漢大丈夫，竟然讓一個丫頭片子去面對那麽多屍首，實在是不像話！可他害怕啊，怕到一回想起那畫面都能昏過去。他只是凡夫俗子，哪鬥得過那些鬼怪。他眼下說可以進去救他，已經是突破自己，下了萬分艱難的決定。

姑娘回頭對他笑了笑，表示好意心領了。但是天黑，男子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回頭望了自己一眼，眼角彎起，裏面透着光，清清澈澈的，又好看又有哪裏說不出的怪異。

姑娘重新進了宅子，見小鬼還站在院子裏，左右張望着，不知道在看什麽。

“你怎麽還回來了？”小鬼見她返身進了院子，吃了一驚。

“來收拾你。”姑娘随口道了一句，然後擡手一掌擊中了小鬼的天靈蓋。

就聽“嗷”一聲慘叫，小鬼的魂魄從那具殘破的身體裏飛了出來，跌倒在後方空地上。牆角陰暗處站在一只小小的影子，影子瑟瑟發抖地望着他們。

“過來。”姑娘一招手，那還在發抖的影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她飛來。

影子飄到她面前，自動進入了那具身體。

“你在做什麽？那是我的！！”小鬼看到眼前這一幕，急急從地上爬起來，氣急敗壞地要上前打姑娘。

姑娘眼睛橫着一瞥，他登時就停了腳，不敢走了。

“你搶了人家的身體，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你吼啥？”姑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你！”小鬼百口莫辯，指指姑娘，又指指自己，最後手一擡，指着那具屍體，尖聲喊道，“他！他多虧了我，才能保證沒有屍變，我是在幫他，你懂個屁！”

“屍不屍變，那也是人家的身體，你來搶，他沒有身體，魂魄在外飄蕩久了就會散。”姑娘嚴肅起來。

小孩子的魂魄沒有什麽力量，魂魄無所依，又沒有陰兵收走的話，很快就會魂飛魄散。她看着那只小鬼，知道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想來這些年沒少搶過別人的屍體。但他終歸只是個小鬼，死的時候年紀也不大，所以沒什麽本事，只能欺軟怕硬，搶比他弱小的孩子的屍身來維持自己的魂魄。

這麽一想，姑娘看眼前的小鬼就有些可恨了。

“可是他會有陰兵來勾他去地府的，他會投胎的！我不過是占了對他沒用的屍體，又算不得大錯！”小鬼努力狡辯。

“如果陰兵沒有找到他怎麽辦？時間長了，他就會魂飛魄散了！”姑娘怒道。

“可是！可是！”小鬼連喊了兩句‘可是’，然後嘴巴一歪，似要掉下淚來。

但他流不出淚，鬼魂都流不出淚。

“可是鬼差不帶我走，我要是沒有身體寄存，很快也會魂飛魄散的……”小鬼低下頭，聲音有些嗫嚅。

姑娘不知道他還有這等內情，一下子愣住了，最後怔怔地，“為什麽不帶你走？”

“他們說，有人想留住我，所以不能帶我走。”小鬼很委屈。

姑娘聽後一時沒了言語。

她知道有幾種情況，鬼差是不帶走魂魄的。一種是他有極其強烈的心願沒有完成，魂魄會自行隐身起來，不讓鬼差發現；另一種是魂魄自己不願轉世，鬼差會把它們留在陽間。

為什麽讓他們留下呢？

冥王說，地府太擁擠了，他希望來的鬼能少一點，自己好清閑一些。

其實鬼魂留在陽間本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他們不久之後都會灰飛煙滅。如果鬼魂為了強行保留自身，做出惡事加強魂魄的力量，轉變成了厲鬼，陰間會直接派鬼差将他們的魂魄打散。

不過以上兩種情況是屬于魂魄主動留下的，還有一種情況，是魂魄被迫留下的。

凡人沒有神力，大多數人窮其一生都做不了什麽驚天動地事情，但是人的執念會生魔。太想留住一個人或太想做成一件事，他的執念就會變成一根線，牢牢的拴住那個人那個事，使他生死都不得離開凡間。

只是，僅靠執念強行留住的鬼魂，最終也不能長久存在。

所以那些選擇主動或被迫留在陽間的魂魄，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就是從這個世上徹徹底底的消失。

姑娘猜測是有人想要留住小鬼，不讓他走。那個人或許并不知道他已經死了，因為生者面對死者，是已經心如死木，生不出那幾近癫狂的執念的。

姑娘仔細看了看小鬼隐在黑暗中的小小身影，猜測他或許是哪家走失的小孩，父母不知他生死，擔憂他，挂念他，無意中将他的魂魄扣在了人間。這時候只要他托個夢回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父母的執念就會斷了，他就可以被陰兵領走了。

當然這些只是姑娘的猜想，究竟是誰想留住他，這很難說。

小鬼心裏苦，想将苦水都倒出來，但是姑娘忙的很，根本沒有時間聽他說。她擡起一只手，在他身上憑空畫了個符，然後擡腳重新邁入了主屋。

小鬼就像被定住了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姑娘進了主屋，将揣在身上的小布袋子拿了下來。袋子裏裝着一只鈴铛，一對紅蠟燭，一堆符紙。

她将蠟燭點燃了放到屋外的臺階上，一左一右的放着，然後人走到兩根蠟燭中間，手執鈴铛輕輕一搖。

那是古銅鈴铛，手巴掌那麽大。她搖了一下，就聽叮當一聲。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驟然響起，随後院子裏的土地下像是長出了許多筍尖，竹筍要破土而出，地面上裂開了數條縫。如果不是臺階之上紋絲不動，那情形真叫人懷疑是不是發生大地震了。

土坯一層層崩開，泥土星子崩了一院子。姑娘腳面上也沾了不少泥，她一邊跺腳一邊拿眼睛盯着前面。

不多時，裂開的土地中真的有東西冒了出來，不是尖筍，一個個龐然大物，又醜又臭，像剛從茅坑裏蹦出的驚天巨石。那些“巨石”會動，看着很髒，可能埋在地下太久，都發黴長綠毛了。腦袋跟四肢囫囵在一起，早就分不清了。

他們從地上爬起來後，一個兩個地都朝着姑娘跑來，姿勢僵硬。姑娘想，太醜了，簡直不忍直視。她撿起符紙飛快地沖進“石頭”群，将符紙貼在了他們腦門上，然後那些“巨石”就不能動彈了。

接着她口中念念有詞，道了幾句：“無量色好，無量妙音，如願無盡虛空法界，且随我去！”

緊接着，她滅了燭火，收拾了行囊，提着燈籠出了宅子。臨走之前，将小鬼臉上的符咒摘了下來。小鬼無處可去，又無屍體可依，心裏憤懑又委屈，最後跟着姑娘也出了宅子。而原先那具被小鬼搶奪過來的小屍體，也跟在姑娘身後。